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山的秋日,午后的光从东南方斜斜照来,穿过南州府学东侧廊庑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此处是半山腰一处凸出的石砌平台,三面悬空,唯有一道曲廊与学舍相连,视野极佳,可俯瞰整个山坳新辟的营地,远眺宛城方向官道上如蚁的人马。
蔡之韵凭栏而立,一身藕荷色曲裾深衣,外罩月白半臂,衣缘绣着银线回纹。她未梳繁复发髻,只将青丝挽成简单的坠马髻,以一支素银簪固定,鬓边别了朵新摘的墨菊。秋风拂过,宽大的衣袖与裙裾微微飘动,仿佛随时要随风而去的仙娥。
此处确是光影绝佳处,亦是整个南州府学最安静的去处。此刻正是未时三刻,学舍里传来少年们朗朗的诵读声,念的是《诗经·小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抑扬顿挫的童音在山谷间回荡,与山下营地的夯土声、劈柴声、妇人的吆喝声交织,竟奇异地和谐。
蔡之韵的目光却越过这些熙攘,投向更远的北方。那里是帝都雒阳的方向,也是孙宇月前北上与张角交手后归来的方向。这件事,天下万民或许不知晓,但父亲蔡讽知道——蔡讽知道,自然代表整个蔡家都知道了。
那夜父亲从赵空处归来,在水榭中独坐至天明。次日清晨,蔡之韵去问安时,见父亲眼中布满血丝,手中握着一卷帛书,指节捏得发白。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
“韵儿,”蔡讽的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你未来的夫君……非池中之物。”
她当时只是垂首静听,心中却翻涌起惊涛。孙宇北上钜鹿,竟是为与那位掀起滔天巨浪的大贤良师张角交手?为何而战?胜负如何?父亲未细说,她也不能问。但自那日后,整个蔡家对孙宇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不再是简单的政治投资,而多了几分敬畏,甚至……恐惧。
“剑道武学已世所罕见……”蔡之韵轻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栏杆上粗糙的石纹。她想起月前孙宇来蔡府商议婚事时的情景。那日秋雨初歇,孙宇只带了两名随从,一袭玄色深衣,未佩刀剑,腰间只悬着那枚“安众亭侯”银印。他在父亲的书房中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出来时神色如常,唯有衣摆处沾了些许泥泞。
父亲亲自送他到府门,躬身行礼的姿态,是蔡之韵从未见过的郑重。
“他看似什么都不做,”蔡之韵望着远山喃喃,“却仿佛整个南阳的局势都能被他掌握。”
的确如此。曹寅总揽政务,赵空执掌兵事,两人终日忙碌,事事出面。南阳郡三十六县的田亩清查、豪族置换、流民安置、军功评定、察举奏疏……千头万绪,看似都是曹寅在操持,赵空在决断。但明眼人都知道,那些最关键的决策——留兵三成实留七成、化张曼成为张震、以察举名额换土地置换——桩桩件件,背后都有孙宇的影子。
这位年轻府君平日深居简出,或在太守府书房研读典籍,或来方城山与蔡邕论学,偶尔巡视军营也只听不说。可南阳这盘大棋的每一颗棋子,似乎都在他指掌之间。
“你又一个人在这里。”
清越的女声从曲廊那头传来,打断了蔡之韵的思绪。她不必回头,便知是苏笑嫣来了。这女子脚步极轻,如猫踏落叶,唯有身上佩玉相击的叮咚声,随着步伐有节奏地响起——那是蔡邕赠她的青玉司南佩,与蔡之韵腰间所悬的是一对。
“笑嫣。”蔡之韵转身,唇角漾开浅笑。
苏笑嫣今日穿着鹅黄曲裾,外罩豆绿半臂,发梳垂髫分肖髻,鬓边簪着山间采的野菊。她手中提着个竹编食盒,盒盖上还沾着露水:“从蔡先生那里顺来的茶点,刚蒸好的粟米糕,还热着。”
两人在栏杆旁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冰凉,苏笑嫣从食盒底层抽出两张蒲垫铺上,动作娴熟自然。蔡之韵看着她纤细的手指——那双手曾颠沛流离,曾为义父蔡邕抄写典籍磨出薄茧,如今在南阳这方山水间,终于寻得片刻安宁。
“雨薇呢?”蔡之韵拈起一块粟米糕,糕体松软,透着红枣的甜香。
苏笑嫣动作顿了顿,眼神黯淡下来:“还被孙宇禁锢在府中,这些日子足不出户,我也进不去了。”
蔡之韵了然。南宫雨薇的身份特殊——她是扬州山林豪族南宫氏的女儿,更是太平道主南宫晟的胞妹。黄巾平定后,孙宇将南宫晟安置在方城山,名为“教化”,实为软禁。而对南宫雨薇,则直接接入太守府后宅,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将她与兄长隔离开来,既是人质,也是筹码。
“你去做什么?”蔡之韵语气平静,“孙宇有心保护她,就不要去添乱了。”
“保护?”苏笑嫣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雨薇好歹是未出阁的女子,这般禁锢在太守府后宅,足不出户,连我这闺中密友都不得见——他这分明不将人家清白放在心上。”
蔡之韵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清脆如山泉击石,在空寂的平台上传开,惊起远处林间几只寒鸦。
“你笑什么?”苏笑嫣嗔怪。
“笑你天真。”蔡之韵收敛笑意,但眼中仍漾着波光,“清白?笑嫣,你我都是读过史书的人,该知道这世道,女子的‘清白’从来不由自己说了算。”
她顿了顿,望向山下营地里那些忙碌的妇人——她们中不少曾是黄巾军眷属,如今洗去脸上的黄巾印记,换上粗布衣衫,在阳光下晾晒豆秸、缝补冬衣,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席卷八州的烽火。
“我出身蔡家,从小见过府中多少侍女?她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或因家贫被卖,或因战乱被掳,入了奴籍,便是主家的私产。她们的清白,谁在乎过?”蔡之韵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雨薇是豪族之女不假,可南宫氏远在扬州山林,人口再多,没有鸿儒名士,没有世代官场积淀,在真正的士族眼中,与寻常富户何异?”
苏笑嫣沉默。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东汉士族门阀之森严,远非后世所能想象。颍川荀氏、陈氏,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这些累世公卿的家族,通过联姻、举荐、师生关系结成庞大的权力网络。南宫氏这样的地方豪强,或许在扬州有些势力,但在整个帝国的士族谱系中,根本排不上号。
“她便是真与孙宇发生了什么,”蔡之韵继续道,声音轻得像要随风散去,“也不会有人说南阳太守坏了人清白。不过是一个二千石大吏,多了个侍妾罢了。运气好些,或许能给个名分;运气不好,过几年容颜老去,也就淡了。”
这话说得残酷,却是这个时代女子命运的真实写照。苏笑嫣握紧了手中的茶碗,指节微微发白。她想起自己的身世——若非义父蔡邕收养,她这般孤女,命运恐怕还不如南宫雨薇。
“况且,”蔡之韵忽然转过话锋,“你以为雨薇自己不明白么?她兄长南宫晟还在孙宇手中,整个南宫氏的未来,或许都系于孙宇一念之间。她若聪慧,便该知道如何自处。”
山风渐起,吹得廊下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那是蔡邕按古制设置的“风铎”,说是可清心醒神。铃声空灵,与远处学童的诵读声交织,竟有种奇异的禅意。
蔡之韵与苏笑嫣一时无言,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她们本是三条永不相交的河流——蔡之韵是南阳蔡氏的嫡女,自幼长于深闺,熟读经史,精通琴棋书画,是标准的士族闺秀;苏笑嫣是颍川孤女,随蔡邕颠沛流离,见过民间疾苦,也阅过典籍浩繁;南宫雨薇则出身扬州山林豪族,性情刚烈,通晓武艺,有着与闺阁女子迥异的野性。
若非命运弄人,她们或许终生都不会有交集。
“说起来,”苏笑嫣打破沉默,“我们三人,竟都与孙宇有些关联。”
蔡之韵点头。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若非孙宇当初力排众议,派人远赴扬州将遭贬谪的蔡邕父女接到南阳,苏笑嫣此刻或许还在哪个荒僻之地,随着义父在流放途中艰难求生;若非孙宇当初决定出手,从乱军中救下南宫雨薇,这位刚烈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殒;而蔡之韵自己——若非孙宇需要蔡家的支持来稳定南阳,若非父亲决意在这场乱世棋局中下注,她也不会成为孙宇的未婚妻。
“阴差阳错。”蔡之韵轻声道,“或许这就是命数。”
“你信命?”苏笑嫣侧头看她。
“信,也不信。”蔡之韵望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正有乌云缓缓汇聚,“我信人生而有命,如我生为蔡氏女,注定要成为家族联姻的棋子。但我也信,命中有变数——比如孙宇。”
她忽然想起月前那个黄昏,孙宇来蔡府下聘时的情景。按礼制,太守娶亲,本可大张旗鼓,但孙宇只带了十名随从,聘礼也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对玉璧、十匹缯帛、百斤粟米。父亲在正堂接待他时,蔡之韵躲在屏风后偷看。
孙宇跪坐于客位,背脊挺直如松。他说话时目光平静,既无少年得志的骄矜,也无刻意示好的殷勤。当父亲问及婚后安排时,他只说了两句:“蔡姑娘可居太守府,亦可居别院。若愿读书习字,南州府学的书阁随时为她敞开。”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甚至连对新妇的期待都未表达。但就是这两句平淡的话,让蔡之韵在屏风后怔了许久——他给了她选择。在这个女子大多只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时代,孙宇给了她“可居太守府,亦可居别院”的选择,给了她“读书习字”的选择。
“他很不同。”蔡之韵低声说。
“是啊,”苏笑嫣接口,语气复杂,“与孙原很不同。”
蔡之韵知道她指的是孙宇的胞弟孙原,那位坐镇长沙的年轻太守。苏笑嫣曾随蔡邕在颍川见过孙原一面,回来后不止一次提起:孙原性情温和,平易近人,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如沐春风。他处理政务时耐心细致,对待士族不卑不亢,对待百姓仁慈宽厚——是那种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君子。
“孙原确实容易亲近。”蔡之韵点头,“不孤高,不骄傲,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若是他……或许会是更好的夫君。”
“但你从未见过他。”苏笑嫣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含义。
蔡之韵笑了,笑容里有些许自嘲:“是啊,我又不认识他。”
这话背后,是士族女子共同的悲哀。她们的婚姻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蔡家需要与孙宇联姻来巩固在南阳的地位,孙宇需要蔡家的支持来掌控南阳。至于蔡之韵自己的心意?不重要。她可以嫁孙宇,也可以嫁其他任何对蔡家有助益的世家子弟。区别只在于,孙宇是她稍微熟悉一些的陌生人,而其他人,是完全的陌生人。
“其实……”苏笑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孙宇虽性情孤傲,但并非冷血之人。他对雨薇的‘禁锢’,或许真有保护之意。黄巾虽平,但南阳内外,想拿南宫氏做文章的人不会少。将她置于太守府,看似失了自由,实则是最安全的所在。”
蔡之韵颔首:“我看得出来。他对敌人或许狠辣,但对麾下将士、对治下百姓,确有仁心。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收容黄巾余部,还为他们置办田产、兴办学堂。”
她顿了顿,望向山下那片新开辟的营地。阳光下,那些曾经头戴黄巾的汉子们,此刻正赤膊夯土,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着光。他们的妻子在晾晒冬衣,孩童在追逐嬉戏——这一切,都是孙宇一力促成的。
“他对士族下手时,确实毫不手软。”蔡之韵继续道,“邓家、阴家、岑家,哪个不是两百年世家?他说要粮就要粮,说要人就要人,那些家族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咒他早死。”
“但他还活着。”苏笑嫣接话,“而且活得很好。”
“因为他懂得分寸。”蔡之韵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拿捏着世家大族的底线——既要让他们出血,又不至于逼他们鱼死网破。粮食拿了,但给了察举名额;奴仆要了,但许了田亩置换;兵权收了,但承诺编入郡兵,给各家子弟晋身之阶。”
她忽然理解了父亲的抉择。孙宇不是那种一味强硬的莽夫,他是弈棋者,懂得在进退之间谋取最大利益。与这样的男人绑在一起,固然风险巨大,但收益也同样惊人。
山风转急,吹得蔡之韵鬓边的墨菊簌簌颤动。她伸手扶了扶,指尖触到花瓣冰凉的质感。
“太平道、黄巾军都平定了,世家大族也暂时安分。”苏笑嫣看着她,眼神复杂,“接下来,怕是你的婚事要提前了。”
蔡之韵没有立即回答。她起身走到栏杆边缘,双手按在粗糙的石面上,眺望宛城方向。从这里看去,太守府的青瓦屋顶在秋阳下闪着微光,像一枚安静的棋子,落在南阳这盘大棋的中心。
“我么?”她轻声反问,歪了歪头,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与她此刻沉静的神情形成奇异的对比,“本就是家中木偶,前半生能舒心快乐、自由自在,已经难得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苏笑嫣听出了其中的无奈。蔡之韵的前半生,确实比大多数士族女子自由——蔡讽宠爱这个独女,许她读书习字,许她偶尔出游,甚至许她参与一些家族事务的讨论。这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已是极大的宽容。
“况且……”蔡之韵转过身,背靠栏杆,阳光从她身后洒来,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孙宇,也不是那么不好的男子。”
她停顿片刻,像在斟酌词句:“世间如他这般年纪的,有这般成就的,可没有第二人。二十四岁,官居二千石,封亭侯,掌一郡军政,平定黄巾之乱,收容流民,兴办学堂——便是当年的霍去病,也不过如此吧?”
苏笑嫣怔住了。她从未听过蔡之韵如此直白地评价孙宇,更未想到她会将孙宇与那位传奇的冠军侯相提并论。
“但你……”
“但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是么?”蔡之韵笑了,笑容里有看透世事的通透,“笑嫣,你我是闺中密友,我不瞒你。我对他,有好奇,有敬畏,或许还有些许钦佩——但确实没有那种‘寤寐思服’的情愫。可那又如何?”
她走回石凳旁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汤,轻轻啜了一口:“这世间,有多少夫妻是真正两情相悦的?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从来都是利益的结合。能遇到一个不讨厌、有担当、还能给予些许尊重的夫君,已是幸运。”
苏笑嫣无言以对。她知道蔡之韵说的是实情。莫说士族,便是寻常百姓家,婚姻也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情爱?那是话本里的故事,是《诗经》里远古的回响,不是现实。
“北边那个呢?”苏笑嫣忽然问,指的是孙原。
蔡之韵摇摇头:“我又不认识他。”
这话说得轻巧,但苏笑嫣听出了弦外之音——即便孙原性情更好、更容易相处,但对蔡之韵来说,那只是个名字,是个传闻。而孙宇,是她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甚至将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人。
“你看出来了?”蔡之韵看着苏笑嫣的表情,笑了,“是,我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既然注定要嫁,嫁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总好过嫁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况且……”
她望向北方天空愈积愈厚的乌云,声音低沉下来:“况且这天下,恐怕要乱了。黄巾虽平,但根源未除。土地兼并日甚,流民遍地,宦官外戚争斗不休。在这种时候,一个强有力的夫君,或许能护得住我,护得住蔡家。”
苏笑嫣心中一震。她突然意识到,蔡之韵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深思熟虑。这个看似温婉的士族闺秀,早已看清了时代的大势,并在其中为自己、为家族寻找最稳妥的位置。
远处传来钟声,是南州府学下课的信号。少年们的诵读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快的喧闹。很快,一群十岁上下的孩童从学舍里涌出,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色深衣——那是蔡邕定的学服,取“青青子衿”之意。孩童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有几个胆大的甚至跑到平台附近,好奇地张望蔡之韵和苏笑嫣。
“蔡师姊!”一个跛足少年怯生生地喊道。他约莫十二三岁,面色黝黑,眼神却亮得惊人。蔡之韵认得他,是黄巾遗孤中的一个,父亲战死在宛城之战,母亲病逝,如今在府学读书,格外用功。
蔡之韵冲他微笑点头。少年脸一红,慌慌张张跑开了。
“这些孩子,”苏笑嫣望着他们的背影,“将来会怎样呢?”
“谁知道。”蔡之韵轻声道,“或许有人能通过察举入仕,改变命运;或许有人终老乡野,默默无闻。但至少,他们有了选择的机会——这已是孙宇能给的最大仁慈。”
她忽然想起父亲那夜的话:“孙文韬要做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在这乱世中,为寒门、为庶民、甚至为反贼之后,开一条向上的路。这条路很难,很险,但若成了……他便是这个时代的周公。”
周公。父亲竟将孙宇比作周公。
蔡之韵当时不信,现在却有些懂了。孙宇在南阳所做的一切——收编黄巾降卒、安置流民、兴办学堂、压制豪族、提拔寒门——看似是为了巩固权力,实则是在构建一种新的秩序。一种不那么依赖世家大族,更能吸纳底层人才的秩序。
这种秩序,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所以父亲才说“这条路很难,很险”。
“要下雨了。”苏笑嫣忽然道。
蔡之韵抬头,见北方天空已完全被乌云覆盖,山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气息。远山隐入灰蒙,近处的林木开始疯狂摇曳,发出海浪般的呼啸。
“回吧。”蔡之韵起身,将食盒盖好。
两人沿着曲廊往回走。铜铃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发出杂乱刺耳的声响,再无之前的空灵。学童们已被先生唤回学舍,院子里空无一人。整个方城山仿佛一下子从秋日的暖阳坠入寒冬的前夜。
走到廊庑尽头时,蔡之韵忽然驻足回头,望向那座她凭栏远眺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平台。风雨欲来,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栏杆的影子在狂舞的树影间时隐时现。
“笑嫣。”她轻声唤道。
“嗯?”
“你说,孙宇此刻在做什么?”
苏笑嫣想了想:“或许在太守府批阅文书,或许在与曹寅、赵空商议政务,或许……也在看着这场雨。”
蔡之韵笑了:“他那样的人,大概不会看雨。他要看的,是雨后的天地。”
话音刚落,第一滴雨砸在廊庑的瓦檐上,发出清脆的“啪”声。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万物在雨中战栗的震颤。
两人站在廊下,看雨幕将远山近林全部吞噬。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唯有南州府学屋檐下悬挂的那盏灯笼,在风雨中倔强地亮着一点昏黄的光。
“这场雨过后,”蔡之韵喃喃,“南阳,又会不一样了吧。”
苏笑嫣没有接话。她只是静静站着,听着雨声,想着那个被禁锢在太守府中的女子,想着那些在雨中奔跑归家的黄巾遗孤,想着这个时代所有身不由己的人们。
也包括她自己。
也包括蔡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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