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主人又在微笑了。在罗彬瀚看来那完全是种讥嘲。“第七个愿望,他要求我的力量不得加害他的一位朋友。”
“嗐。”罗彬瀚说,“倒是听说过这条,但我觉得实施得不怎么彻底。”
那愿望的赐予者并不在乎他的挑刺,也毫无为自己辩护的意图。“第八个,”他依然微笑着说,“他要求我保护一位朋友的灵魂——使其不在旅途中崩溃。”
罗彬瀚开始觉得这件事不好笑了。“是同一位朋友?”他怪声怪气地问,“他还有别的愿望跟这位朋友有关吗?”
“他要求我保护一位朋友的躯体,使其免于为旅途中的风险所毁灭。”
“这是第九个。”罗彬瀚说。他的心情已开始从疑惑、愤怒渐渐转变为纯粹的震撼。令他震撼的并非老朋友的拳拳关切之情,而是世上竟有人会这样摞补丁似地许愿。整整十二个愿望竟被如此荒唐地挥霍掉四分之三!倘若这是个他不认识的家伙干的,他肯定觉得这人有某种智力缺陷。可既然这个人是周雨,他只能怀疑这是精神问题了。
“剩下三个是什么?”他忍不住问,“他要不要顺便再保护下朋友的事业和生活?”
“他要求我为他除去一个敌人。这是第十个。”
罗彬瀚终于松了口气。放在以前他会认为周雨干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但听过前九个愿望后,他发现这件事正常且合理多了。将神罚降临到自己的仇敌身上,这种要求既符合传统又简单易办。虽说收益不大,最起码不算是一种浪费。
“他让你杀了谁?”他顺口问道,并不指望真的得到回答。屋主人却笑着反问他:“他在你眼前做的,你反倒不记得了?”
罗彬瀚思考起这句话来。他原本怀疑这个被周雨许愿干掉的人是0206,可是显然他并没机会见证这场神仙大战。有谁是在他眼前死掉,并且有可能跟周雨相关的呢?这样的人选理应少之又少。
“罗得?”他不太确信地说,“是他干的?我以为那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屋主人脸上的神情正清楚地向他表示嘲弄。这并不是一道特别困难的谜题,昂蒂·皮埃尔从来就没承认过是她干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因为当时他想不出第二个可能的人选。但昂蒂真有本事让罗得那样丧命吗?蔡绩可从来没说过那些城中护士可以杀死受血者。
如今他回头再看,发现事情其实可以变得更加简单:这是周雨干的,或者说是周雨所召唤的东西干的。也许这就是周雨会突然跑去雷根贝格的真实理由,要知道那时候的帕阇尼耶可不是个有时间休长假的闲人。
然而这是为了什么呢?他不由感到奇怪。罗得的确是个死不足惜的家伙,而且多多少少叫他们吃过苦头,可也不值得花费一个愿望专门去消灭。难道周雨就没有更经济节约的办法料理一个非正统受血者?那又怎么敢放心把蔡绩放在身边呢?
这简直就是令人发指的浪费。难道是因为一开始周雨没搞明白游戏规则?这傻蛋先是许了一个简单的愿望,发现这个愿望存在漏洞,于是不得不追加愿望予以完善和弥补……可这也未免太轻率了!连他都能想到可以只用一个愿望关闭所有的门扉,或者只用一个愿望要求保护自己的朋友在身心方面都不受任何形式的侵害,周雨怎么可能想不到呢?这里头必然有某种缘故,迫使周雨要用这种挤牙膏般的方法许愿。
或者是某种许愿形式限制了周雨。比如只能使用一句简短的话,或者只能指定单数的主体作为许愿对象……他实在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的限制。周雨许的好几个愿望既不简短也不符合直觉——谁会专门在许愿保护一个人时把肉体和精神区分开?这根本不是人在轻率时会许下的愿望,恰恰是仔细思考后才能想出来的东西。周雨必然是故意把手头的愿望拆分得这样细,甚至不惜让它们有所重复。这的的确确是一种浪费,而且还是蓄意为之的浪费。
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因为屋主人正姿态怡雅地等待着。那副样子有点像是个心理治疗师在等待病人自己从思绪里回神,显得非常宽容而有风度,反正最后这场咨询将会按照小时收费。在这东西面前认真思考没有任何好处,无异于是把他自己暗地里的盘算大声念出来。
“还剩下两个愿望。”他打算以情报而不是分析为先,“第十一个是什么?”
“延长落日。”屋主人说。
起初罗彬瀚没有听懂这句话。他不明白这简短的几个音节到底对应了哪四个字,可能是因为对方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还有种吟咏哼唱般的顿挫,有点影响他判断声调。但这句话乍听之下实在没有意义。演唱落日?演场落日?落日又碍着周雨什么了呢?
他只得继续请教:“介意再说清楚点吗?”
“明知故问,”屋主人说,“你当时就在林子里。”
罗彬瀚停顿了一会儿。“啊,”他快速地开口,不让自己有多想的时间,“我忘了有这么回事……我以为那只是我的错觉呢!原来如此!所以这还真是用魔法搞出来的……嗯,挺有意思的,把倒数第二个愿望用在这种地方?可太有意思了。”
他不停地说了好几遍,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嘴上说的是什么。这不过为了让无意义的言辞堵塞住更深入的思考和回忆,因为现在根本就不是该体味心事的时刻。但当他发觉自己正在颠来倒去地说废话时,他还是停住了嘴,免得更加暴露自己的弱点。必须适应当下这种无所遁形的处境,就像荒野求生的人不该再为赤身裸体的情况而费神羞耻。再说他面前的人也不是什么需要恭谨礼拜的上帝,而是那条给人带来虚荣烦恼的毒蛇。
“为什么他要延长落日的时间?”他决定像个头脑空白的原始人那样坦然提问,“这对他能有什么用处?”
“有人向他预言,他的死期将在黄昏结束时。”
“你跟他说的?”
“有许多人知道怎样预见未来。他不过是在城中偶然碰见一个。”
这东西谈论预言的口气简直像在说一种经常会刷新在路边的趣味小才艺,类似于吹口琴或玩滑板——那你会预言吗?罗彬瀚忍着没问出这句话,因为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可要是会预言的人就像会吹口琴的人那么多,他就搞不懂世界怎么会是如今这样了。真要是结果已定,那帮人还有什么可争夺的呢?人活着又有什么可争取的呢?他不想再琢磨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了。他尤其不希望在眼下这种节骨眼上听见什么关于他自己的预言,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要知道他的上一次占卜体验来自于面前这个人的兄弟,那他妈的一点都不准。
“来说说最后一个愿望吧。”他用一种过于刻意的感兴趣腔调说,“周雨向你下的第十二个要求是什么?”
“他放弃了。”屋主人说。
“啊。”罗彬瀚说,“噢,嗯……呃啊。”过了几秒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如你听见的。”
“我只听见你说他放弃了。放弃了!这难道可以算是一种愿望?他放弃了什么?人生吗?我看这个也用不着向你要,他自己就挺会干的。”
“你知道,他可以用这次机会来救他自己的。”
“他根本没这样干,”罗彬瀚说,“他搞什么去了?直接放弃最后一个愿望?然后呢?他正在玩的桌面游戏就结束了?现在轮到你收取服务费?我早就知道他脑子有毛——”
突然间,答案在他自己的言语中显现了。他猛然停口,沉默地盯着屋主人。一些零乱的思绪在这个停顿的瞬间飘进他脑中。他想到周雨的第十一个愿望——同时也是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尽管可以说是创造了奇迹,却又对所有注定的事实都毫无影响。如果那天他踏入林中时发现的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事情的结果将会如何?也许他愤怒的对象会略有不同,可说到底他所做的事不会改变。周雨的最后一个愿望是纯粹景观式的奇迹,如同让四时的鲜花齐开,让群星向世人瞬目;在得到瞬间的见证后便毫无留存,毫无影响,不带来任何实际的增减得失。这又是一次对奇迹之力的蓄意浪费。
但是这一次罗彬瀚不再感到震撼了。他的心态正如那临终关怀领域着名的哀伤五阶段:否认、愤怒、协商、绝望——现在则是纯粹的释然。事情终于变得有点眉目了。而为了验证他的观点,他再次冷静而友好地向屋主人提问。
“我忘了先打听一件最要紧的事。”他说,“既然这场游戏不是免费的——应该算是先用后付?总之你也提了这游戏最后是要索报酬的。你向他要的报酬是什么?”
“他的席位。”
“你是说他的躯体?”罗彬瀚确认道,“夺舍?借尸还魂?”
屋主人的神态显示他可能觉得罗彬瀚的话很好笑,但这东西故意不予解释,只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罗彬瀚又向他上下打量了一通。这会儿对方的形象已经是个全须全尾的活人了,可是外表并不能说明什么。周雨已经死了,这是一项确凿的事实,至少在他设法将之改写以前都是。
“如果你已经拿到了报酬,”他猜测道,“那就不能说他还欠你东西了,是不是?只有等游戏结束时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你毕竟还没有拿到你想要的。”
屋主人只是静静向他微笑,可能是在赞许他的悟性。
“他放弃的是游戏本身。”罗彬瀚说,“他让整个游戏卡住了,故意不完成最后一步。然后他死了,没有要求救他自己……他想把你困在这盘没完成的游戏里,这就成了一个注定完不成也结束不了的僵局。”
“有趣的小陷阱,不是吗?”屋主人说。语气就像在评价一幅油画构图时所用的光影处理技巧。
“他好像办得不大成功。”
“没有你想得那样失败。”
罗彬瀚很想听听周雨“不那么失败”的部分体现在哪儿,但屋主人却已向他微笑摇头,表示这个悬念将不会向他揭示。“好吧。”罗彬瀚假装不在乎地说,“管他成功了多少呢。可你总不会放任他这样整你吧?菜都端上桌了忽然又说不要?他这可不是有素质的行为。”
“这并不违反规则,只要他接受后果。”
“后果是什么?十倍罚款?”
“坠落。”
罗彬瀚用他全部的心声和表情来表达疑问。屋主人说:“你知道他承诺死后为我效力。”
“听说过。但你乐意让这样一个人来当你的高管?”罗彬瀚真心地问,“是不是有点太奖励他了?”
“我从未指定过他去何处效力。”
“这还差不多!凭什么专挑体面活儿给他呢?没有别的光荣岗位需要人手发光发热吗?屠宰场、垃圾站、污水处理厂……”
“你知道那底下不是空的。”屋主人笑着说,“你听见过底下传来的声音。既然他没有别的用处了,那么最底层就是他的去处。我想他在那儿会培养出一些对我有用的品质。”
听见这个答案并不令罗彬瀚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觉。在那个荒野中的无梦之夜,以及此后在关押冯刍星的山洞里练习的许多日子里,他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并且顽固地认定周雨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过那时他还有一分幻想的余地,并在无可奈何中将报复作为了优先选项。屋主人的答复虽还不够清晰,但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他甚至在内心深处生出了几分扭曲的得意,因为毕竟在这件事上他是对的。
“最底层又有什么呢?”他满不在乎地问,“刀山火海?油锅蒸笼?”
“你总有机会弄清楚,何必急于一时?”
这句话听着实在不吉利,简直像在诅咒他。但罗彬瀚仍没有多加追究,因为了解一种刑罚具体有多残忍可怕,这是准备去观赏处刑和收拾遗体的人才该关心的问题,对于计划要劫法场的人就没什么用处了。他唯一需要确信的是这下场会比简简单单地死掉更糟糕,那么他的行动就将是有意义的。
他转了两下眼珠,脸上露出笑容,并不掩饰自己在动的主意。“其实情况也没那么差嘛,”他评价道,“这不过是选择了让你们俩都不能赢的打法。可要是他老老实实地按照规则玩,那不也是他个人的失败吗?比如说,如果那天晚上他用掉了最后一个愿望,拿来复活他自己之类的,结果不也一样吗?十二次机会用完,按道理就该轮到你来收取报酬了。没准他身上的伤势刚一恢复,马上就会被你取而代之。”
“这对他并无损失。”
“谁又能保证呢?我反正不清楚他为什么不配合你,想来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总之,比起顺着你的心意完成游戏,他宁愿叫你们两个都卡住。这就是我看见的最后结果。可你不知怎么还是溜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弄的——可能就像某种暂停键?你在他那儿的进度卡住了,所以就把他单独撂在一边,跑到别的桌上找找运气。是这样吗?”
“如果这样说会让你高兴的话。”
“那么我似乎不应该再做什么。难道你想要让我来替他完成游戏?听起来所有的关卡都已经被解决了,他只是没伸手领取最后的副本奖励而已。总不成让我来替他许愿?”
“你替不了他。”
“就算能我也不会干的。我用掉他的最后一个愿望帮他复活,然后游戏就完成了,你马上就能收取报酬拿走他的——我不知道那究竟算是他的什么东西,就当你能夺取他的人生吧。到头来这不过就是白干一场。”
“那么你想怎样呢?”屋主人笑着问。他的样子就像是早在等着问出这一句了,而设想的答案也早早就写在了那张虚构的遗嘱上。
“我要你取消之前的这场游戏。”罗彬瀚说,“不管前头的进度如何,从今以后他不能再许最后一个愿望,你也不能再向他索取报酬。现在开始这是我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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