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
一个优秀的战士、忠诚的军人,因为过于聪慧敏锐和强大被所有人视作榜样和楷模,但是由于一个小小的错误酿成大错,把一件事变成终身的遗憾。
毕竟子弹不长眼。
世界上可能有个性上完美无缺的人,但如果要把“完人”定义为从出生到死亡从未有过失误的人,可能只局限于现实性较为缥缈的虚构作品,以及那些一落地就不幸没了气息的死婴。
在许多人眼中,宋荆的一生无限接近于完美这一理想概念。但这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她少有的错误被他人刻意粉饰、完全掩盖在了一片血腥泥泞之中。
按理说军人不听指令是大忌,酿成了祸患也足以证明应当整改。但这件事仍被按下、连当事人都不知情的原因非常简单:
宋荆的魄力是她屡次狙杀恐怖组织高层并全身而退的重要因素,甚至不止是因为惜才和保护,战场上成败优先,而当时有指挥权的人当中,没一个自问能代替那种临场应变的绝对成功率和信心。
如果真相被揭开、心态受到影响,连宋荆自己都再不可能达到那种地步。
至于宋乔雨提前知道这件事完全是偶然中的必然。宋乔雨入伍成为特种兵时的观察手搭档是一个聪明过人、性格也非常独断的狠角色,他有自己发现秘密的渠道,而且绝对不乐意这个搭档也和那位传奇军人一样的“灵活”处事。
所以,宋乔雨很早就被告知了这一教训,后来几乎完全遵循命令的习惯也或许有一部分源于这一影响。事实证明,这个动机荒诞的决策很正确。不止是因为宋乔雨和宋荆先天的技能点不同,还因为那位观察手确实不止有操纵他人的执念,也确实擅长把所有的队友当作棋子,能凌空起子精确完美的把他们落在合适的位置,同时保全最大化的利益和一定程度上的人情。
而在部队以外,除了宋荆偶然间遇见、那个悲愤难言地告诉她真相的人,清楚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个——家庭困难时被上司帮扶而平日里走的近,尤其关心宋荆也恰好因为宋荆过去的开导而认识了宋乔雨的一支队副支队长林芸。
林芸会掺和进这件事很大程度源于多重的意外,实际了解只是在外头吃饭议论案情的时候恰好撞上了。
毕竟宋荆这个人实在把工作和生活区分得太开,林芸自己有分寸也不好多说什么显得僭越。但林芸从知情后就怀有忧虑,只是同样一如既往的敬佩这位铁打的榜样标杆。
——哪怕面对难以接受的失误,宋荆的意志也坚毅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平时仍旧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潇洒模样。虽然在揭开真相后的第三个星期就因不明案件而死,期间的过程里也没有任何人看出来任何动摇或软弱之处。
事实上设法通知宋乔雨以前,林芸是犹豫的。但有那样无懈可击的表现,她的担忧不是因为害怕宋荆一蹶不振,而主要是自己会不会太多事。
一是宋荆完全没有动摇的表现、往日也给绝大部分同事百分百的信心,二是虽然同为军人出身,宋乔雨理应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宋荆潜在的挣扎和过去的创伤,但是这母子俩的关系实在太淡漠。
或许同样是因为这一点,作为母亲的林芸才最终下了决心——完全是推己及人,她自问不愿意接受自己家里那对双胞胎长大后也和自己说不上两句话。
而在请来宋乔雨,得知对方在路上以后,另一件事的出现额外给了林芸一个相当不妙、但也披上了一层薄纱的隐晦暗示。
宋荆送给她一张游乐园套票,说是朋友家来旅游的时候没用上,于是转送给她们一家三口的。
其实如果细细一想,这个时间点实在太过可疑,宋荆的工作狂属性也让市局里的人都认为这货大概是没有朋友可言的。林芸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可还没等她想出个一五二十的明确答案,宋荆身上的那件大事就发生了。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代理支队长的林芸一边忙着受气一边安抚下属,在市局的一片悲痛氛围下几乎脚不沾地,要不是家里的老人得到消息后关心,恐怕作为不很称职的单身母亲得让自家俩小不点连吃一个月的方便面。
她连为自己的伯乐独自哭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想起那张奇怪套票、还有宋乔雨来了又走这件事。等她终于有空关注,便看到了宋乔雨手机留言上硬邦邦一句让人感慨、明显带着赌气性质的礼节性告别——以及那张被遗忘了好久,要不是大女儿贪玩惦记着想去恐怕得陈尸在抽屉里到好几年后的套票。
该怎么办?
小孩不懂妈妈脸上无尽的迷茫和隐隐的悲戚,已经找妹妹敲定了先坐火箭船还是先玩碰碰车。林芸呆坐原地,最终也只能苦笑着说出一个“好”字,然后向上头请好了假,心怀鬼胎地带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出去玩。
也就是在那趟履行中,林芸凭借多年刑警生涯中敏锐的感知,或许还有和宋荆共事时养成的一点思维逻辑上的默契,得到了她的嘱咐和最开始的遗言。
宋荆选中林芸的原因也很简单。她不能完全相信提醒了自己,同时也明确要和江卓杠上的梁安——因为梁安的背景实在太过复杂,那时候刚进市局不久,本身甚至不能确定有着坚定的立场;但她能确认林芸注定会在这条路上谨慎的前行,单就立场上也不可能倒戈——因为她有两个至亲至爱、绝对无法割舍的孩子,她丈夫的死也极大可能和这件事背后的阴谋相关。
所以,林芸按照宋荆的遗嘱做了那根倒刺。
她在宋荆死后稳定了局面,很快成为昱州市局刑侦支队外勤中的领军人物之一,又在老资格们捅娄子撂挑子后完全成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那个“将”字;与此同时,她暗中开始和江卓的人接洽,保持着一个克制又远离的安全距离,暗暗向江卓示好,用边缘的一些行动表示“赞同”他的一些主张。
一切都是为了一件事——让江卓对昱州市的掌控这张地图完全摊开。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林芸也觉得有些好笑。
因为当时被宋荆视作不稳定因素的毛头小子梁安,最终还是摊着手坦白了自己和江卓在火场中的那番对话的疑惑、然后猝不及防地拿了当初游乐场的疑点和目击证词当筹码站在自己面前,摸着下巴仔细琢磨着这些关窍的合理性。
“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梁安最终这么说。
“怎么?”
梁安挑了挑眉,“同样是高度参与案情暗中调查江卓,为什么我会在他走之前被一个光头追杀,而您在市局里正常上下班就这么安全——虽然这么说有点攀比的意味,但是林队,您甚至诓骗过他自己要投诚,我只是调查而已。”
林芸哭笑不得,很想来一句“你问我我问谁”,但是多年养成的涵养让她找了个更有思考价值的理由:“也许他是只来得及让同伙干掉一个人,同样为人父母,他觉得我家孩子不能年纪轻轻就没有妈妈……呃,同时没了爸妈吧。”
她倒还挺严谨,考虑到那边的大孩子也从小没有妈,做了话外的补充。
梁安一想,觉得合理,因此也不再追究。
现在他们人在一支队占据的楼层,林芸作为支队长的独立办公室。
昱州市最有权威的刑侦支队支队长的独立办公室并不威严,反倒透着一种被生活磨平过棱角的秩序感。窗户被擦得极亮,窗外的阳光被玻璃裁成规整的几段,安静地落在地面和盆栽上,把这方寸之地照得无比干净。
办公桌除了正在使用的收拾得一丝不苟,文件大多按类别落在托盘里,连笔筒里的圆珠笔都排得笔尖朝同一方向。桌面中央位置除了最近卷宗还摆着一张突兀的相框,全家福的四人或坐或立,待在科学馆的长凳与雪地背景墙前。
——父母分居两侧,两个孩子被呵护在中间,可那属于父亲的位置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好被一枚压着卷宗的镇纸挡了半张脸,只剩下被穿着小袜子踩在凳子上女儿倚着的肩线和温暖的笑意隐约可见。
书架靠墙排开,上面除了被翻到起皱的专业书籍竟还有几个初中生课本,被细心地收进最旁边的一层;看起来不起眼,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在“刑侦支队长”与“单亲妈妈”两种身份之来回切换的人所拥有的办公地点。
“所以,该我发问了。”林芸敲了敲台面,“总共两个问题。第一个,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事?”
梁安嘴角一抽,“如果说是游乐场那部分,宋乔雨应该算是完全知道,另外还有王队。至于其他人,我不确定,但的确也没告诉过他们游乐场的留言。他们都有各自的途径,尤其是莫云晚,您也知道那家伙上学的时候和江卓有过利益往来,帮他做过事,大概是因为这个,对这件事总有莫名其妙的兴趣。”
“那就主要是小莫和王队……王队我放心。”连林芸也把宋乔雨这个选项直接抛开不谈,“第二个,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虽然江卓出了国,但我怀疑这只是缓兵之计。但无论如何,既然白晨也被按住了,利用这个时间差,我们必须想办法把他的底摸清楚。”
梁安点点头,“过两天我会去月杨山监狱,找个人问清他的意向。”
“什么人?”林芸一惊。
因为她知道,月杨山监狱是几乎所有昱州市抓过去判刑蹲监狱的罪犯几年乃至几十年内的归宿。他们所忌惮、觉得随时都可能制造意外翻起风浪的白晨虽然在常青市被捕,但最近也被转到了那,据说是在原来的监狱闹出了大事。
这是很自然的联想,但是细想就会知道梁安指的当然不应该是他。
“一个老熟人……”梁安苦笑一声,“言致远人都走了才留言告诉我他的特殊情况,也是够能藏的。不过他应该也有自己的考虑,只看过新闻,就觉得这个人最好还是不交流为妙。但是说实在我真觉得这人还蛮特殊的,有用。”
林芸深深地看了一眼。她一向不知道这个过于深沉的后辈究竟在想什么,但是至少现在呈现出的事实能够映射出一个结论:他确实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需要处理哪些连带的风险。
既然这样,就不用多说些什么,让他去做就行。
——毕竟这座城市里活跃或沉寂的也不止江卓一个难缠的罪犯,不能因为这件事将其抛之脑后。
罪恶总在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正在进行。
“你等一下。”
梁安在走出门前的一瞬间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忽然被林芸叫住。毕竟这位支队长连问问题都会先清晰明确的抛出要问几个,和朝令夕改这个词简直是彻底绝缘。
“你觉得江卓事先知道宋荆那件事吗?”林芸被感性驱使着说完这句话,忽然笑了,“想也知道……情报是那个人最大的本钱,能了解和利用这种事很正常吧?”
梁安迟疑了片刻:“其实我个人认为他不知道。”
还没等林芸反应些什么,他又补了一句:“但我没有证据,所以也没办法证伪。只能说江卓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他犯罪的开始、经过和结果都和常人不同。起码我是这么看的。”
宋荆的死是一个如同分界线一样的开始。
也许江卓真没想杀死宋荆,只是在无法说服对方时表示遗憾,确定不能和这位光义的警探真正统一阵线。而在自己和自己不听话的下属到了不得不选择的时候,他也能一边顺水推舟,一边为这个矛盾却可敬的对手发出一声叹息。
这或许显得虚伪,但在那个时间点上确实“不可避免”。比起其中矛盾复杂的意义,宋荆的死还代表着另外一个界限的突破——如果光明正大到宋荆这种地步都难逃一死,那么放过其他手段甚至会有些卑劣的调查者实在不公平。
这些年来,江卓不断在居高临下的角度干涉着他人的生命,但他自己的界限也被一次次的谋杀与犯罪塑造着。他目标明确,行动上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却在对话中表现的毫不作伪,像打心底里为自己谋杀的好人的命运感到悲悯。
“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江卓而是其他人带来了这样的犯罪网络,我们是不是不会有这样的纠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确实是个独一无二的罪犯。”
林芸的慨叹被关在了门后。而背对着门外的梁安确认了走廊上没有别人,嘴角一抽,流露出了一个大概和先人很是肖似:尴尬、别扭而微妙的笑容。
非要追根究底……梁安觉得能得到的不会是一个很利于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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