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从森内特那儿出来,肚子里装着一块用料扎实、绝无菠萝榴莲和青椒的玛格丽塔披萨,以及老头对那不勒斯面粉和圣马扎诺番茄之间微妙关系的又一通即兴发挥,有些撑。
回到那间塞满了书和纸张、标准的学术大牲口的狭小工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手指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飞快敲击,将前天游艇派对的观察,整理进自己的田野笔记。
时不时停下来,拧着眉头,在笔记本的横线纸上写下几行潦草的字迹。
“.....观察对象,新钱与遗少群体在跨国空间中的社交仪式.....”
“游艇作为一种阈限性空间,暂时悬置了日常社会规则,成为进行密集社交资本兑换与身份符号展演的舞台.....”
停顿一下,回忆起派对上那些年轻面孔,继续写道,“行为模式呈现出一种高度的 仪式性。这种狂欢,并非简单的享乐,更像是一种 夸富宴的现代变体.....”
“通过消费符号的集中展示与挥霍,来确认和强化群体内部的地位层级与身份认同。”
“....他们的交谈内容,几乎完全剥离了学术或智识追求,语言本身也成了一种 象征性资本的展演,充斥着特定圈层的行话和消费主义黑话。”
“其中,游艇宝贝或类似受邀女性扮演了复杂的角色。她们的出现,使得这个阈限空间内的交换关系变得更加复杂。她们提供的情感劳动与视觉在场,作为一种非实体的礼物,与男宾们所拥有的经济资本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心照不宣的交换逻辑。”
“这并非赤裸的性交易,而是一种更暧昧的、建立在预期之上的 互惠关系,折射出这个特定群体内部性别权力结构的某些侧面。”
想了想,又在前面的空白里,写上,“她们既是这场仪式的装饰性符号,增强派对的感官刺激与成功意象,同时,也是积极的参与者,利用自身的美学资本和社交技巧,试图在短暂的接触中获取潜在的物质回报或社会阶梯攀附的可能。这种互动模式,折射出性别、资本与身体政治的复杂交织......”
而时威的角色转变,则成了李乐分析的一个焦点。
“从曾经的玩家到如今的服务提供者,时威的身份经历了一次剧烈的结构性降级。然而,正是在这种降级中,时威展现出一种惊人的文化调适能力,体现了社会资本剧烈变动下的个体调适。”
“过精准复刻过往熟悉的仪式流程,并赋予其商业服务的外壳,时威在熟练地操弄着昔日圈层的文化密码,并将其转化为可供售卖的服务,这本身就是一种对原有身份的巧妙挪用与展演。”
“落魄迫使个体进行快速的角色重构,原有的文化资本能否成功转化为新的生存技能,取决于其在场域变迁中的辨识与运用能力。时威的案例,或许正是一个处于剧烈社会流动中的个体,其惯习与新生场域要求之间相互磨合的过程......”
“初步结论,此类消费社交仪式,是观察新兴经济精英及其后代在海外进行身份再生产、社会网络维护与边界划定的重要窗口。其浮华表象之下,是时代社会分层、文化适应与个体生命轨迹交织的直观叙事。”
正写到兴头上,搁在桌面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韩远征”的名字。
李乐划开接听,肩膀和脑袋夹着手机,手上还在修改一个措辞。
“喂,韩总,有何指示?”
“李乐,忙什么呢?”韩远征那边背景音有点嘈杂,像是在街上,“一会儿有空没?”
“正给专栏美食评论呢,”李乐信口胡诌,“怎么,有啥事儿?”
“指示谈不上。咱们那个基金,所有手续、文件,律所和托管行那边总算全部搞定了。我这儿有一沓子东西需要你签个字。”
“这么快?我还以为得磨到五月呢。多少份啊?”
“十好几份。”
李乐想了想,“行啊,韩总雷厉风行。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一会儿两点到四点有节硕士生的讨论课,四点之后可以。”
“成,那就四点二十,在你们LSE图书馆门口见?那儿清静。”
“妥了,准点到。”
挂了电话,李乐看了眼时间,收拾起散乱的思绪,又把田野笔记快速浏览了一遍,改了几个词儿,这才关掉电脑,拿起教案,晃悠着往教室走去。
两小时的讨论课,主题是“移民社群与文化认同”,李乐在中间当搅屎棍,挑唆着几个组的学生吵得不亦乐乎,下课铃响,又溜了一堆超出致死量的作业,这才心情舒畅的,不紧不慢地,溜达到图书馆。
到门口,就瞧见韩远征已经等在门口,一身挺括的薄风衣,羊绒衫配领带,精英怪的气质和旧夹克牛仔裤,一双旅游鞋,懒散模样的小李秃子形成鲜明对比。
“够准时的啊,韩总。”李乐迎上去。
“跟你李大博士约会,哪敢迟到。”
“行啊,这派头,越来越像金融城的人了。”
“装备得配得上业务不是?”韩远征笑着和他握了下手。
李乐左右瞅瞅,“走,那边有个休息区,人少,把这卖身契给签了。”
两人在图书馆侧面一处相对僻静、摆放长桌方椅的角落坐下。
韩远征打开背包,取出厚厚一沓装订精美的文件,怕不有二三十份。
“喏,就这些了。”韩远征把文件推过来,依次指着,“这是有限合伙协议最终版,这是认购协议,这是风险揭示书....这是给托管银行的资产转移授权函、交易指令授权书....这是咱们内部的投资决策委员会成员确认函......还有这几份是合规承诺函....”
“这么厚?赶上论文了。我说,这私募搞得跟上市似的,签这么多文件。”李乐接过那沉甸甸的一沓,随手翻了翻,咧了咧嘴,“你干脆找个时间,把他们都叫上,弄个签约仪式,红布背景板,交换文本,再开香槟呗?”
“就咱们这小打小闹的起步基金,还签约仪式呢。现在大家都忙,能凑齐人把字签了就不错了。干脆我这就辛苦点,当一回快递员,挨个上门服务。”
李乐笑了笑,拿出笔,开始一份份翻看、签名。
反正大部分文件都是标准条款,之前也让安德鲁和郭铿他们看过草案,大致扫一眼重点条款就签了。
韩远征在旁边陪着,偶尔解释一两个专业术语。一边按照指示在指定位置签名、填写日期,一边随口问道,“都齐了?我是最后一个?”
“你不是,罗婵也还没签,她那边约了明天。你是倒数第二。”韩远征帮忙翻着页,确保没有漏签。
当签到一份抬头是《关于募集期资金划转至托管账户的通知及确认函》的文件时,李乐笔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那个王铮,我听罗婵前些天提过一嘴,好像他前阵子的资金证明文件,出了点小状况?现在都解决了么?他可是咱们这儿认缴出资的大户,别临门一脚出岔子。”
韩远征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哦,那个事儿啊。是有点小插曲,他那边有一部分资金在境内的手续好像有点繁琐,证明文件提供得慢了几天。不过后来盛镕出面沟通了,说绝对没问题,只是流程和时间问题。”
“盛镕打了包票,我们也就按程序走了。王铮那边量最大,算是咱们排第一的重要Lp,流程上谨慎点也是应该的。”
李乐“嗯”了一声,笔下继续签字,“你之前跟这个王铮,接触多吗?底细摸得清不?”
韩远征沉吟了一下,说:“募资前,跟着盛镕和他一起吃过几次饭,聊过几次。挺精明一个人,话不多,但句句在点子上。”
“做软件出身,对技术趋势很敏感。他自己在剑桥那边有个软件公司,我去看过一次,看着还挺正规的,十几二十号人,做的是企业数据安全管理方面的东西,技术含量应该不低。”
“另外,在国内的圈子里,我打听过,风评也还行,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主要是盛镕跟他关系比较铁,力荐的。”
李乐点点头,“哦,盛镕专业,他看好就行。”心里却琢磨着,盛镕这么卖力担保,这里面怎么都觉得怪怪的,不过眼下也看不出什么,只能先走着瞧。
“得,我这在家签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求来的老婆本儿,可都押在这儿了。”所有文件签完,李乐抬手拍了拍。
韩远征仔细检查了一遍签名页,确认无误,松了口气,把文件整齐地收进包里,“放心,保证让你以后喝咖啡都能点最贵的豆子,加双份奶油。”
“那什么,签约仪式不搞,但开业得有。公司在金融城,靠近利物浦街车站,租了个小办公室。下周末,不算正式,就是几个合伙人聚聚,认认门。你有空过来看看?”
李乐想了想,“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想啥呢!”韩远征笑道,“还鞭炮,金融城里放鞭炮,警察立马就来请喝咖啡了。就准备点香槟、水果,大家聊聊天而已,怎么样?”
“行啊,地址时间发我,我争取去。”
“别争取,一定来。”
两人起身,走出图古馆,说笑着走到教学楼附近的岔路口,正准备道别,李乐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的教学楼里匆匆出来,低着头,脚步很快,正是有些日子没见的司汤达。
韩远征也看见了,扬声喊了一句,“司汤达!司汤达!”
可司汤达仿佛没听见一般,低着头,脚步匆匆,几乎是贴着墙根,很快消失在另一条小径的拐角。
韩远征收回目光,皱了皱眉,对李乐说,“这家伙最近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约他几次都说忙,上次在超市见他也是没说两句就跑了,见你也这样?”
李乐望着司汤达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目光里带着一丝若有所思,“你别问我,我最近不是蹲图书馆就是泡办公室,要么上课,都快与世隔绝了,见他的次数比见女王还少。谁知道他琢磨什么呢,许是马上要考试了,还是实习的事儿。”
韩远征闻言,也只能耸耸肩,“得,反正感觉怪怪的。行了,不说了,我得赶紧把这些文件送回去归档。下周末,具体时间地点我发你邮箱。”
“行,韩总辛苦,路上慢点儿滴。”
看着韩远征步履匆匆地离去的背影,李乐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转头又望了一眼司汤达消失的街角,阳光明媚,街上行人熙攘,一切如常,但心里却隐隐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云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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