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九点二十分。课表上周二第二节课的位置写着化学课，但会考已经完事了，化学课自动自觉变成了阿长的课。子弹又上了膛。
“高考考的历史选修，其实有三本，除了咱学校讲的两本，还有一本选修三，如果有同学觉得选修一和选修四的题怎么答都答不明白，可以换选修三试试，我就不在课上领着大家讲选修三了，没那个功夫……”
阿长锐利的目光，在讲台下扫来扫去。教了快二十年书，她自信透了，什么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最后一排的臧晓宇，居然没在听她讲课，一只腿伸出来，似乎随时随地都在准备逃跑，只差间操音乐一声响。这么热的天，老师在讲台上辛辛苦苦讲课，太不尊重老师了。
“臧晓宇！我跟大家讲选修三的事儿呢，你干嘛呢？离下课还有五分钟，你就要准备下课了？”阿长脸一板，整间教室立刻变得无比寒冷，“差那么五分钟，等不了了？！你给我站起来。”
臧晓宇“唰”一下站直，脸上一副要死了的表情。一道道怜悯的目光向他投来。
“一直这么站着，站直了不许动，”阿长的脸，仍犹如一块寒气逼人的钢板，“我要是看见你弯腰了，或者坐下了，就找你家长，告诉他们你不好好上课，听懂没有？”
臧晓宇略略低下头，看着阿长，缓慢地点点头。
“行了，咱接着讲选修三。选修三的全称是《20世纪的战争与和平》……”
阿长罚了他站，但没怎么训他。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臧晓宇杵在教室最后一排，腿不怎么累，心里却相当不好受。他们十六班，咋就摊上这样一位班主任？管得是不是太宽了点。他才不会把心思放到阿长上面去，脑子不想，心不烦。再过四分钟，他得冲到逸夫楼去，他还要在那儿向金妍尔表白呢。
阿长讲着讲着，声音被间操音乐的前奏给吃了。
“我说下课再下课，没说下课，谁也不准提前跑，”阿长说着，着重看了臧晓宇一眼，“再讲一道，分封制……”
他竖起耳朵，听阿长讲分封制和宗法制的区别，犹如竖起两条灵敏的天线。阿长一条条数着分封制和宗法制都有哪些区别，在臧晓宇听来，她嘴里净是些没用至极的话，不管她讲得多慷慨激昂，都比不上轻轻的两个字“下课”。
他终于听到那两个字。子弹飞出去。臧晓宇一溜烟冲出教室，吓得阿长马上捂住胸口。
“上节课下课干什么去了，”阿长还以为他是憋不住了，“非得挑间操时间去厕所，一会儿查人，又要差点缺席了。”
臧晓宇才不管班主任有没有被他吓到。一阵呼呼作响的风，由笃学楼刮向逸夫综合楼，他不住脚地奔跑着，途中差点撞上一位刚从逸夫楼出来的无辜同学，无辜同学定睛一看，啊，这个跑得贼啦快的小子，不是高二那个臧晓宇吗？
小飞侠一般，他飞到校广播室门口。按事先计划好的那样，臧晓宇蹲到角落里，然后再慢慢伸出他的脑袋。她的身影会出现在他视野里。趁她不备，冲出来，然后抱住她，就好了。除了他自己，三楼空荡荡的走廊里，一个人影都见不到。然而，他却能听到心脏在跳，一下一下往胸腔上撞，撞得愈来愈快。忽然，臧晓宇觉得，他的手心好像附上了点什么东西，粘粘的。他张开手掌，低头看看，居然是他的汗。他什么时候变得胆小了？上回跟她讲他喜欢他的时候，他大摇大摆，直接把他的心意告诉了她，可不像现在这样拐弯抹角。现在，光是想想失败了的后果，他便能急出两手汗。该说他学聪明了，意识到后果了，还是该说他再不像以前那样大胆了？是好是坏，连他自己都不懂。
他听见一阵登上台阶的声音，细微的脚步声被放大得越来越响。她过来了。臧晓宇却忘了他的计划表。算了，换个直抒心意的方式吧。这个计划，太莽撞，太自以为是。金妍尔才不会觉得他所谓别出心裁的表白方法有多棒。她只会被吓到，然后使劲把他推开，附上几句往他心头戳上几刀的狠话，就像一年前她对他做的那样。他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看着金妍尔走过来，眼睁睁看着她用钥匙打开门锁，眼睁睁看着她拉上门，开始播报间操时间的广播：
“还没整好队的班级，抓紧时间整队……”
就这样，两天过去了。事情没有完蛋，却也仍然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金妍尔本人对他不冷不热，钱真洋会面带天真的小孩子笑容给他讲地理题，鲍可娜教他做阅读时会用隐隐带刺的态度对待他，言道明他们几个会给他加油鼓劲，班上几位老师纷纷叫他再接再厉好好学习，省队的几位队友对他的感情问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琦苦苦劝他要抓紧空窗的宝贵机会，爸妈还有妹妹感慨他终于开学习的窍了。都和之前一个样子。臧晓宇陷在沼泽里，没人救他上来，却也迟迟沉不下去。他需要一句痛快话，可这句痛快话，除了他自个儿，谁都给不了。
十六班黑板的右上角，用粉笔写了个稍显朴素的高考倒计时，句式也相当朴素：据高考还有三百二十八天。阿拉伯数字“328”用粉笔描了好几遍，加了点粗。每天早上来到学校，班长安佳仁都会擦掉旧的三位数，再写上新的三位数：旧的三位数减去一。
臧晓宇心里装着倒计时，沉甸甸的。当然，他心里装的，并不是黑板上写的那个，他才不跟他们班同学一块参加什么高考。他在意的是放假倒计时，和金妍尔一同在省实验上课的倒计时。
阿长跟同学们说了，今年暑假七月三十一号放，也就是说，距学校放假还有十七天。这是官方说法。实际上，期末考试二十八号就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批改考卷、开家长会之类的，学生们都没事了，距学校放假仅剩十四天，正好两个礼拜。
就这么一直停在交叉口不动，总不是办法。于是，他便在其中一条道上，跨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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