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内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学校的。
只记得有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把他和其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有的高些，有的瘦些，有的还穿着睡衣——塞上一辆吱呀作响的旧校车。车厢里挤满沉默的孩子，有些人在大哭、但终究没有换来任何关注，只听得见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与车窗外此起彼落的喇叭声。
陌生的街景从车窗掠过，高楼密布的天际线、斑驳的墙面、涂鸦与被遗弃的招牌，以及那些不曾见过的路口与十字街头。斯坦内克紧贴着窗边，心中一片混沌，只记得自己从来没来过这些地方。车开了很久，像是在逃离什么，也像是在寻找什么。
直到它终于在一处广场边停下。
那里是学校。他认得那面旗帜、那座围墙，也认得墙上的校徽——在父亲的报纸上看过。那种熟悉感像温热的水滴，从心口滴下来，稍微冲淡了内心的不安。但那股恐惧，仍像封住肺部的重物，从昨天下午就没有松开过。
——昨天，父母把他交给那些穿制服的大人时，那场毫无预兆的分离。
他记得父亲弯下腰抱住他，抱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像是要把他嵌进胸口。也记得母亲一边哭、一边贴着他耳边呢喃：“不要哭……斯坦内克，要听话……我们会回来找你……”那声音抖得像风里撕裂的纸，怎么折都折不整齐。然后，他就被拉走了。
现在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照着安排走。否则可能会有人把他拉走、骂他，或更糟。
孩子们被集中带往一座大礼堂。那或许原是体育馆，地上铺着席子与编号牌，铺天盖地的折叠床垫像士兵占据战壕，彼此挤得毫无空隙。
一名穿着深灰制服的女老师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低头确认手中名册。
“斯坦内克?塔尔诺夫斯基？”
他点了点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你的编号是七号。跟我来。”
她话音未落就转身离开，斯坦内克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拖着还黏着泥巴的运动鞋，小跑着跟上。
走廊冰冷、灰暗，像一条无止尽的通道。他们转过两个弯，进入一间被临时划分为“班级”的教室。里头十几个孩子各占一格小床垫，旁边是灰毯与折得整齐的校服，墙上则是一块黑板，上头没有课程，只有今日日期与几行大字标语，白笔粗划：
“遵守秩序，团体行动。”
“报到准时，自行准备。”
斯坦内克不认识太多字，但看多了，能猜个大概。
他低头走到老师指的位置坐下，脚步小心翼翼，生怕踩错就会被责骂。
过没多久，一道电子钟声划破教室沉寂，那是上课铃、但显然，用途已经被彻底改变。
“早餐时间到。”
门边站着另一名女老师，声音冷淡。
“一号到九号出列，两人一组，自行组成三人小队。”
有人立刻站起来。他犹豫着，不知是否应主动去找人，直到旁边一个个子高点的女孩转头望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目光里带着询问。
他点点头。两人起身，又等来一名沉默寡言的瘦男孩组成三人队，通过点名后，被带往食堂。
食堂比他想像的要安静。墙边站着几名穿短甲的征战骑士，他们封锁并管理着一切出入口。她们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凶狠，只有沉稳与疲惫——显然，的样子。
孩子们却只看见桌上的食物。
每人一盘香喷喷的面包，还有一碗浓汤，里面有切碎的土豆与萝卜，甚至还浮着一小块肉末。斯坦内克看得直发愣。
这比这些日子以来，在家吃的每一餐都要好上许多、不是外头那种干得像灰渣的粮条，也不是被水煮烂的野菜汤——从国家发生动乱以来，就从未吃过类似的东西了。
“吃完就来我这里，别捣蛋！”
女骑士走过他身旁，语气中没责备，却也无温度，“吃完要回教室点名。”
他点头，低下头咬住面包，牙齿陷进酥脆外皮里，咀嚼着湿润柔软的内里。那味道让他差点想哭。
他不舍得吃太快。他想留下一点，等到爸妈回来，让他们也尝一口。
可惜，没有人会让他这么做。所有食物都不能带出食堂，有女骑士会检查双手与口袋。斯坦内克只能默默把最后一块面包压进舌下，细嚼慢咽地吞下。
回到教室后，他发现黑板被擦掉，取而代之的是桌面上一大叠画纸、文具与一叠童书，书名简单，用词幼稚。
没有教科书，没有算术练习，没有习题。老师只是说：
“想画画的画画，想看书的去那边，吵闹的会被单独带出去罚站。未经报备，不允许离开教室！”
几个孩子立刻翻开童书，更多人则顺从本能，凑在一起画画、搭积木或发呆。
没人教他们什么，也没人问问题。
这些“老师”不讲解内容，只是大致维持秩序——真正的教师大约根本不在这里。
这些人，其实是女性征战骑士，只是换了身衣服。
“老师，我要上厕所！”
有个孩子鼓起勇气、慢慢地朝骑士靠了过去。
女骑士转头看他，脸色尴尬，显然对这称呼不太习惯。
“还有谁要去？”她问，“都过来。”
只见又有一人举手，女骑士便又随机点了一名、凑满三个人，命令道：“你也一起去。报编号。”
上厕所不能一人单独去。三人一组，连喝水、洗手、拿纸巾，都需结伴。
每隔一段时间，还有老师进来清点人数：
“七号，塔尔诺夫斯基？”
“……有。”
“九号，梅雷克？十号，布莉金娜？”
斯坦内克学会了：要答得快、声音要够大，不然会被记下来、再被提问，甚至罚站。
这生活像是游戏，也像牢笼。他还分不清。
但有一点他已经从目前的秩序中大约猜测到了：只要乖乖照着规矩走、按时报到、吃干净、坐安静——其实这样的生活，也并不比想像中糟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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