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婷婷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作为旁观者，再次看到了那天她去见阿爹时的场景。
阿爹还是老样子。
只是往日凑近了看，那时光的痕迹总是看不清晰的。
从她牙牙学语到她亭亭玉立，挡在她身前的阿爹面容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岁月也不忍雕琢那张过分优越的脸一样。
如今离得远了。
明明不过才几年过去，在他们父女二人的人生中不过占据了小小的分量，却让那岁月偷得了空隙，悄然在他的发丝间，落下了几分显眼的白霜。
“算算时间，关于我的判决，大概快要下来了。”阿爹的声音沉稳平静，言语间带了些哄孩子似的温柔笑意。
“嗯。”她看着自己低垂着头，声音闷闷的。
像极了小时候不开心闹脾气时的样子。
“舆论怕是会对你不利……不过，这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难题，对吧？”阿爹语气笃定，似乎别有深意。
梦里的她，比现实的她率真勇敢，似乎挣脱了那些层层叠叠的枷锁。
她很直白地说出了现实中她不敢说的话。
似乎坐在那儿的并非是一个集团的掌权人，只是一个想跟家人团聚的女儿一般。
“……我请了最好的律师帮你辩护，而且，他不是你，只要证明你有‘解离症’，且是在无法掌控身体的时候被迫作案的，我就有机会帮你……”
她看到梦里的自己眉心紧锁，似乎不甘认命。
可阿爹却是无奈又宠溺的笑了笑，放在腿上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番膝盖上的粗糙布料。
她强忍泪意的睫羽微颤，忍不住想，若是没有面前的玻璃墙阻挡，他怕是会将宽大的掌心覆上她的头顶，恶劣地揉乱她的发丝，然后看着她炸毛的脑袋笑成一团。
像小时候那样。
“囡囡！你明明知道的，没病的人，又怎么能被查出有病呢？”
“可他不是你，你们一体共生，如何不能算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也不知是在问阿爹，还是在问自己。
她有办法的。
她有一万个方法可以让官家点头，认可她出具的简裕安的精神分裂病历单内容。
可这一万种办法，却没有一种能阻止简裕安认可她选择的路。
他分明无辜。
“责任”“正直”和“坚持”像是压在他肩头的那座大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简婷婷背后承担的是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人心凉薄。
天底下有一家JA，可天底下又不止有一家JA。
那是他父亲开拓的基业，母亲守下的江山，承载着妻子亲手施下的肥料，记录着他和女儿相伴成长的轨迹，曾几何时也肩负着他年少时野心蓬勃的梦想。
它的背后不只是简家人的心血，同样是员工们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绝不允许因为自己一个人的原因，斩断这座数代人垒起的高塔地基。
更何况，或许他的囡囡早就忘了自己曾经提过的童言童语。
可他始终记得，幼时的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在自己耳畔，义正言辞的谈论见解——
“阿爹说无商不奸，可我觉得不对。君子之道、诚信做事才是生意的根基。”
“商路上博弈的大智慧，其实是'义利共生'，专注科技创新，共享科技成果，看似短暂吃亏，实际上却是奠定了长远发展的坚实基础。”
“交易只谈'对他们的好处'；上下级相处，多夸少管才是王道。用忠恕之心待人，用创新突破困局，时间自会筛掉那些'放于利而行必多怨'的投机者。”
“商道即人道，若是不会做人，又如何谈商？”
他比谁都相信他的囡囡能够救他于水火，可又比谁都舍不得她的履历因自己而染上纤尘。
没有人是不想活的，他当然想为自己捧在掌心的囡囡遮风挡雨一辈子。
可人活在世，总是要有些坚持，比起成为女儿心里的刺，他更想让她永远可以挺直脊梁、底气十足地抬眼看光。
所以他坚定的做好了选择，她也看穿了他的坚定。
于是，现实中的她，像是哑了口的木偶。
只能坐在那里闭口不言，听着对面的人温温柔柔地絮絮叨叨。
“囡囡，办公室的保险库里，有一枚血玉扳指，就当做阿爹补给你的生日礼物吧……它能够保你平安……这个时节，又得去t国出差续签合同可吧？不如，就戴上它吧……”
她强大如斯，或许的确有扭转乾坤，为他脱罪的能力。
可代价则是拉着所有站在她背后的人落到地狱。
曹天赐因为简裕安的案件备受瞩目而无法自由作恶，简裕安同样因为自己的案件太受瞩目而只能坐看天火自焚。
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也在盯着她。
即使当真逃脱了法律的惩处，依旧有舆论的巨浪会裹挟而来。
这桩案情如斯重大，甚至涉及到了数不清的无辜人命。
若是没有人站出来血债血偿，怕是天下人第一个不干。
在当初他做下决定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只是可惜……他终究，还是让他的囡囡受了委屈……
那枚血玉扳指，她幼时便听他提过。
那是t国某黑帮头目送给简裕安的信物。
说来也巧，那人某次为逃内乱叛徒追杀，无意间进了简裕安的包厢，凑巧被他救了一命。
后来平定了叛乱，坐稳了位置，他便将这枚血玉扳指送给了简裕安。
他承诺简裕安，见这扳指便如见面，简裕安救他一命，他也可以还简裕安一命。
阿爹早就给她想好了退路。
只要简裕安被官家定了罪，那么他身后的简家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届时即便律法承认简家的清白，舆论也根本不会理会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想要将简裕安和简家彻底独立出去，只有一个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
只要在简裕安的罪名上，再添上一个“买凶杀女”的罪责，就够了。
届时简婷婷便会从“加害人”的阵营彻底被舆论归纳到“受害人”的阵营，甚至最终会因此获得“大义灭亲”的美名。
JA集团和背后的简家也会彻底从这场闹剧中被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剥离出去。
这一切的前提是，简婷婷乖乖听话，戴上那枚血玉扳指，配合着演上这么一出“死里逃生”的戏。
这血玉扳指的主人，早在简裕安入狱之前便得了简裕安的安排——只要见到有人戴着这东西来到t国，就直接动手杀了他，无论戴着扳指的人是谁，包括简裕安自己。
这是简裕安怕入狱一计无法控制曹天赐，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同归于尽的死路。
只是没想到，最终反倒用在了简婷婷身上。
可是，他很清楚。
以她的聪慧，定是有办法逃过这预料之中的一劫。
他猜测的不错，在他提到这枚扳指的时候，简婷婷的确瞬间便想通了他的安排。
只不过，他算到了一切，却偏偏忘了，在他面前乖巧温顺的女儿，对待她自己时远远比对待旁人更狠。
她默许了那颗子弹正中心脏。
只有能骗过自己人的骗术，才能被称为最顶级的骗术。
既然要做戏，自然要免除一切后顾之忧。
因为她的身份特殊，t国派遣了紧急直升机进行救援。
尽管救援人员抵达的时间及时，却因为简婷婷中弹地点处于闹市，直升机难以停靠，耽搁了不少救援时间。
抵达医院后，又开始召集国内外的心外科手术专家。
最终不眠不休手术了24小时，才勉强将她捞回了一条命。
她在IcU里睡得香甜，压根儿不理会门外的天翻地覆，甚至还在梦里见到了一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伸出手剥开茫茫的白雾，定睛望去，她却看到了从未在梦中出现过的母亲。
她记忆中的母亲，做事雷厉风行，在她的面前时，脸上也少见笑意。
那双柔和的黛眉常常微微蹙着，总像是承载了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似的。
所以她总是拼命努力做一个值得称赞的乖孩子，希望母亲在见到自己时能开心的笑一笑，眼里能带上些因她而生的骄傲。
可母亲的眉头却越拧越紧了。
后来，她就不怎么去见母亲了。
她觉得，或许的确如阿爹所说，祖母说了很多用来吓唬她的话，那些夸大其词思想落后的话不用太在意。
可其实她心里知道，祖母口中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母亲为了寻找更重要的东西，选择抛下她了。
她一直都知道的，没有谁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父母，也没有谁天生就有爱孩子的能力。
所以没关系的，既然母亲还没有学会爱她，那她就不要总是出现在母亲面前，惹她生厌便是了。
毕竟除了是自己的母亲，母亲还是她自己。
兴许有一天，思念和爱意会突破围墙，让母亲自己推开栅栏走近她。
因此，在想通之后，每次阿爹让她跟自己一起去见母亲的时候，她就开始找借口不再去了。
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存在只会让母亲皱着眉头觉得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比起有她存在、气氛紧张的家庭聚会，母亲或许更希望跟爱人有一场只有两个人的浪漫约会。
母亲是个非常理智的人。
她可以在最繁琐复杂的人情社会，倔强又强硬地按着手中的法典规规矩矩、黑白分明的活着，甚至连宗族亲眷也不能动摇她心头的那根红线。
熟知她性格的族老亲友们常说，她理智到了近乎冷漠的程度。
即便在父亲面前，她也向来是优雅自持的，鲜少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流露。
所以简婷婷也想学着母亲的样子，做个冷静、聪慧又强大到足以庇护所有人的人。
可简裕安却像是她命运中的绊脚石一般，再凉薄的判断在想到他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的惹上三分暖意。
这三分温柔让她多了些人气儿，却也让她觉得自己距离母亲愈发遥远了些。
若是让母亲知道，她怕是眉头会皱的更紧，甚至会讶异，为什么自己的女儿竟然如此“妇人之仁”，半点儿都不像她。
如此想着，简婷婷抬眼看向母亲时，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母亲却跟记忆中的母亲是不一样的。
她神色平和又复杂，静静地回望着简婷婷，漂亮的眸子带了些潋滟的温柔。
这是多年来，这个狠心的女人第一次入她的梦。
简婷婷的视线落在了林予曦平坦的眉心，那里第一次没有出现那两道沟壑，看上去白净光滑，是她记忆中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恍然发觉，即使多年不见，记忆早已模糊，可当眼前的人再次出现时，自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母亲……我是不是，又让您失望了呢？”简婷婷缓缓开口，声音却异常的沙哑。
她自己听了都愣住了，半晌感觉到了脸上的温热，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早已落了泪。
她恍然分了心神，突兀的想到：原来梦里的泪水，也是热的。
林予曦听了她的话，那双眸子里藏着的东西似乎更加复杂了。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口。
半晌她才终于开了腔：“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人在没有倚靠的时候，是哭不出的。
简婷婷也从来不是个遇事喜欢袒露出软弱哭鼻子的人。
可在听到这话的刹那，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的掉个不停。
破碎的声音哽咽着，飘散在了梦里：“我好像……已经没办法保全阿爹了……”
这是一场泼天豪赌。
JA借简婷婷命悬一线亲身历险而从这桩大案中完美抽身，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它都不会因此而受到波折。
无论她是否能捡回自己这条命，都不影响事情最终的结局了。
如此想着，她突然觉得或许就这样一觉睡下去就很好。
至少在梦里，她是可以和家人团圆的。
“你为什么会因此而难过呢？那不是你的错，那只是他的命运，命运本来就是毫无道理可讲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一次抉择能影响的，也只是自己的命运罢了，对于别人的命运来说，即便关系再亲密，也只是个旁观者……”
“更何况，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让他来到我身边而已，你不是该为他高兴的么？就像我们每次约会前，你做到的那样……”
“……”
母亲就那么看着她，字字恳切劝慰了许多。
那嗓音陌生而又熟悉，她早已不记得那究竟是不是母亲的声音。
却依然像无数个因为受了委屈而扑进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那样，忍不住伸手扯住了母亲的衣角，任由视线变得愈发模糊。
恍惚间，淡淡的檀香味在鼻端萦绕着，将眼前的景象衬得格外真实。
就好像，母亲真的来到了她身边一样。
许久后，嘈杂的讲话声映入耳畔，她听不清那些声音说了什么，也听不清那些声音由何而来，却恍然思绪清晰了几分，像是察觉了些什么。
果然，很快，她便听到了母亲那句无奈的叹息：“天要亮了，你还不能留在这儿……你该……回去了……他们还在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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