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山清晨起来,习惯性地先去摸灶台上的铜壶。壶里的水还温着,是胡家婶子半夜起来添的柴火。他往锅里倒了水,架在灶上烧,火苗舔着锅底,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在跟这口用了三十年的铁锅说悄悄话。
窗外的露水还没干,青石板路上泛着潮润的光。小姑娘学徒已经在筛菜籽了,竹匾晃动的节奏越来越匀,瘪籽和杂质被抖到边缘,堆成小小的尖。“师傅说筛籽得像荡秋千,”她边筛边念叨,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荡得稳,好籽才不会跑。”
胡德山蹲在老榨机旁,给木楔子上桐油。油顺着木纹渗进去,在表面凝成一层薄薄的亮膜。他忽然发现木楔侧面有个浅浅的刻痕,是自己年轻时不小心用凿子划的,如今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老伙计,你陪我也快三十年了,”他用指腹蹭着刻痕,“比小满还亲。”
胡小满扛着锄头从后院回来,裤脚沾着草叶。“爹,菜苗长得旺,就是有几棵被虫啃了叶子,”他把锄头靠在墙上,“我撒了点草木灰,应该能管用。”他看见筛好的菜籽,抓了一把在手里掂了掂,“这籽饱满,今天榨出来的油肯定香。”
“那是,”小姑娘学徒仰起脸,“我挑了三遍呢,坏籽都挑出来喂鸡了,鸡吃了都下双黄蛋。”胡家婶子在厨房听见,笑着探出头:“别吹了,那鸡本来就爱下双黄蛋。”她端着盆玉米面出来,往鸡槽里倒,“快准备准备,今天有旅游团来参观,说是看了宣传片特意来的。”
旅游团的大巴车停在油坊门口时,院里的向日葵刚抬起头。二十多个游客涌进来,举着手机四处拍,快门声像雨点似的。“胡师傅,您给我们演示下榨油吧,”导游举着小旗子喊,“大家都想看看这古法榨油是咋回事。”
胡德山系上蓝布围裙,往榨机里填菜籽。“看好了,”他抡起木槌,“这第一锤得轻,让籽在榨膛里舒展开;第二锤得重,把油逼出来;第三锤得匀,别让油憋在里面。”木槌落下,“咚、咚、咚”,节奏稳得像钟表的摆,金黄的菜籽油顺着槽口淌出来,在陶碗里积成小小的金潭。
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挤到前面,举着相机拍油滴:“胡师傅,这油能直接喝吗?”胡德山笑了:“能是能,就是有点腻,不如拌凉菜香。”他舀了点油倒进小碟,“你尝尝,纯得很,没有添加剂。”年轻人沾了点抿在嘴里,眼睛一亮:“真的有股清香味,比超市买的香多了!”
小姑娘学徒在旁边给游客分油饼,刚出锅的饼还冒着热气,芝麻粒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是用新榨的油炸的,”她仰着小脸介绍,“师傅说油饼要趁热吃,凉了就不脆了。”有个老太太咬了一口,直抹眼泪:“跟我小时候我爹榨的油一个味,多少年没尝过了。”
送走旅游团,胡小满数着卖油的钱,笑得合不拢嘴。“爹,这趟就卖了五十斤,还预定了三十斤,”他把钱递给胡德山,“看来宣传片真管用,好多人都是冲着‘非遗’来的。”胡德山把钱揣进怀里,往小姑娘学徒手里塞了两张:“给你的,今天表现不错。”
小姑娘红着脸把钱推回来:“我不要,能学手艺就挺好。”胡家婶子在旁边说:“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当年你师傅第一次挣工钱,买了两斤肉给我,说让我补补。”胡德山瞪了她一眼:“瞎念叨啥。”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下午,老木匠带着小木来送新做的油桶,桶身上刻着“胡记油坊”四个大字,笔画里填了红漆,看着格外精神。“这是小木刻的,”老木匠拍着孙子的头,“练了半个月,手都磨出泡了。”小木举着个小油勺:“胡爷爷,这是我给你做的,勺柄上刻了朵油菜花。”
胡德山接过油勺,勺柄上的油菜花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好小子,比你爷爷刻得有灵气,”他往小木兜里塞了块油果,“拿去吃,新榨的,甜得很。”小木举着油勺跑出去,跟小姑娘学徒炫耀:“你看我刻的花,比你筛的菜籽好看吧?”
老李头拄着拐杖来送铁箍,说是给新榨机换的,比上次的多了道工序。“我那徒弟打了七遍火,”他得意地说,“硬度够了,还不容易生锈。”他看着院里的向日葵,忽然说:“这花该摘了,籽能榨油,别浪费了。”
胡德山点头:“等过两天让小满摘,晒干了榨点葵花籽油,给孩子们拌凉菜吃。”他往老李头手里塞了瓶芝麻油,“拿去给你老婆子,上次说的香油拌菠菜,别总拖着。”老李头揣着油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还是你想着我。”
傍晚,胡小满去给老陈送油,路过河边时,看见几个孩子在摸鱼,其中一个举着鱼欢呼:“快看,这么大条!”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榨完油,娘总会用新油给他炸小鱼,金黄酥脆,能下两碗饭。
老陈家的菜籽地绿油油的,老陈正蹲在地里拔草。“小满来啦,”他直起身笑,“你看这菜籽,长得比去年旺,过阵子就能收了。”胡小满把油瓮放在地头:“我爹说让您留着最好的,咱油坊等着用。”老陈拍着胸脯:“放心,早就给你留着了,颗粒饱满,榨出的油香得能飘十里。”
回到油坊时,天已经擦黑了。胡德山正在教小姑娘学徒炒籽,铁锅翻炒的声音沙沙响,焦香漫了满室。“火太急会糊,太缓没香,”他边炒边说,“得像哄孩子似的,掌握好分寸。”小姑娘盯着锅里的菜籽,眼睛一眨不眨:“师傅,我好像能闻出火候了,这会儿的香味正好。”
胡德山停下铲,笑了:“嗯,有点意思了。再练半个月,就让你单独炒。”他往磨眼里添了把新菜籽,“明儿去山里看看老王头的菜籽地,该施肥了。”
夜里,油坊的灯还亮着。胡德山翻着那本老笔记,上面记着光绪年间的出油率,哪年旱,哪年涝,油香差多少,都写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这本笔记比金银还贵,因为里面藏着油坊的根。
胡小满进来送水,看见父亲在看笔记,凑过来说:“爹,明天县文化馆又要来拍视频,说是要做个‘非遗手艺人’系列,重点拍您。”胡德山没抬头:“拍啥都行,别耽误了榨油。”他指着笔记上的一行字,“你看,光绪二十五年,你太爷爷榨的油,出油率比今年还高,咱得好好学。”
窗外的月光落在老榨机上,新换的铁箍闪着光。胡德山忽然觉得,这油坊的故事,就像这循环往复的榨油过程,有老的根,有新的芽,在岁月里慢慢熬,熬出越来越浓的香。他不知道明天的视频会拍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这门手艺将来会传到谁手里,但他知道,只要这油坊的灯还亮着,木槌还能敲响,一切就都踏实。
这时,后院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小姑娘学徒在给刚种下的菜籽浇水,动作轻得像怕吵醒什么。胡德山站在窗前看,月光下,徒弟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菜畦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没画完的画。
天刚蒙蒙亮,油坊的鸡就开始扯着嗓子叫,一声比一声亮,把墙头上的露水都震得簌簌往下掉。胡德山披着衣裳起来,脚刚沾地就觉得凉,原来昨夜下过场小雨,青石板缝里还汪着水,映着东边刚冒头的鱼肚白。
他先去看那口老井,井绳在辘轳上缠得整整齐齐,是胡小满昨晚收的。往井里扔了块小石子,“咚”的一声闷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回声。“水够深,”他点点头,转身往灶房走,今天要给邻村的小学送油,孩子们要炸油条,特意嘱咐要新榨的,香。
胡家婶子已经在揉面了,面团在瓦盆里被揉得“咕嘟”响,泛着油光。“放了半两芝麻油,”她头也不抬地说,“等下给孩子们带点油酥饼,刚学的新花样,用菜籽油起的酥,层层都能剥下来。”胡德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把铁锅烧得发蓝。
小姑娘学徒背着竹筐去菜地里摘葱,筐沿磕在石板路上,发出“噔噔”的响。她现在走路带风,不像刚来时总低着头,裤脚沾着的泥点子都透着股利索。“师傅说炸油条的葱得带点根须,香得更冲,”她边摘边念叨,手指在葱叶上捋过,把沾着的露水甩在地里,溅起细小的土花。
胡小满把新榨的菜籽油往桶里灌,漏斗口偶尔滴下几滴油,落在地上,很快聚成小小的金珠。“爹,这桶油够小学用不?”他拍了拍桶底,“王校长说要炸两锅,给孩子们当课间餐。”胡德山蹲在旁边看刻度:“够了,多的让他们炒菜,咱的油炒青菜都好吃。”
送油的三轮车刚出村口,就遇见卖豆腐的老张,车斗里的豆腐颤巍巍的,像块嫩黄的玉。“德山,给我留两斤新油,”老张隔着车喊,“昨儿个我那口子炸豆腐泡,用的还是你上回送的,香得街坊都来问。”胡德山应着:“回来给你送去,保准是今早刚榨的。”
小学的操场上,孩子们已经排着队等了,校服上的红领巾在阳光下格外显眼。王校长握着胡德山的手:“可把您盼来了,孩子们念叨好几天了,就等着吃用老法子榨的油炸的油条。”胡小满把油桶搬下来,刚打开盖,一股清香味就漫开了,引得孩子们直吸鼻子。
厨房的大铁锅里,菜籽油烧得冒青烟,王校长往里面扔了块面团,“滋啦”一声浮起来,很快炸得金黄。“就是这个味!”她高兴地说,“比镇上买的桶装油香多了。”胡家婶子把带来的油酥饼摆在案板上,层层分明,孩子们围着看,眼睛亮得像星星。
小姑娘学徒被孩子们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榨油的事。“姐姐,榨油是不是要很大的力气?”“菜籽是长在树上的吗?”她蹲下来,拿起块油酥饼比划:“菜籽长在地里,像小豆芽,榨油时得用木槌敲,就像这样——”她举起饼,学着胡德山抡锤的样子,引得孩子们一阵笑。
回油坊的路上,胡小满忽然说:“爹,王校长说想让您来给孩子们上堂课,讲讲菜籽咋变成油的,您看行不?”胡德山看着路边的油菜花田,花期刚过,荚子鼓鼓囊囊的,透着股饱满的劲儿。“我嘴笨,讲不明白,”他犹豫着,“让小满你去吧,你比我会说。”
“孩子们就想听您讲,”胡小满笑着说,“说您讲的有味道,不像老师念课本。”胡德山没再说话,只是手里的缰绳松了松,让三轮车慢慢悠悠地晃,风里带着油菜荚的清香,像在跟他说悄悄话。
回到油坊时,老木匠和老李头正蹲在院里下棋,棋盘画在青石板上,棋子是用石子和菜籽壳代替的。“德山,你可回来了,”老木匠举着颗石子,“这盘棋就等你当裁判,老李头耍赖,说马能走直线。”老李头急了:“我那是千里马,咋不能走直线?”
胡德山凑过去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被雨水冲得有点模糊。“依我看,”他捡起颗菜籽壳放在“马”的位置,“马走日,象走田,老规矩不能破,就像榨油,少了哪步都不成。”老李头哼了一声,把“马”挪回原位:“算你有理,下次咱比打铁,看谁的铁箍打得结实。”
下午,县农业局的人来了,带着个技术员,说是来测菜籽的品质。“胡师傅,您这菜籽的含油量比普通品种高两个百分点,”技术员看着化验单,“我们想把您的‘小粒黄’作为本地优良品种推广,您看行吗?”
胡德山摸着菜籽,籽粒饱满,泛着自然的油光。“推广行,”他说,“但得告诉人种的时候别用化肥,就用草木灰和鸡粪,不然种出来的籽不香。”技术员连连点头:“您放心,我们会把种植方法一起推广,保证原汁原味。”
小姑娘学徒在旁边记笔记,把技术员说的含油量、种植要点都写下来,字迹歪歪扭扭的,却一笔一划很认真。“师傅,这些都要记牢吗?”她举着本子问。胡德山点头:“记着好,以后教别人种菜籽,就不会忘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父亲也是这样,把该注意的事一条一条说给他听,生怕漏了哪句。
傍晚,胡家婶子做了油焖笋,用的是新挖的春笋,浇了两勺菜籽油,香得能把房梁上的燕子都引下来。“快吃,”她给每个人碗里夹了块,“这笋嫩得很,过阵子就老了。”老李头咬了一口,眯着眼睛说:“比城里馆子里的好吃,有股土腥味,得劲。”
饭桌上,老木匠说他孙子小木想跟小姑娘学徒学筛菜籽,“那小子天天在家磨我,说想亲手筛出能榨油的籽,”他笑着说,“我就让他来跟你学,不听话你就揍,别客气。”小姑娘红着脸说:“我哪敢揍他,一起学还差不多。”
胡德山看着两个年轻人,忽然觉得油坊里的烟火气更浓了。以前总怕这手艺没人学,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就像这菜籽,只要给点土,给点水,自然会生根发芽,长出新的希望。
夜里,胡德山翻着那本老笔记,看到其中一页画着个小孩在筛菜籽,旁边写着“小满六岁,学筛籽,漏了半碗”,字迹是妻子的,娟秀里带着股温柔。他用手指抚过那行字,仿佛还能看见小满小时候踮着脚筛籽的样子,筛子比人还高,摇摇晃晃的,却笑得一脸认真。
窗外的月光落在老榨机上,木槌静静地靠在旁边,像在打盹。胡德山忽然想起白天在小学,孩子们吃着油条笑的样子,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他觉得,这油坊的故事,就该这么一直讲下去,从老到少,从春到秋,像那源源不断的菜籽油,永远都有新的滋味在里面酝酿着,等着被更多人尝到。
这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王校长,手里拎着个饭盒。“胡师傅,给您送点孩子们炸的油条,”她把饭盒递过来,“他们说一定要让您尝尝,还说下次要去油坊看您榨油呢。”胡德山接过饭盒,还带着热乎气,一股熟悉的油香漫开来,像朵刚绽开的花。
他站在门口,看着王校长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里的饭盒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油坊的希望。远处的蛙鸣此起彼伏,近处的油香还在飘,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像那刚榨出来的油,清清爽爽,却带着股能扎下根去的韧劲。
胡德山把王校长送来的油条摆在灶台上,油香混着晨雾漫出厨房。胡家婶子正往蒸笼里摆馒头,面团发得蓬松,捏起来像块云朵。“孩子们的手艺不错,”她捏了块油条尝尝,“面发得刚好,油也用得正,没糊味。”
小姑娘学徒背着竹筐去河边洗菜,筐里的萝卜缨沾着露水,鲜灵得能掐出水。路过老槐树时,看见小木蹲在树下画油坊,石板上用粉笔涂了个大大的木槌,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胡爷爷的锤”。“你画的木槌没劲儿,”她放下竹筐,捡起根树枝在旁边补了两笔,“锤柄得弯一点,像师傅抡起来的样子。”
小木撅着嘴抢过树枝:“我爹说这样好看。”两人正争着,老木匠背着工具箱过来,看见地上的画笑了:“都画得好,小木的有样子,丫头的有气势。”他往两人手里各塞了块糖,“快去干活,不然德山要骂人了。”
胡小满在院里检修新榨机,扳手拧在螺丝上发出“咔咔”响。这机器买了半年,他早摸透了脾气,哪颗螺丝松了,哪根皮带该换了,闭着眼都能摸出来。“爹说机器得常伺候,”他边拧边念叨,“就像老榨机得擦油,不然会闹脾气。”
胡德山蹲在菜籽地里,用手扒开土看墒情。刚下过的雨让土变得黏糊,指尖能捏出泥团。“这土够润,”他对跟来的技术员说,“再过十天撒秋肥,用草木灰掺羊粪,比化肥养地。”技术员在本子上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沙沙响:“胡师傅,您这经验比书本上的管用多了。”
“书本是死的,地是活的,”胡德山直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就像榨油,书上写的火候再准,不如自己蹲在锅前闻闻香。”他指着地埂上的杂草,“这些得除干净,它们抢养分,跟学手艺似的,心不静就学不精。”
中午,旅游团的大巴又停在门口,这次多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举着相机对着老榨机拍个不停。翻译指着木槌解释:“这是用了三代人的工具,每道木纹里都浸着油香。”有个外国老太太摸了摸榨机的木臂,眼里闪着光:“像我祖父的老犁,有故事的物件。”
胡德山给他们演示炒籽,铁锅翻炒的节奏均匀,菜籽在锅里打着转,焦香漫开来时,外国人纷纷吸气:“太神奇了,生籽是青的,炒完就成了金的。”小姑娘学徒端来油饼,递到老太太手里:“尝尝,用刚炒的籽榨的油烙的。”老太太咬了一口,忽然红了眼眶:“像我祖母做的面包香,很多年没闻到了。”
送走游客,胡小满数着钱笑:“爹,今天卖了八十斤,还收了几个预定,说要寄到国外去。”他指着账本上的地址,“法国、德国,还有个叫不上名的国家,咱的油真成国际货了。”胡德山把钱揣进怀里,往小姑娘学徒手里塞了三张:“给你的,今天外语说得不错。”
小姑娘红着脸摆手:“我就会说‘你好’和‘谢谢’。”胡家婶子在旁边笑:“以后多学学,说不定哪天要去国外教榨油呢。”胡德山瞪了她一眼,嘴角却扬着——他想起年轻时,父亲说油坊能传到他手里就不错了,哪敢想还能往国外寄。
傍晚,老李头扛着新打的铁箍来,箍上的花纹比上次的复杂,像缠在一起的菜籽藤。“我那徒弟琢磨了三天,”他得意地说,“说这样能让铁箍更咬木头,用十年都松不了。”胡德山敲了敲铁箍,声音脆得像玉:“好东西,比你年轻时打的还精细。”
“那是,”老李头往石凳上坐,“老了才懂,慢工出细活。当年总嫌你爹榨油慢,现在才明白,他是把日子都揉进油里了,能不香吗?”他看着夕阳把油坊染成金红色,忽然说:“明天我带徒弟来,让他学学你榨油的火候,打铁也得懂火候不是?”
胡德山点头:“让他来,顺便给孩子们讲讲打铁的故事,他们就知道,啥手艺都不容易。”他往老李头手里塞了瓶芝麻油,“拿去给你老婆子,上次说的香油拌黄瓜,别总拖着。”老李头揣着油瓶,哼着小曲儿走了,拐杖敲在石板上,节奏像打拍子。
夜里,油坊的灯还亮着。胡德山翻着老笔记,看到其中一页记着“民国三十一年,大旱,菜籽减产,榨油三十斤,换了五斗米”,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那年春天没下雨,菜苗都蔫了,是全村人轮流挑水浇地,才保住半亩籽。
胡小满进来添灯油,看见父亲在发呆:“爹,想啥呢?”胡德山指着笔记:“你看,当年多不容易,现在日子好了,更得把这手艺守好。”他把笔记合上,“明天教你炒秋籽,这籽性子烈,火候得比春籽老半分。”
胡小满点头,眼睛亮得像星子。窗外的月光落在老榨机上,木槌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个守护油坊的巨人。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近处的油香还在飘,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又好像有什么在悄悄变着——就像那缓缓流淌的菜籽油,永远都有新的故事在里面酿着,等着被人发现。
这时,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小姑娘学徒,手里举着个布包:“师傅,我娘给您做的鞋垫,说您总蹲在地上,垫着软和。”布包上绣着朵油菜花,针脚密密的,像撒在地里的籽。胡德山接过鞋垫,掌心触到布面的温热,忽然觉得,这油坊的日子,就该这么一直过下去,有老有少,有香有暖,没个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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