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海若先生，恕晚辈直言，您完全可以效仿当年的海瑞，只骂皇帝一个人。骂好了，事后非但没事儿，反而还能升官。您又何必到处树敌呢？”
汤显祖冷哼一声，站起来指着天上明月，义愤填膺的说：
“汤某一生光明磊落，当官是为了惩恶除奸，还天下人一个清白世道！”
“如今天子不务正业，内阁重臣左右摇摆，是非不分，地方官吏盘剥百姓，中饱私囊！”
“这些肮脏丑事，我要是不站出来说，不把上面那些人骂醒，这个王朝就要亡了！”
这一刻，李弘贞对眼前的中年男人肃然起敬。
华夏自古以来，从不缺为民请命者，也不缺冒死进谏者。
这大概就是孔子说的：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孟子说的：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中国历代老百姓最应该感谢的人是谁？
不是秦皇汉武，也不是唐宗宋祖。
而是孔孟两位古圣先贤。
如果没有他们对统治阶级定下这么高的道德要求，没有他们给农民的反抗提供理论基础，那么中国老百姓会被盘剥成什么样？
心底虽然很支持汤显祖去为民请命，但李弘贞不希望看到万历三大征爆发的时候，国内又闹农民起义。
于是走过去把汤显祖拉过来坐下：“先生切勿冲动，晚辈以为目下情况还没那么糟糕，百姓尚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造反。”
汤显祖对这种和稀泥的说法很反感，当即反驳道：“是一口饭的问题吗？根本就不是！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心怀报复的秀才，无处可施展才华，为了谋生去青楼写诗词。西北有多少百姓，靠吃着麸皮野菜度日。凭什么那些权贵顿顿山珍海味，凭什么他们家族的子弟能入仕当官？”
“先生所言，我深有体会。历朝历代到了一定阶段，就会形成贫富差距、阶级垄断。上层贵族门阀，封堵下层庶民上升的通道。奸商通过贿赂官员，非法竞争打压同行，又通过垄断市场，让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如果朝廷不通过变法，对财富进行重新分配，那么农民就会推翻朝廷，进入下一个王朝轮回。”
本来还是怒发冲冠的汤显祖，听了李弘贞这番话，顿时变了副脸色。
“没想到忠武伯年纪轻轻，竟有此独到见解？”
“匹夫之见，不足挂齿。”
“汤某方才听你所说的阶级垄断，贫富差距，颇有些许豁然。不知你可有计策破得此困局？”
李弘贞想了想，才说：“既然先生考我，那我便说说自己的看法，如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先生斧正。”
“我认为眼下有两个当务之急”
“其一，给老百姓找一个谋生的好去处。”
“其二，让贵族富商把财富吐出来。”
他提出的观点不是老掉牙的赈灾扶贫，这让汤显祖起了很大兴趣。
“如何做到其一？”
李弘贞分析道：“我认为老百姓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在于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富商兼并。”
“我之前从山西流民口中得知，山西的晋商趁灾年哄抬粮价，老百姓地里又长不出粮食，为了活命只能把土地卖给晋商，沦为晋商的佃户。”
“还有一部分不愿意失去自由身的自耕农，把土地卖了之后就到京城从事手工业。”
“但是晋商为了限制这些农民流向外地，便贿赂当地官府限制签发路引。”
“路引被限制了，后面那些想去京城当雇工的农民，私自离开家乡就会被官府抓起来，扔到大同、朔州这些地方挖煤炭。”
“而那些留下来的自耕农，根本别无选择，要么交出土地卖身为奴，要么全家老小等着被活活饿死。”
“当然，山西的情况只是目前全国贫富差距最严重的地方。”
“这些年气候越来越冷，北方的土地越来越产不出粮食。一旦发生灾荒或者战争，山西的情况就会蔓延到宁夏、陕西这些地方。”
“到时就有越来越多的自耕农失去土地，成为咱们这个国家最不稳定因素的存在。”
李弘贞说到这已经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指着自建的水泥房说道：
“我世代虽为军户，但我也是一个商人。”
“当年先父犯了贪污罪，若无李太后网开一面，我现在可能被发配到边疆充军。”
“所以当我发达之后，便立志要报效国家，为生民立命，为往世开太平。”
“我认为现在首要解决的问题，在于给天下的流民提供一个谋生去处，让那些卖身给地主的佃农恢复自由身，让他们来从事工业生产。”
“而我创办的镖局、水泥厂、瓷砖工坊、冶铁厂、矿山、建筑业，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正好可以为这些贫困户提供就业。”
汤显祖这时提出质疑：“但问题是...你的这些产业都在四川，并没有涉及到山西等地，远水解不了近渴。你也没能耐让山西官府开放路引限制？又如何让山西的流民来到你这儿谋生？”
李弘贞自信满满的说道：“这个好解决，我跟陕西巡抚李楠关系不错，只要我把镖局开到陕西，就有可能向山西扩张。”
汤显祖又提出质疑 ：“你可别小看了晋商，我听说晋商有八大家，分别为临汾亢家、祁县乔家、榆次常家、太谷曹家、介休候家、范家，祁县渠家、太谷孔家。”
“这八家在山西根深蒂固，互相联姻，在当地已经形成一股富可敌国的势力，朝堂上也遍布他们的党羽。而且晋商在江南也有银号、票号。当铺。”
“面对这样一股如铁桶一般的势力，你区区一介后起之秀，又如何把势力延伸到他们的地盘上去？”
说完，汤显祖眼神略带挑衅看着李弘贞。
像是在说，年轻人气血方刚是好事，但请不要说大话。
李弘贞活了两辈子，何尝不明对方的意思。
的确，要是明朝土着的话，还真的没那实力跟强大的晋商打经济战。
就连汤显祖上书弹劾晋商，皇帝和内阁首辅也不得不向晋商妥协，罢了汤显祖的官。
但李弘贞是开挂的穿越者。
手里有足够的资金，只要把现代的银行系统和金融拿出来。
八大晋商的银号，拿什么跟他竞争？
思及此，李弘贞自信心爆棚的说：
“先生，请您听好了！”
“接下来我所说的，正是我想从晋商嘴里刨食的手段。”
“不瞒您说，我掌握了一种洗煤技术。”
“众所周知，山西盛产煤炭，晋商正是靠开采煤炭才发家致富。”
“但是不经过工业处理的原煤，在燃烧时会释放毒气，因此只能用来炼铁，烧陶瓷...无法作为生活燃料。
“而经过工业清洗后的精煤，能大幅度地祛除毒性，到时煤炭就能代替木炭，用于冬季取暖、或烧火做饭。”
汤显祖举一反三的能力极强，一下就猜出李弘贞的意图。
“难道你想用洗煤技术，跟晋商做交易？”
李弘贞心里虽然对卖国求荣、投靠满清的晋商，恨得咬牙切齿。
但舍不着孩子套不到狼。
不拿出点实际利益，引诱晋商咬鱼钩，也没别的办法渗透他们的商业帝国。
“先生所言极是，晋商势力庞大，如果一开始不跟他们友好接触，他们也不会随便接纳外来者。”
汤显祖赞同道：“你是对的，老子曰：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想不到你还精通道家精髓？”
文盲最喜欢被人夸有文化，李弘贞内心有些小嘚瑟。
“那你进入晋商的圈层之后，又该如何让他们把银子掏出来？”
“先生不用担心，我有一百种办法，让晋商心甘情愿掏钱。”
“这是我老家族人自产自销的香烟，老烟鬼但凡沾上一口，就再也戒不掉。”
“还有先生现在吃的芝士蛋糕，喝的奶茶，这玩意除了我，没人会弄。”
“先生再看看我家里这精美的瓷砖、便捷的马桶、自来水，那些晋商老爷想住得舒服，就必须从我这儿买。”
“另外，我手里还掌握了一些珍贵药材的渠道，乌斯藏的虫草、藏红花、天山雪莲。云南的石斛、天麻、当归。暹罗的丁香、豆蔻、肉桂、胡椒等香料。”
“还有我自己研发的酒精、镇痛散，可以给我的镖局医馆打响名气。”
“而且这次平定西南，我抓了好多蛮族女子，到时把她们洗洗干净，穿上漂亮衣裳，也能打扮成异域风情的美女。”
“到时把她们弄到山西的青楼跳脱衣舞，或者跟嫖客来个什么《潘金莲私会西门庆》、《女儿国王色诱唐三藏》、《东瀛女忍者惨遭酷刑》的桥段。”
“我就不信，晋商老爷能抵挡得了这些诱惑！”
汤显祖听他展示完实力，心中无比吃鲸。
这哪里是商业竞争啊，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于是汤显祖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李弘贞，嘴里喃喃道：
“不愧是能造出热气球的天纵奇才，这天马行空的脑子绝非一般人能企及！”
李弘贞得意笑道：“哈哈...先生见笑了，都是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汤显祖吼道：“不！如果你真有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事开太平。汤某愿舍下一切，生死相随！”
他，汤显祖，一个拥有进士学位、王阳明学派的尖子生、当过六品官的人物。
竟然亲口说要给别人当小弟？
这让李弘贞受宠若惊：“不是！先生，您可是进士老爷啊！难道你不当官了吗？”
汤显祖轻蔑一笑，抖了抖两条宽袖子，举头望着明月，说道：
“什么进士不是进士，于我而言不过是当官的一块敲门砖。”
“当我一步步从太常寺博士，做到礼部主事之后，却发现朝堂上，根本无法实现我的从政抱负。”
“当我接到罢官圣旨的那一刻，我已经死了从政这条心。”
“那你现在至少也是个官啊，以后碰上皇帝大赦天下，说不准还能官复原职。”
汤显祖失望的说道：“你不了解如今朝堂，皇帝不管事，也不听谏言，就算我官复原职，也无济于事。我现在已经沦为一介人微言轻的小吏，没权没势，还能做成什么事？”
说到这突然转过头，含情脉脉的盯着李弘贞：
“直到今日遇到你，我终于突然开窍了。”
李弘贞下意识后退两步，语气嗫嚅道：“我...我怎么就让先生开窍了？”
汤显祖迈着七星步，步步逼近，嘴上说着慷慨激昂的话：
“汤某原以为，这辈子只能寄情于山水，吟诗作赋了却余生。”
“当我方才听到你说，要从晋商手中虎口夺食，为民请命时。汤某这才恍然发现，原来实现圣人之道，知行合一，也未必一定要走仕途。做个儒商，也能兼济斯民。”
“因此，汤某便决定跟随你完成这项事业。”
这就让李弘贞很为难了。
汤显祖这样一个人才，以他现在的实力，真怕驾驭不住。
关键是院子外面还有两个老家伙在窃窃私语，不是徐元泰和窦之舟在偷听，又会是谁？
“先生莫要折煞于我，要不您先回去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不必考虑，汤某跟定你了，还请主公莫要嫌弃！”
哎哟！我滴个乖乖！主公都喊出来了！
老李不收还真不行。
“不必如此，先生年长于我，晚辈不敢僭越，你我还是以友相称即可。”
汤显祖无所谓道：“随便，汤某从来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忽然留意到三楼的阳台，秦良玉交叉双臂，一脸不爽地朝下面看。
汤显祖自知打扰到夫妻俩的私人空间，便提出了告辞。
结果他前脚刚走，徐元泰前脚就进屋了。
“哈哈哈...忠武伯，本官来你家串门啦！”
“小姑娘，你家姑爷在不在家？本官找他有事？”
这位是巡抚大人，秀儿不敢替李弘贞做主给推了。
“回大人，姑爷在家呢。奴婢这就上楼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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