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金蟾这次没有回头看墨儿的眼，反倒是半倾身于亭外俯瞰崖角，令一步之外的墨儿甚是惊心。
“……信！”墨儿提心轻喃。
“你啊，说谎都不会！”柳金蟾翻身坐在冰凉凉的木板上，两手大张地铺展在亭栏上，宛若急于展翅，却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鹰。
墨儿微微的移眼朝向那边的山巅，用几不可闻的声说着她自己心里都没底儿的话：“墨儿……只是……眼下并不想说谎——
的确所有的人都说北堂家族已经旺极，甚至有功高盖主之嫌。皇后又有怀王一女……所有这些都在预示着皇权危矣，要保皇权，北堂家必除，不然外戚乱政又或者干政的历史都将重演！
更别说，今日之储君乃是太女，而非怀王，所以……要确保储君来日顺利登基，北堂家及其羽翼，还有北堂皇后都必须连根拔掉，这也是而今东宫一派一直寝食难安的缘由。
纵观古今，横看而今局势，不得不说，就连圣上都站在东宫这边。北堂家危在旦夕，所谓眼前的峥嵘似锦繁华，也不过是荼蘼花梦，迟早落得一个好干净。”
“既如此，东宫招揽你，你又何必执意跟着我？”柳金蟾继续端坐在那亭中间，静看难得说了一番长篇大论的墨儿，“若为报恩，大可不必连带你家数百口！若真有心……来日北堂家树倒胡弥散，你柳姐姐我人头落地之时，放你北堂大哥一马，他是男眷必遭流放，到时，你容他有个栖身之所，不用颠沛流离，受人欺凌便好！”
“柳姐姐天真，你人头落地之时，柳姐夫必不会独活于世。人死不过魂散，你可想过妞妞几个孩子？”墨儿不应只问。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既然我们夫妻都不存于世，她们又何必苟活着呢？”这次，柳金蟾没有看墨儿，只是拿眼再次眺望那边的山涧——
明明不舍，却偏偏要说这等丧气话……
“既死都不怕了，又为何不放手一搏呢？”孙墨儿静静地看着柳金蟾看似平静无波的脸。
柳金蟾回眸，斜看说出这话的孙墨，微露诧异。
“也许大势一定，也许北堂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正如柳姐姐你说得，或许你就是哪个能扭转乾坤的人，也未可知。”墨儿不回避柳金蟾的诧异的眼，她讨厌一脸认命状的柳金蟾，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人，何必要屈从这样的命运呢？
“我？”柳金蟾瞪大眼，目凸，“你说我？”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北堂相？不是统帅过千军万马的你柳姐夫？不是高高在上，皇上一暴毙，就晋升皇太后的北堂皇后？
区区草民如她，柳金蟾……
“墨儿，你糊涂了吧？”柳金蟾压下满脸的不可置信，凝望着对她满是自信的墨儿。
“墨儿只是想，这天下也许谁都不可以扭转乾坤，但……但……或许……是你，就能！”墨儿抖着胆子说出，她自己也不知何来的妄念，但她心里就是这么想，尤其是那年，那年在京城亲自读过柳金蟾那篇策论后，她就始终记得一位户部的大人说过那句话——
她说，若朝廷真能重用此人，大周万民将自此温饱可待。
姥姥也说柳金蟾命奇，是乘大运可改天地之人。
这样的她不偏不倚只落在了已经看似穷途的北堂家，难道不该是天另有一番深意么？自古，成大事者，皆是偶然而来，必然为之。
反正……
她心里，就是信柳姐姐！奇怪的言论，不拘一格的处事，总是奇奇怪怪的念头……无论对平民还是达官贵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样的态度，不卑不亢，有种骨子里透着的对天地人的敬畏。
反正……
只要是柳姐姐决定去做的事，就一定不会错了！
反正，她是这么信任着！
“柳姐姐，墨儿想看见，你说得那种世界；想跟着你一起实现，没有谁可以一个不欢喜，就可以屠戮人九族的国家；想和你一起创造每个人都可以平等相待的人世——
想看见一个真正努力想要每个民众都去爱戴，而不是只有畏惧的君王与王室。
一个由法度来治理，属于所有人的国……虽然听起来……像个乌托邦，但……如果就让你实现了呢？”墨儿猛然拉住柳金蟾已经冰冷了的手，说得心潮澎湃，第一次，第一次，她孙墨是如此深切地盼望着一件事，渴望去做一件事——
明明，明明她过去从不懂理想与抱负是什么玩意！明明她曾以为她终其一生，就只有生女儿而已，可现在，她发现，没有这样的国家，生下女儿了又能如何？
不也只能像她一样，终其一生只能惶惶度日，为名利，又怕名利么？
墨儿分不清是柳金蟾的曾有的梦想感动了她，还是她这一席话自己感动了自己，但她能听见自己激动的心跳，澎湃的血液在血管里拍打着万丈豪情——
这些不是梦，是可以去认认真真做，是可以真正在她短暂一生中去践行的事儿，是真正的君子有所为！
柳金蟾呆住了，第一次，她被墨儿突然四溢的激情所感染，她从不知她当日随口说说的“海市蜃楼”，居然在墨儿的心中激起这样的风浪——
如果一个人可以这样信任她，确信她柳金蟾能做到，那么她柳金蟾还能迟疑什么？她见过、经历过那样的时代不是吗？
这样的事，她不去做，又该谁来尝试呢？
反正……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
“你不怕死……我们就来！”柳金蟾“噌”一下站了起来，两手紧紧地握住了墨儿也同样冰冷冷的手，死死地握住握紧，“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顾忌呢？”横竖是死，那就让她柳金蟾把这大周朝好好地从下到上闹上一闹——
赔上一个王朝又如何？反正不是她柳金蟾的！
“嗯嗯嗯！柳姐姐！”墨儿热泪盈眶。
“我们……一起来从长计议！”柳金蟾更是火花四溅！
旭日下，霞光万丈，光下，二人已成了那头人群里的两道刺目的光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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