四月二十一日。
持续一周的阴天消逝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连日来天空蔚蓝的晴天。
夏日开始露出踪迹。
那么，什么算是夏季呢？
气温？天气？空气？
这些或许都是，但从一个高中生的视角来看，夏季是满头大汗时从校园小卖部买来的冰镇矿泉水、是在体育课后躲在树荫下玩的手机、是拉着被染湿的衣领，不断往里灌风的英语课本，是在午后第一节课趴下一大片的同学。
每当夏季来临，神原乐都会感觉教室变得尤为安静、慵懒。
除了讲台上老师讲课的声音，就只剩下窗外被风簌簌吹响的橡树树叶。
“意象主义是现代英美诗歌中的一个流派，产生于一战前夕。创始人是英国的诗人休莫。意象主义有三种原则，要求直接表现出客观事物，删除一切无助于‘表现’的词语，以口语节奏代替传统规律。意象主义的产生，是对当时英美诗坛浪漫主义的反抗...”
听着讲台上老师恍如隔世的解说，神原乐手中的中性笔在略微泛白的笔记本上留下字迹，发出细细的响声。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每当历史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留下字体，神原乐便会抬起一次头。
听课听得无聊了，神原乐还会抽空去打量坐自己隔壁的天海七明月...
她今天穿的是校服，一件西式外套，内搭白衬衫，领口系有一条红色蝴蝶结。
上半身除了手腕和脖子，几乎没有什么肌肤露在外面，可即便是这样...见到她的侧脸，见到她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见到她披散在后的亚麻色秀发，依然会令人心神摇曳。
美少女同桌么...
神原乐这么想着，用手撑起侧脸，去看隔壁天海七明月记笔记的样子。
她天蓝色的眼眸隔着金丝眼镜倒影着书本，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根带有小鲨鱼装饰的0.3mm白色中性笔。
随着黑板上粉笔的哒哒声，神原乐感觉自己好像能在这个初夏的午后，听到七月在笔记本上书写的动静。
文静、清纯、秀美......
神原乐盯着她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侧脸看，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这几个描述少女美好的词汇...
跟随她苗条纤细的腰再往下看去，还能看到她百褶裙下的大腿，穿着黑色小皮鞋的双脚。
即便她在教室里侧，她的身上好像也有一股少女的独特香气。
.......
天海七明月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她随即挪动平如海面的视线，放到了隔壁神原乐的脸上。
偷看被发现了。
神原乐趴在桌面上对她笑了笑，然后装作啥都没有发生，继续去听老师讲课。
结果没听多久，一张被揉折起来的小纸条从右侧飞到了他的桌子上。
“纸条？”
神原乐看了眼落面前小纸条，又去看了眼看过来的天海七明月。
[打开。]——天海七明月在用眼神示意自己。
神原乐打开了纸条，看到了七月刚才在上面写的娟秀字体。
七月的字也练过，好看、工整，好像是每个字的间距她都有把控。
[腿好看么？]
这不是废话？
当然好看。
神原乐诚实回复。
[好看，最好掀起来让我看看。]
神原乐偷偷摸摸又在皱巴巴的纸条上写下了这一句，趁老师转身写字，又给七月扔了回去。
随后，神原乐看到天海七明月拿起了纸条，把纸条打开，阅读了自己的回复。
天海七明月又去瞥了一下神原乐，然后在他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伸手把自己的裙子慢慢向上拎高，雪白的大腿已经能看到一半......然后...她在半途又放了下来。
[期待么？]——纸条又扔了回来。
[肯定期待。]——纸条扔了回去。
[男人。]——纸条再度扔回了手里。
[能和我说说七月是什么心情么？我想知道在七月现在的想法。]
——天海七明月在看到这条话的时候，特意多留意了几秒。
[想法有很多，心情也有很多...最近我一直在做梦你知道吗？]
[梦到什么了。]
[梦到我小时候回去找你，找到你了，但你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并不值得你多在我的身上多加留心...然而现实更加残酷，我甚至都没有见到你的面，在期待了十多年你还记得我后，得到的却是你真的忘记了我的事实。]
神原乐目睹这字条上七月所写的话，仿佛能在这字里行间，窥探到她内心的情感。
......
这次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天海七明月写了很久，又有一张纸条飞了过来。
[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喜欢你蛮笨的样子，喜欢你厚着脸皮也要向我贴上来，然后对我展现关心的样子。其实在这十多年里，我已经学会了与孤独相处。因为我的性格，因为我的身份，因为我不喜欢去参与集体的事情，所以我一直都待在文学部里看书...大家对我尊敬、远离，同时又害怕与我交流，流言蜚语在我身上自然也不少。
[我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可当有人愿意为我去在意这些事情的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也有了感触......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疑惑为什么我会那么在意小时候的事情，我只能回答，小时候的我心中只有那份你给予我的希望......我记得小时候你给我做的那份炒饭、给我吃的那包冰箱里的薯片...记得你给我处理伤口，贴上膏药的细心...还记得你给我洗头，给我讲一些有趣的侦探故事，带我出去逛遍整个村子，见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虫子、海鱼。
[在有你的世界里，我度过了一整个梅雨季。]
“在有你的世界里，我度过了一整个梅雨季......”
喃喃念着纸条里的字迹，神原乐不免失笑...这仿佛是书信一般的话语，也只有七月这样带有些许文艺气息的少女，才能写出来吧？
在有你的世界里，我度过了一整个梅雨季......
这句话——神原乐无论怎么看，都只在里面看出了“喜欢”二字。
明明不是那么直白，明明非常隐晦，可神原乐就是能在其中看到七月对自己的喜欢。
这是她喜欢自己的开始，是喜欢自己的根基。
也是她愿意向自己交托出真心的真正原因...
神原乐忽然好想说她是笨蛋。
真的是...
这世界上还有像七月一样笨蛋的人？
这时候神原乐再去看坐在隔壁桌、身着西式校服的天海七明月，此刻他看到的不仅是她外形上的美丽...美的更是她对自己表述的话语，表述的心情......
神原乐默默将这个纸条收好，夹在书中。
[明白我为什么会答应同意你了吧？]
[明白，完全明白。]
七月答应自己...并不是出于家族的压力，也不是出于想要比姐姐先行一步的好胜心。
七月答应自己所求的，是交心，是互相寄托，是她向自己托付一生的标志。
这是一种更加高级的事物，硬要说这是什么，神原乐只能回答“大概这就是爱情吧...”。
[...我完全理解七月你的心情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得和你说说。]
[什么？]
[琉璃等会儿就要约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
天海七明月看到这张小纸条，下意识地朝右手方，第三排第一个的天海九琉璃看去。
两姐妹双眼对视，天海九琉璃露出了微笑。
时间，是周五。
下午三点一十二分。
神原乐、天海九琉璃、天海七明月三人，在一家学校附近的家庭餐厅。
面前是刚点好的咖啡。
九琉璃、七明月姐妹俩各坐一边，互相对视。
而神原乐就被夹在两人中间。
这样的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
沉默中，天海九琉璃率先开口了，她微笑说道：
“我昨天晚上才知道，七月和乐君有约定的事情。”
“昨天晚上？”天海七明月捕捉到了一丝端倪，朝神原乐看去，“姐姐昨天晚上去兄长房间了？”
神原乐见七月眼神都冷不丁地射了过来，只好说道：“是这样。”
天海九琉璃保持微笑，显得阳光又漂亮：“你们今天要去做的事情，我也知道，七月真是过分，才和好就又要落下姐姐了。”
“抱歉，姐姐，”天海七明月很是认真的样子，“关于这件事情，根本原因是没有办法和姐姐你说。”
“为什么？害羞么？”
“也算是吧，并且如果让姐姐知道了这个约定，那这个约定一定会泡汤...就例如现在的局势。”
天海九琉璃并不想与妹妹吵架，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说法：“我并没有责怪七月你的意思，毕竟如果昨天晚上我成功了的话，七月现在你也会跟着不开心吧？”
很好，神原乐感觉自己又陷入了电车难题。
交往两个女友的弊端，就是先为谁着想都会引得另外一人的不满。
七月和琉璃的现状就是如此。
天海九琉璃：“被我知道了的话，七月你还决定要继续下去么？”
天海七明月闭目，沉眉：“为什么不呢？我为了今天已经准备了很多东西，东西都准备好了，约定也提前说了，自然就应该继续下去。”
天海九琉璃：“但如果七月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会跟着你们...虽然我现在不太想和七月你争抢什么，可这件事情不一样。”
天海七明月重新睁开眼：“姐姐想做第一个？”
“在七月你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首先要问问，七月是不是想做第一个？”
“是。”天海七明月坦白承认。
“那我也是。”天海九琉璃随后点头。
......
这咖啡还没喝两口，神原乐又看出了点火花味。
这咋办？
两姐妹关系才稍微好了一点，又要开始争抢了？！
虽然这是她们都不想退让的东西，可吵架对她们来说真的没什么意义。
于是，神原乐赶紧打圆场，轻咳嗽两声示意两人朝自己看过来。
“咳咳，好了好了，虽然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插话的余地，我帮谁说话也不好，反正你们现在都承认是我女友了，那不如就一起好了。”
“不行！”
“不行。”
神原乐见到两位孪生少女都同时朝自己看了过来。
天海七明月当即给了某人一个白眼，“怎么美事全是你这家伙在享受，反而需要我和姐姐一次次地为你退让？这种事情能一起？”
天海九琉璃也有些不满，“乐君最近怎么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我想得乱七八糟，”神原乐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说着，“而是你们要争这个东西，始终要争一个先后，有争就有抢，抢到最后又要伤和气，你们看你们两姐妹不是昨天还在商场里开开心心一块儿买东西吃么。”
神原乐知道七九现在是和好了，但她们心中也肯定还有一些芥蒂。
要不七月为啥总是吃醋。
七月应该是那个会说“我的嘴唇比姐姐好吃吧？”的七月才对。
问题...很显然了，七九的关系还没有修复完善。
神原乐朝天海七明月问：“七月说为了今天有准备？然后不打算放弃今天约定好的时间。”
“是。”天海七明月点头。
神原乐又朝天海九琉璃问：“琉璃是一定会跟过来？”
“一定会，在七月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前。”天海九琉璃也点头，“并且要是乐君履行了和七月的事情，那我又应该怎么办？”
“明白了，”神原乐对天海七明月问，“七月今天原本的安排是什么？”
“先去逛街，然后我带你去我们要一块儿去的地方。”
神原乐：“就是先约会对吧？”
“是。”
“那既然这样，就按照之前所说的那样，先三人约会...怎么样？之前你们不都答应了么？”
......
这句话，把两人都说沉默了。
神原乐见两人没有立刻答复，也没多说什么。
他起身，先让七月在这里坐坐，喝杯咖啡，他自己单独拉着琉璃到家庭餐厅后面的街道中，在一处没有人的阴暗小巷说说话。
如果说在七月面前还有姐姐的样子，天海九琉璃这时候在神原乐的面前，就有些拘束和害羞了。
“乐君...想说些什么？”
神原乐帅气地笑着：“琉璃也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天海九琉璃被他按在了墙边，羞涩地侧过脸：“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现在和七月她...不应该争抢什么，可是在涉及到乐君的时候，我还是会去想这件事...乐君也是我的男友才对啊...也应该为我多...多想想才对。”
“琉璃喜欢我吗？”
“...都到现在了，乐君还会问这个问题吗？乐君是我相信的人，也是支持我的人。今天上午我会去重新开始演奏钢琴，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和乐君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
“也就是说，我很重要，对吧？”
“当然。”
“要接吻吗？”
“欸——？”天海九琉璃没反应过来，盯着他发愣，“等、等一——”
神原乐可不等她发呆，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
.......
因为不是第一次接吻，神原乐已经会了一些技巧。
接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轻咬”。
起初琉璃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抗拒，不过随着时间的推进，热气与意识发生交接，她很快便适应了过来。
等到天海九琉璃的耳根子也变红，神原乐最后把吻落到了她的额头上：
“琉璃还记得我向你表白的时候吗？”
“...记得，”天海九琉璃在他的面前，半个怀里，抬起眼睛去看他，“乐君对我说了几千字的表白...很认真很认真。”
“那琉璃认为我喜欢你吗？”
“...肯定是喜欢的。”
“我明白琉璃你想要独占我喜欢的心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我现在喜欢七月，又不代表不喜欢你了，你们可是双胞胎姐妹，我都会从你们彼此的身上，看到你们互相之间的影子。”
“乐君这话说得好过分...”
“嗯，很过分。所以为了弥补琉璃你，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了你去做的，你累了可以喊我，你困了可以喊我，你饿了可以喊我，你伤心了可以喊我...需要礼物也可以喊我，需要支持也可以喊我。我知道自己亏欠你们两人，所以你即便是拿着刀子对着我这里...心口，捅下去，我也不会对你们有任何怨言。”
“......”
天海九琉璃听到他这话，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为乐君做过什么？
好像除了帮他一些忙，为他织一个保暖的手套，整理整理衣服什么的，就没有过其他什么了吧？
七月反倒是比自己做的事情更多。
而且乐君在之前，可以算是无条件原谅了自己，并且安慰自己，帮自己对抗妈妈......
自己甚至对他还没有过什么感激的事情。
天海九琉璃忽然感觉自己从神原乐的身上索求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多到没办法偿还。
而且...自己答应承认七月的女友身份，不也是出于这一点吗？
既然都答应七月的身份了，作为自己，作为姐姐，也理应给七月更多一点宽容才对...
“乐君，不要这么说...反倒是我一直对不起乐君，一味的向乐君索求太多太多的东西，还要求那么多。”
神原乐摸着她有些失落的脸颊，笑道：“我不是对琉璃你说过么？不要这么想。”
天海九琉璃低着脑袋，摇摇头：“不是我在贬低自己，而是事实如此...我在想，是不是以前的我，就能更大度一些？我和七月的关系也更好？”
神原乐继续安慰她说道：“争风吃醋不很正常么？我还不喜欢看到你和其他男人说话。”
“真的？”
“自然，谁喜欢自己的漂亮老婆和其他男人过多交流啊。并且还有好多人都把视线全落你身体上了。”
天海九琉璃承认，被他夸漂亮还是很高兴的，同时还因为他奇怪称呼而莫名心头荡漾，“真是的...谁是你老婆了...又没答应和你结婚......”
神原乐见到她的神态和动作，找到了一点调戏女生的开心，继续说：“那要是琉璃可以和我结婚了，结吗？”
“这个肯定要！”
“那就不结了。”
“这可不行！”天海九琉璃直接抱住了他的手臂。
等少女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从三言两语间完成了变化。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又连忙放开他的手臂，羞涩地撩了撩耳畔的发丝，露出有着红晕的脸颊。
她认真想了想...觉得...这就是喜欢吧？
因为对方夸自己，说自己是他老婆，就感到无比雀跃。
天海九琉璃心情好了很多，她直接对神原乐说道：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莫名其妙自己就想答应了。可换个角度来想也没什么，我让着七月的话，反而会让我更像是姐姐...”
“琉璃同意了？”
“同意了。”
“那今天我们三人一起？”
天海九琉璃红着脸锤了他胸口一拳，“想什么呢？我说的是可以一起去逛街...”
“那之后的事情怎么办？七月可没有放弃的意思啊。”
“我可不同意乐君你奇奇怪怪的想法，七月也不会同意吧？不过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反正今天我就会跟着。”
“琉璃，其实你仔细想想啊，你和七月一起的话，我不就对你们都公平了？”
天海九琉璃耳根都红透了，锤他胸口的动作更加大力：
“哪有这样的！不论是我...还是七月，都是抱着托付一生的想法，不许你看得那么儿戏！”
“我哪有当儿戏看，我怀着十分真诚的心情，接受你们的要求。”
“讨厌！”
“琉璃今天又说不会离开。真的不考虑一下？我会更疼琉璃你一些的。”
“...即便是、即便是这样！也不可以......”
“真不行？”
“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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