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充满欲望、梦想，我斗争；我面前有着幸福，只是由于种种意外，它姗姗来迟而已。如今，震荡不复存在；一切都很平静，但这样更糟。
——罗兰·巴特《恋人絮语》
抵达目的地的前两三分钟，我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又在从地铁站走去访拍现场的十分钟路程里努力调整，及至到现场见到阿巫和大家时已经与平时无异了。
“没睡好？”阿巫眼尖，只看我一眼就问。
我点点头，不想别人听到，悄声对她说，“拍完了看我微博。”
“你这样一说，我现在就想看了。”
我按住阿巫要打开微博的手，“长文，慎点。”又努努嘴向她示意现场，“马上要开始了。”
自从团队请了专门摄像拍摄和专门打光的小伙伴，大平其实早已可以不必每次亲临现场，只要在剪辑成片时负责出品就好，但他仍然几乎次次都来。他说与其等我们拍完后从头到尾看一遍甚至数遍，不如在现场实时把握，知道哪里是亮点，这样剪辑时可以快捷不少。尤其，他很在意每次拍完后我们的立即复盘，对于能够用的部分达成基本共识，甚至明确确定下来，也省了回去后再向他转述。
此刻，他慢条斯理踱过来，“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介不介意多两只耳朵？”
我和阿巫对视一眼，然后我笑，嘴里嚷着“开工，开工”就闪去了一边，阿巫也开始低头忙碌，剩下大平无奈地立在原地。
来时路上，我写了一条长微博，及至一口气写完，才一扫胸中闷气。原本我想对阿巫说的是：我才明白，写作原来是如此疗愈的一件事。
“我看到一个人被生活不断追讨……”我写，“所有的窘境最后总是都要逼问到他脸上来。这些年他不断背叛自己的理想——或者说，他从无理想，一切所谓理想都不过是他期待功成名就的手段。他视一切为手段，包括他人、关系，一切他人都是他的工具，包括理想。所以他的热情从不持久，他的目的也从未达到。然后，他换一个理想，换一个女人，仍然无法避免一次次失望。他说，是生活和别人令他失望。他质问他们为什么总不符合他的期望……”
世德在我眼里如同一头被欲望驱使的孱弱的兽，无法掌控欲望，于是被欲望掌控。如同他一直以来的认为：他只是一个被动、无奈、可怜的生物，是命运要他这样那样，一切都不是他的意思，所以他也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物欲、色欲、食欲、贪欲，他被它们驱赶、奴役，为了满足不惜采用任何手段。谎言，诱哄，信口雌黄，倒打一耙，只要能达到目的，哪怕只是短暂一刻。
我写道：
“他自以为智者，一鳞半爪地拾点牙慧，开始慨叹一切都是幻象、妄念，什么都不长久，也就从不计划、量入为出、未雨绸缪，于是长期透支未来，账单随他的寿命递涨。他否定头脑，以非理性沾沾自喜。他否定生命，崇拜虚无。”
“他从不主动诚实，因为说谎令他获得最大收益。他每一次说真话都是被迫的。被迫坦诚，被迫面对被骗者的不接受，被迫面对结果，他不甘，又把一切罪责推到别人身上、命运身上。”
“他一件件立下理想，一次次爱上女人，不断哭号着要献身它们，然后一桩桩一个个逐一背叛。每当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他会重新号称要追寻灵性，给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披上灵性的斗篷，躲入所谓开悟的洞穴。”
“他试图逃避生活，指望有人打救，帮他解决一切困厄——主要是账单。”
“除了消耗、损害，他无能建造任何。也无法拥有健康的关系，十多年陷身于与有夫之妇的苟合，并不断要求与别的人建立肉体和灵性关系。不能如愿便指天骂地。”
我引用克里希那穆提的话：“这其中存在着强迫性的贪婪，总想达到证悟，然而通常都会尝到失望的苦果和失败的挫折。这些人牺牲了正常的生活，去追寻一个理想的目标，他们的周围散发着一种令人极为不悦的气息——盲目的狂热、歇斯底里、暴力和愚蠢。如果它是逃避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指的是非凡的关系的互动——那么这所谓的证悟、解脱或其他称呼便成了幻觉和虚伪。任何一件事如果否定了爱以及对人生的了解，必定制造极大的伤害，它会扭曲我们的心智，于是生活就变成了一件恐怖的事。生活比任何概念、理想的目标和原则都要重要得多。宗教不是和生活分开的，相反的，宗教就是生活。因为宗教和生活分开了，那些不幸才产生。”
最后，我说，“生活不是你可以逃避的东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埋单。无一幸免。”
我在地铁上奋笔疾书，糟糕的情绪随着书写一点点宣泄、释放掉。
访拍结束，我们照例边吃饭边复盘，之后等其他人散去只余我和大平阿巫三个，阿巫便迫不及待去看微博，我则和大平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片刻后，阿巫说，“我觉得你可以和我一起写【她+】这些女性的故事，嘉叶。”
我连连摆手，“那可写不了，我这纯粹是——”望一眼大平，还是说下去，“泄愤，你懂的。”
大平狐疑地看着我们，“你们有什么瞒着我？”
阿巫见我迟疑，便笑笑，打发大平道，“我们在聊写作，怎么，你感兴趣？”
大平立刻摇头，“不感。我感兴趣的是你几时写完，并且，剧本什么时候能出来。”
“就快了，就快了。”阿巫摆摆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催促，而且不只大平，梦露也在催。
“嘉叶你泄什么愤？”大平转向我。
“我——”
“你管得真宽诶，大平。什么事都要过问，婆婆妈妈。”又是阿巫帮我解围。
“好，好，我婆妈。那我现在是不是最好先走，留你们两个说悄悄话？”大平一边好脾气地笑着，一边站起身。
“再见。”我立刻挥手告别。
大平摇头叹气地转身走了。
“我猜到了。”望着大平远去的背影，阿巫慢悠悠说。
我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也知道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又和世德搅在了一起，但阿巫一看我的微博便立刻明白了。
“其实更早一点我就有所怀疑了。只是既然你不愿说，我也就没问。”她又说。
“不是不愿，是不好意思，没脸说。”我嗫嚅。
“唉，谁没谈过几场颠三倒四的恋爱呢，分分合合是家常便饭。”阿巫真好心，还安慰我。
我也是想要找个人说说才告诉她，但是当然，如果她刷微博恐怕迟早也会看到。当下便简单说了大致情形给阿巫听。
阿巫却没有做任何评价，她突然神秘地笑了，说道：“如果你和一个人注定没有结果，但你又很爱很爱他，你会怎么做？”
“……”我完全转不过弯来，最后只“啊”了一声。我想，也许我会——
“这是我偶然看到的一段话，”阿巫说，“原文是这样回答的：’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交出所有体面和尊严，不顾一切地爱他。把自尊磨平，把爱意耗尽，把南墙撞倒，直到我那颗滚烫的心被彻底浇灭。直到自己千疮百孔，眼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我就会转身投入下一段感情。不是被骗，更不是蠢，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样以后想起往事，凌晨3点掉眼泪的人不可能是我。’我觉得不错，你觉得呢？”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有这样激烈，恐怕也不会这样忘我。如果我和一个人注定没有结果，但又很爱很爱他，也许我会纵容自己去用力爱一场，不问结果，直到自己感到爱不动时为止。
我点头予以肯定，并说，“但是我不喜欢最后一句，什么’凌晨3点掉眼泪的人不可能是我’。这句是败笔。”
“对，我也发现了。”阿巫同样点头。
“这种’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你一定会后悔的’之类的话，都很傻。做自己想做的就好，哪里管得到别人。他凌晨3点掉不掉眼泪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确实，格局小了。”阿巫拍拍我的手，“所以，事已至此，你也没什么好挂碍的了。”
“是。”
阿巫送我回工作室，路上悄悄告诉我，“其实【她+】的剧本我已经开始着手了，快的话，再有一周差不多就可以完工。我故意不告诉大平，因为显然梦露比大平还急，我倒想看看他们俩……”
她没有说完，但我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样岂不是很快就可以开拍？”我惊讶，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原以为怎样也要等到【她+】的故事出版之后。
“一边写的时候我已经一边在构思剧本。这是大平最在意的事情，我当然不想让他久等和失望。”阿巫笑嘻嘻。“出版可没这么快，还有封面设计、编辑排版等一堆麻烦事，有的耗呢。大平可以先拍着。”
我们都不担心拍摄资金，因为资金早已由梦露找Ray谈好。既然投资了【她+】，Ray没理由不支持【她+】改编的电影，何况仍是我们这支团队。梦露，确实对大平的事极其上心，我和阿巫都希望她和大平能有下一步进展，但他们仍旧原地蹉跎着。
“我想，恐怕这就是结束了。”阿巫说。
我们正等红绿灯，我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她在方向盘上伏低身体扭头认真地看着我。啊，她说的是我和世德。
我打开微博，找到今早这条，想也不想就转发给了世德，然后抬头说，“确定，结束。”
阿巫重新发动车子，目不斜视地驾驶着，一边说，“唔，能看出和感觉到，已经到了你的极限了。现在你不再有任何纠结。”
我还记得阿巫说过，当不再纠结时才是真正放下的时刻，但凡还有纠结和思来想去、评估利弊，就是还没有真的放下，不过试图说服自己接受某一个决定罢了。
确实，我已经受够了。
回到工作室后我收到世德的消息，他说，“我们每次把对方说得体无完肤，最终为了达成什么。”
说得？我以为是客观描述。一个衣不蔽体的人想要别人说他穿着皇帝的新衣？可惜即便他是皇帝，我也不会是那些说谎的臣民。他无法绑架也无法收买我的诚实。
为了达成什么？“疗愈。”我说。
但消息被拒收了。
我笑笑，收起手机，开始在电脑上修片。一边暗自和自己打赌：这次删除他能够保持多久？我赌不超过三天。
但是不过几分钟，我的手机便又响起消息提示，不出所料，果然是世德。大约他是永远也学不会言出必践、举手无悔了，终究，他不可能成为一名君子。
他转发来一篇大意为“世事本无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的文章，说道，“我指出问题不是为了抨击，但你写的那些基本都是泄愤或攻击，从不讲超越。我们确实在不同的维度交流，因为连开放的头脑都没有，你的悟性是很低的，这点你应该自己明白。”
我想也不想便回复道，“那么谢谢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然后，我的消息没有发出，再度被拒收了。
幼稚。我嗤笑。让别人没有还口余地，不是靠道理和论据，而是靠堵住别人的发声渠道。他需要的只是单方面泄愤，不想接受任何反驳。这样就占据上风了吗？
然后等他再度找到新的攻击方式和工具，找到能够支持他的文章和视频，再度单方面发给我消息然后拒收我的回复吗？不用听反对意见就等于没有反对意见、单方面输出就可以等同于成功强奸他人的意志？
这同样是一种暴力。而且是最不公平的那一种。
他从哪里看出我像一个乖乖听话的无脑信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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