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扑面而来的凛冽的山风,让李世民刚才高度活跃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也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地的恶意,以及荒凉与险峻。
从高台处靠近左手石台攀登而上,终于抵达峡谷最高处,在此遥望,也能尽窥铁门关所有布防、险要和走向。
李二大约估计,这是一条长约三、四里的峡谷通道,呈西北-东南走向。
最窄处,不足七步;两侧为垂直青黑色石壁,最高点达三十七八丈米。
谷底碎石古道,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丝绸之路,也就六七步宽度,仅能供商队单向通。
“王命吾等,已先行夺下此关,以及关北数十里处的渴石城(羯霜那国),以及关南多也城(吐火罗),作为生活之用。”
殇看到李二连皱眉头,头也不回的说道。
此话一出,只听得三人长出一口气。
看来,杨狗并没有将事情做绝。
李二再向不远处的南关关防看去,一眼就看出这是三重防御。
门扉,巨型双扇木门,包覆铁皮,铆钉密布,作兽首形。
门框,以铁包裹,铁锢加固。
警戒,门楣悬挂十余枚铁铸铃铛,风动则鸣,声闻数里,兼具装饰与预警功能。
关侧,建有石砌戍楼,高约两丈,顶设烽火台,用于了望与传讯。
西侧券门,设坡道直通崖顶腰铺九号敌台,形成高低联动防御体系。
戍楼旁,有十余顶突厥式牛毛毡帐,上面和附近的地上,残存着暗褐色的血斑。
看来这些毡帐,在殇他们夺关之后,后并没有拆除,是为戍卒居所。
很明显,铁门关不具备任何城市要素。
全无什么道路网格、官署、民居、商铺、宗教等等建筑,其布局完全依峡谷地形线性展开。
这儿,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典型军事-经济控制点,且功能单一。
守关,征税。
至于途经此地的商旅,只能在关外南北的渴石城,或吐火罗诸城(多也城)补给。
“课税,以养军。”
“是财富聚集之地,也是死生之绝地!”
“所以,李将军仔细看护,谨防奸细,关内无关人等,也要禁止滞留。”
“课税收关之责,殇交于将军,我及众将士,自此悉听调遣。”
殇微微侧身,抱拳躬身。
……
在殇那话语简要、酷酷的引领下,尉迟恭带着十多个残存的玄甲军护卫,李世民夫妇完成了他们对铁门关的第一次巡视。
也从殇手中,接过了铁门关的正式管辖权。
此关,既可能将成为他李二重振雄风、成就王霸之业的龙兴之地;也可能是折戟成沙、客死异乡的埋骨之所。
此来铁门关,逾近五个月。
当初中原是永安三年深秋,此时已是四年春二月。
二
第一眼,便是铁门关主墙。
纵然以李世民的见多识广,心中也忍不住涌起强烈的震撼。
那根本不是“墙”,而是一道仿佛从洪荒时代便已存在、由大地自身筋骨扭曲隆起而形成的、横亘于天地之间的巨型屏障!
它紧紧依偎着高加索山脉最陡峭的一段山脊,利用每一处凸起的岩壁、每一道狭窄的裂谷,将人工的垒砌与天险完美地融为一体。
墙体,由巨大的、未经仔细雕琢的灰黑色岩石砌成。
粗粝的石块,大者如同房屋,表面布满风吹雨打日晒的痕迹。
许多地方,墙体直接以天然的悬崖峭壁为基,令人望之目眩。
高度目测超过二十丈,站在墙根仰视,颈项酸涩,方能见到垛口处如同细线般的天空。
厚度更是惊人,墙顶甬道宽阔,可容数骑并行。
墙体上,不同时期、不同文明的修筑痕迹如同历史的年轮般清晰可辨。
最底层,是庞大得夸张、风格粗犷原始的巨石基座,带着某种湮灭文明的狂野力量。
中段出现了相对规整的砌石技术,石块切割方正,接缝处残留着类似波斯风格的灰浆痕迹,有些石面上还能看到模糊的、带有翼兽和日月图案的浮雕残迹。
而上层的垛口、箭楼结构,则明显带有突厥建筑中常见的实用、厚重、粗陋特点。
虽然不少已经残破,但骨架犹存。
这是一座活着的、由血与火、文明与野蛮共同浇筑的建筑史诗,下一步一定会由来自万里之外的李二主写。
垛口、箭楼、瓮城、小门(铁门关只有一个大门,很不利于防守)……都得重新调整和扩建。
汉家,对于防守最为擅长。
关墙脚下,苏拉克河浑浊平缓细小,这只是一条季节性河流。
此时,灰黄色的河水,猥琐地从峡谷最底部像一条小蛇一样,紧贴着南墙根下的一个个小洞流出。
站在关墙顶端,凛冽刺骨的山风毫无阻挡地扑面而来,瞬间吹透了显得单薄的衣衫。
风里,裹挟着中亚荒漠地带特有的远处雪山冰川的寒意,以及关外荒漠草原的干燥尘土气息。
风声,在垛口、箭孔、了望塔之间穿梭,发出千变万化的呜咽、嘶吼与尖啸。
如同无数战魂,被禁锢于此,日夜哭号。
视野所及,令人心胸为之一阔,却又倍感自身渺小与孤独。
众人还看了看商旅通关勘验的过程,倍觉新奇。
关令处,勘验。
各种面目的商旅,所持的过所或凭证,也是五花八门。
有的,是由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廷签发,粟特文、突厥文并列。
不过,现在得估计要加上汉文的过所了,因为这人已经变换了大王旗。
临时的关令,乃殇骑的长史李延寿,不仅通汉语,还通西域各国的主流语言,毕竟当年高句丽与中亚欧商人交流的很多。
勘验严苛,人马均需登记,按货抽税(每十抽一)。
殇骑扮演的勘验戍卒,披皮甲,持长矟,腰悬短刃,非常蛮横。
盘查时,以长矟挑验货物,态度粗蛮,但却并不索贿。
回首北望,谷口外是渴石城(Kesh,今沙赫里萨布兹)方向,即粟特商队主要来处。
彼处城郭壮丽,家家有楼观。
火祆神庙尖塔高耸,商肆林立,用金银钱交易。
混杂的商队中,粟特人皆高鼻深目显得很特别醒目。
卷发浓须,着锦袍,操波斯语、突厥语,间杂梵语诵咒。
他们,还眺望了一番关南的风土。
铁门南关一过,即吐火罗故地。
据殇的介绍,此地气序既温,疾疫亦众。
然,农田广布,盛产葡萄、石榴。
当地土人志性惬怯,容貌鄙陋,面扁平,肤色赭褐,言吐火罗语。
男子裹头巾,女子蒙面纱。
佛寺很多见,窣堵波(佛塔)式圆顶,墙壁绘佛本生故事,与关北火祆教拜火坛迥然异趣。
民性淳朴,粗知信义,不甚欺诈,市集交易者皆取实物,不重契约。
两相比较,关内外皆少草木,唯谷中偶有荆棘。
阿姆河支流,蜿蜒于谷外平野,两岸胡杨林稀疏。
时当仲春,但树叶草尖均不见绿意。
远眺南方雪山,也就是兴都库什山余脉,终年积雪,云气缭绕。
只见商旅中,不时还有来自天竺的僧人,自称欲还国,见雪山而顶礼膜拜。
三
“好一个四方要冲,龙蛇混杂,退可扼险自守,进可虎视八方!”
虚弱的李二,手扶冰冷的粗石垛口,任由山风将他散乱的长发吹得狂舞,由衷地发出感叹。
作为拥有卓绝天赋的政军人物,他几乎瞬间就洞悉了此地的巨大战略价值。
绝对的防御优势,只要内部不乱,粮秣充足,少量精锐便能抵挡数倍乃至十倍的敌军长期围攻。
同时,它扼守着连接不同文明区域的贸易命脉和地理咽喉。
若能有效掌控,抽取商税,获取情报,招募流亡,这里便能从绝地变为宝地,成为未来任何图谋的坚实支点。
当然,这也意味着自己将直接暴露在四方势力的觊觎与蚕食之下,永无宁日。
想活下去,就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与力量。
看完铁门关,殇带着众人到了殇骑和玄甲军残部驻扎的关北数十里处的羯霜那国渴石城,以及关南吐火罗多也城。
殇骑驻扎的核心营区,是直接面向西突厥的最危险方向,渴石城。
营地整齐划一,戒备森严,出入皆需口令,寂静得如同墓地。
玄甲军残部,则在关南的吐火罗多也城,暂时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威胁。
不过这儿气候温暖,营地较小,相对独立外,比较适合恢复。
都也成自己的“主场”,李二花的时间还是很多。
沿着狭窄泥泞、散发着各种异味的主街“巡视”过去,感觉更多的是被围观。
而李二看到的,全是让他目不暇接的异国景象。
裹着彩色条纹或方格头巾、眼神精明闪烁如同狐狸的粟特商人(Sogdian),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波斯语或突厥语,在高声叫卖或讨价还价。
他们的摊位上,堆放着来自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稀少而昂贵。
而来自波斯的银器、地毯、香料、宝石,来自草原的皮毛、良马,甚至还有来自更遥远西方的玻璃器皿、金银币和奇特的橄榄油……则相对便宜。
他们牵着双峰骆驼或矮种马,驼铃叮当……还蛮繁华的。
一些奇怪装扮的人,引起了猎人的注意。
穿着厚重肮脏的羊皮袄,背着几乎与人等高的长弓,腰间挂着短斧和匕首……很粗犷穷措的样子,山民吧?
他们,聚在街角或简陋的酒馆外,沉默地擦拭武器。
分享着皮囊中浑浊的烈酒,眼神如同山鹰般警惕而剽悍,打量着任何靠近的生面孔。
殇自言自语的介绍道,这些人以前是突厥人守关所依赖的重要的兵源和猎人。
但也极难驯服,因为他们似乎坚持着自己的信仰、传统和骄傲。
这些人,来自“阿兰人”Alans和“列兹金人”Lezgins的山地部族。
李二看了看这些人,若有所思。
很快,又有一些人不能不让李二产生关注。
只见主街深处,涌来几十个披着波斯溃兵或佣兵。
锈迹斑斑的锁子甲或鳞甲,神情或倨傲,或颓丧的,或者面无表情……就像人命一般。
这些人,三三两两,但还保持着松散的小建制。
他们走到那些稀罕的阳光处,马上便占那个角落,可目光一直阴郁。
他们,很可能是战败逃亡至此,也可能是被雇来守卫商队后滞留于此。
当然对关内任何权力变动,他们都敏感而多疑。
挺好的!!!
李二心里告诉自己。
这些赶太阳的溃兵不远处,还有一些肤色较白、鼻梁高挺人。
穿着明显是制式的但已破旧不堪的皮甲,外面罩着粗布斗篷。
“拜占庭士兵,或逃兵,或败兵。”
殇的语言,始终简短,准确。
那些高鼻梁白人士兵,坐在阳光下眯着眼,也沉默地打量着李二这一行人。
尤其,是李二、殇、尉迟恭三人,以及他们几人身前身后那些明显带着中原特征的玄甲军。
目光复杂。
有好奇,有警惕,也有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漠然。
四
空气里,混杂着烤面饼的焦香与麦香。
还有,混合着好多种不知名香料的刺鼻气味。
这还不算,还有牲口特别是样子怪异的牛的粪便与尿液在阳光下发酵的浓重臊臭,牲口动物皮革用原始方法鞣制后的那种腥臭酸味,基本不洗澡的人群汗液体味与劣质油脂混合的浑浊气息……
哇咔咔……不习惯也得习惯,特别是观音婢!
这里,各种味道交织碰撞,形成了一种粗糙、浓烈、充满野性生命力的独特“草莽气息”。
众人耳朵里灌入的语言,真他娘的是五花八门,如同混乱的乐。
突厥语,粗粝的喉音,就像在叫骂。
波斯语,绵软婉转,一直在讨价还价。
古老的希腊语,复杂快速的音节,就像拨浪鼓一样混在某个角落低声争论。
粟特语,滑溜如蛇,在商人之间像烟草一样传递。
还有,还有,各种完全听不懂的、属于山地部族或更遥远地区的方言俚语……嗡嗡作响。
许许多多的人,陌生人,彼此沟通往往就用手势、表情。
如果还不行,就加上自己懂的好几种语言的词汇,故而这交流充满了滑稽、误解、惊喜的十万种火花!
“我喜欢这地方!”
李二,脱口而出。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且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