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阳一日比一日烈，晒在脸上已有灼感，幸而有薄云遮蔽，沥去暑意，暂余温爽。此时微风拂面，墙角花树馨香沁脾，若非病中，倒别有一番意境。
魏储依靠榻闭目养神，感觉眼前一暗，睁开眼来。十七才空闲洗沐，换了一身墨青衣衫，着了他曾给她挑选的云纹丛头履。头发未干透，水瀑一般顺在一侧肩头，只在中央绑了一根墨色缯带。耳畔短细发丝被风撩动，吹袭到她唇边，被她随手拂开。
他目光追随那几根发丝，从她的唇边到耳际，再到她一头漆黑的发。他慢慢收回视线，闭了闭眼，复看向她。
她正给他倒水，水汽升腾，氤氲了她的面。
“福婶肖燕都未染疾疫，饮食暂也够用。福婶脚伤大有缓解，可以下地了，但还不能行走自如。”十七蹲在他身旁，怕他费气力，水盏直递到他嘴边，“这会天热了，哥哥喝口水罢。”
魏储依就她手饮一口，问她，“累不累，有没有哪里不适？”
十七知道他怕疫疾过染给她，忙摇了摇头，“哥哥放心，我和哥哥一起服药，且我身强体健，不会染疫。”
她说话时望着他眼睛，神色认真专注，那一刻她的眼里满满都是他。他不知不觉抬手触摸她左颊的伤痕，让她取来药胶，亲手帮她涂抹，胸膛里有甚么散成无数丝绦，在心头纠缠环绕，乱作一团，让人想破开胸膛抓一抓…
他指尖轻轻按揉那道伤痕，“还疼么？”
十七拉下他的手，轻轻安放在自己手心里，“只要哥哥安康，便不觉疼。”
不必剖开胸膛似乎也可理清那团乱麻。明明有那样清晰的脉络，却此时此刻才如此明朗。他望着她倾身向前，另只手抚了抚她的头。她顺势趴到他腿上，手仍紧紧握着他的手，几不可闻地念了声，“哥哥。”
魏储依手顿了顿，再落在她头上轻柔无比。
阳光从云缝洒落，一束束罩在院子里，好似独独辟出的世外桃源。一时无人说话，然而桃源的静谧很快被门外的喧嚷打破。外头闹哄哄地，似是在点燃甚么，一簇又一簇的黄烟，腾涌出呛鼻药味。不一时，整条巷烟雾缭绕，再不见先前晴日。
十七面露疑惑，魏储依向她解说：“应是熏艾驱疫。”
“想必皇宫已经安稳，朝廷终于开始想到百姓。”十七眉目变得清冷，想亲自确认一番，于是三两下攀上高墙，目视一队兵卫缓慢远去。房檐下传来魏储依的咳声，她连忙抱他回房，关门掩窗，拍他后背给他顺气。
魏储依慢慢缓和，十七扶他躺下，仍坐在一旁照看。
室内变得昏暗，但还不需点灯。
魏储依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犹豫止住，几番如此，终是开口，“我身上的衣服…下回自己换…”
他无法想象方才低头咳时，注意到身上衣衫的惊骇。病里穿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换去，变成了眼下干爽的袍。月白的颜色，簇新的料子，是去岁给她添置新衣时顺道做的。他想到昨夜睡里的模糊记忆，慌乱掀开衣缝，见裈仍是早前那条，不由深深松了口气。
窘迫一涌而出，且不由自己控制。他眼睛看向别处，莫名其妙重复，“我自己可以换。”
十七衣不解带照顾他一整晚，暗光中那张脸更显消瘦。魏储依赶她回房休息，她嘴上答应，出去一回搬来一张窄榻，放在距他咫尺地方，对他笑笑，“我晚上就睡这里，一睁眼就可看见哥哥。”
赶她回房的话便再说不出口。他侧身躺着，与她面对面，睡不着时，便凝看她模糊的影。她很快察觉，探起身，摸了摸他额，又关切一番他可有不适…
大约他不睡，她便也不肯睡下。于是他改成仰躺，闭上眼睛，用耳朵感受她的气息。
许老配制的药草对症，才服用两日，能清晰看见病情在好转。
药只有一副，用毕还要去寻。
城中每日熏艾，清晨一次，傍晚一次，整座城池烟雾缭绕，其中景物不易分辨，只隐约见到拉尸的马车慢慢驶向远方。十七原地停伫许久，直到车轮碾压青石声响渐渐消失…
许老依旧在院中翻看药草，听到敲门声起身开门，见到十七面露不悦，“下次还是翻墙罢，否则还要我多走路。”
十七点头说好，直接与他说起魏储依病情。许郎中也不再斗嘴，认真听她说完，判下诊断，“那就是有效，再多用几副便能大好。想必他先前大病，与这回疾疫两相消减，到底让他挺了过来，不过病疾毕竟有损身魂，且他身子本就亏空，长此以往怕要出大问题…你兄妹两个好不容易才得团聚，有甚么可争吵的，一个一个气性又那样大，下回可莫要再胡闹了。”
十七默默低了眼眸，“再不会了。”一时又问：“那药有效果，郎中可算已经研制出治疫药方？”
许郎中应道：“正是。”他额上的褶皱每一道都满是神气，却很快神气淡下变成忧愁，“可惜我这里缺少药草，救不了几个人。”
不过留给十七的药没有落下，沉甸甸的五大包，足够用了。
十七摸了摸药包，问道：“郎中才说…缺少哪味药草？”
许老重重叹息，“赤芍。倒也不是甚么名贵药材，只是已过采摘季节，我园里的也败了，不知城中医馆还有多少…”
十七出言提醒，“郎中何不将药方交给朝廷，想必朝廷出手，百姓也能尽快得到救治。”
许郎中仍是叹息，“自是递了出去，旁人我信不过，拜托巡卫叫来萧恒小子，让他转交朝廷。”他指向烟雾腾起处，“那也是我出的主意…”
十七将从许老处所知都说与魏储依。魏储依闻言神色略有舒展，“城中医馆百十，大约能集一些药草。陛下是明君，不会坐视不理，倘若还不够，也定会诏令天下搜罗…”
十七不想他费心，扶他坐起，端碗喂他吃药。他手上恢复些气力，自己端来一口气喝掉，正暗自感受药味之苦，口中就被她塞了颗糖饴。
他望着她，眼里盛着一汪柔暖的春水。
从前徒刑苍狼山也好，如今染疫也罢，只要能见到她，他都想好好活着。
如此想着，大感病状慢慢缓解。夜里却仍不时起烧热，衾被捂出一身汗。
十七给他擦洗，动作小心翼翼，擦到胸腹时，他忽而转醒，正要开口阻止，只见她定了身形，盯住他身上的疤痕慢慢红了眼眶。
他心骤然一痛，侧过头闭上双目。
他怕她问起那些疤痕的由来，他还未想好如何向她交代。
所幸之后她并未提起。
魏储依疫疾正慢慢治愈，每日不必十七抱来抱去，只需略略搀扶便可自己挪到门口晒太阳，路过几案时，偶然瞥向铜镜一眼，这一眼却险被镜中人吓到。困在榻上数日，他形容潦朽，颜色苍颓，被病魔磋磨得几乎不成样子。这副模样自己见了都唬一跳…他下意识看向十七，后者正垂眸低语，让他仔细门槛…
他从不看重皮囊，这一刻竟莫名起了心虚。
第五日他终于可以行走自如，沐浴更衣洗面修容…十七在门口煮药，他走过去，不甚自在咳了咳，接过她手里蒲扇，坐到了一旁。
十七仔细端详他，眼里露出笑意，由衷赞赏，“哥哥生得仙人一般。”
魏储依望着她，忽然别过头，轻轻嗯了一声，露出的一侧耳廓通红…
朝廷得了治疫药方果然开始顾及百姓，外面大疫终于慢慢有所缓和。然而仍有拉尸车马经过，响动扣入耳里，庄肃且沉闷。每每这时魏储依望向门外，神色寂寥凝重，待车马远去，口中发出一声长叹。
十七见不得他如此模样，心头也跟着一片闷沉。
然而瘟疫面前，大多数人都无能为力。魏储依能做的是搏回一条命，不叫十七伤心。十七能做的是拼尽一切，救回她的哥哥。
人人自顾不暇，遑论其他。
还有两副药没用魏储依几乎已经痊愈，十七怕他病魔未祛干净，按照许老所说，药汤减量又加服两次。
时已至仲夏，屋外闷如蒸笼，加之城中早晚熏艾，比之往年更叫人难过。
魏储依能走动后，抢走十七活计，他煮上药草靠榻上看书，看着看着忘记还要喝药。
十七从门外来，头低低垂下，不声不语喝掉自己那碗药，再端另一碗唤他用药。察觉他在看她，她不自然地看他一眼，迅速垂下眼睫，“今日熏烟比往日浓，呛得眼睛疼。”
魏储依匆匆一口饮尽，放下瓷碗，拉她上前，果见她眼睛通红，当下凑近轻轻吹几下。那双眸一眨，水蒙蒙的更红了。
她却猛然后退一步，抹了把眼睛，看他展颜一笑，“大好了，不疼了。”说完拾起几上瓷瓶，翻倒半日找出一小块糖饴，直接塞给他，自己则拿了水盏猛饮几口。
其实药味已然清淡，却还是让他呛红面庞。方才饮得急没有察觉，现下只觉喉头一片苦涩。
他舌尖触了触甜蜜，喉中的苦涩慢慢消减，心头的苦涩却疯狂蔓延。看她又去倒水，心下了然，唤了她一声，未等她回答，就已抬手拉她近前，另只手按她脑后压向自己，抬唇寻向她唇，将那块甜渡到了她口中。
十七滞在原地，愣愣看着他。他松开手，看着她问：“还苦么，可好些了么？”
良久得到她呆呆一点头。他轻轻应一声：“好”，又低下头看书，仍是方才那副闲适模样，只是脸上的红却更深了。
十七口中那颗温热糖饴很快化开，顺着喉咙，横行霸道地侵满心房，脸上心上惧是一片带了甜味的火热。
她忽觉手脚无处安放，说句去看看福婶肖燕，匆匆逃出，一口气跑上回廊，靠在墙角慢慢蹲下身…
她望向头上的斗拱，扯起唇角笑了笑，眼里又蒙上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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