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通往家的路程,短暂得如同一个呼吸,又漫长得仿佛跨越了生死。
陆尧沉默地走在母亲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手中的伞稳稳地倾向她那一方。
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像是为他紊乱的心跳打着节拍。
他贪婪地用余光描摹着母亲年轻的侧脸,那尚未被岁月与忧愁刻上深痕的眉眼,那带着善意微笑的嘴角。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带来一种混合着极致幸福的痛楚。
妇人似乎也有些不自在,或许是身边年轻人那过于沉寂的气质,又或许是那股萦绕不去的熟悉感。
她试图找些话题,声音轻柔地打破寂静:“这雨下得真突然……陆繁,是吧?看你这打扮,不像是这片地的人吧?”
“嗯,路过。”陆尧言简意赅,声音透过雨声显得有些模糊,他不敢多说,怕泄露了喉间的哽咽。
很快,那栋在他记忆中占据着最温暖角落的老旧居民楼出现在眼前。
熟悉的单元门,斑驳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各家饭菜混合的味道,一切都与记忆深处别无二致。
跟着母亲走上楼梯,听着她掏出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陆尧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股独属于“家”的、混合着饭菜清香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淹没。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仿佛踏入的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易碎的梦境。
“快进来,别在门口站着,鞋湿了吧?我给你找双拖鞋。”母亲热情地招呼着,弯腰从鞋柜里翻找。
陆尧僵硬地换上那双略显陈旧但干净的男士拖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这个狭小却温馨的客厅。
老式的木质沙发,铺着勾花盖巾的电视机,窗台上几盆绿意盎然的植物,还有墙上挂着的、他小时候穿着开裆裤咧嘴傻笑的照片……每一件物品,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你先坐,我去烧水泡茶。”母亲说着,走进了厨房,传来水龙头和锅具的碰撞声。
陆尧没有坐下。
他像个闯入者,又像个归来的游魂,缓缓地、近乎虔诚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移动。他的指尖拂过沙发的扶手,感受着那粗糙布料的触感;他停在照片墙前,凝视着那个一无所知、拥有着全部幸福的小男孩,眼神复杂难明。
厨房里传来母亲哼着不成调的老歌的声音,那是他童年里最安心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茶几上放着的一个小小的木质相框吸引。
照片里,是更年轻几分的母亲,怀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旁边的站位应该还有个人,只是另外一半似乎被撕掉了,应该是陆尧的父亲。
一个陆尧最厌恶的人。
那是一张他只有在极少数的老旧相册里才见过的、属于他缺失童年的影像。
一股强烈的情感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酸涩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将那股几乎要决堤的情绪压了回去。他现在是“陆繁”,一个路人,一个陌生人。
“茶来了,快趁热喝点。”母亲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走了出来,放在茶几上。
她顺着陆尧刚才的视线,也看到了那张照片,眼神微微一黯,但很快又扬起笑容,“那都是以前的老照片了。”
她坐在对面的小凳子上,双手捧着温暖的茶杯,终于忍不住又问出了之前的疑惑:“陆繁小兄弟,我真的觉得你特别眼熟,尤其是……眼睛和眉毛这块,很像我家一个远房亲戚,你家里……是哪里人?”
陆尧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垂下眼睑,避开母亲探究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他该如何回答?
告诉她自己来自一个没有她的、冰冷残酷的未来?告诉她她会在不久后因病离世,留下他一个人在世间挣扎沉浮?告诉她他双手已沾满鲜血,为了一个执念甚至不惜毁灭世界?
他不能。
他只能将这个短暂的重逢,当作命运残忍的施舍,一个偷来的、注定要醒的美梦。
他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抬起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我……没有家。”
茶水氤氲的热气短暂地模糊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陆尧那句“没有家”让妇人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怜悯,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唉……都不容易。”她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岔开了话题,聊起了孩子今天的趣事,聊起了菜市场的物价,琐碎而充满生活气息。
陆尧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简短地应和一声。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久违的、属于“家”的絮叨,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甘泉,滋润着他干涸龟裂的心田。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久留。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偷窃本不属于他的时光,内心的负罪感和害怕梦境破碎的恐惧交织着。
杯中的茶水见底,他轻轻将杯子放回茶几上,站起身。
“姐,谢谢您的茶,雨小了,我该走了。
妇人有些意外,也跟着站起来:“这就走了?再坐会儿吧,外面还下着呢。”
“不了,还有些事情。”陆尧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坚定,他不能再沉浸下去了。
妇人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再强留,送他到门口,嘴里还念叨着:“路上小心啊,小伙子。以后要是路过,再来坐坐。”
陆尧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母亲年轻的脸庞,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刻在灵魂里。
然后,他毅然转身,走下楼梯。
刚踏出单元门,冰冷的、带着湿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将他从刚才那短暂的温暖梦境中彻底拉回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正准备离开这个既熟悉又刺痛的地方。
突然,一个粗嘎、带着浓重烟酒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哟!这不是那谁家的吗?正好!”
陆尧脚步一顿,侧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邋遢、胡子拉碴、眼袋深重的男人堵在了楼道口,一双浑浊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他,然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刚刚关上的单元门。
这个男人……陆尧的瞳孔微微收缩。
记忆深处某个阴暗的角落被撬开。这个男人,他认得!是当年他父亲欠下赌债后,众多上门讨债的混混之一!
手段下作,言语污秽,曾不止一次吓得年幼的他躲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也是让母亲在那段艰难岁月里流泪最多的人之一!
怒火,如同被点燃的汽油,瞬间席卷了陆尧的全身!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屈辱、恐惧和对母亲的心疼,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那男人显然没认出眼前这个气质阴郁的年轻人是谁,只当他也是这家的访客,咧开一嘴黄牙,喷着恶臭的酒气道:“小子,你跟那家娘们认识?正好,告诉她,她男人欠我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躲起来就当没事了?妈的,再不还钱,老子今天就……”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陆尧已经转过了身,兜帽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男人。
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变得粘稠而冰冷。那讨债男人原本嚣张的气焰,在对上陆尧那双从阴影中透出的、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时,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熄灭了。
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面对顶级掠食者的恐惧,让他汗毛倒竖,后面威胁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尧在他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握拳,只是伸出了一根食指,轻轻地点在了男人的额头上。
动作很轻,甚至没有碰到皮肤。
但那个身高体壮的男人,却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到一般,整个人猛地向后倒飞出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几米外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泥水。
他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直接双眼翻白,昏死了过去,额头上一个清晰的红点正在迅速扩散。
陆尧收回手指,看也没看那个昏迷的渣滓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随后将他带进自己的空间里,不能留在这里害了家人。
他最后抬头,望了一眼楼上那个熟悉的窗口,依稀还能看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模糊身影。
然后,他拉紧兜帽,彻底融入门外依旧未停的雨幕和渐浓的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
雨水的冰冷触感还残留在斗篷纤维之间,脚下泥泞地面的实感尚未消退。
没有空间转换的眩晕,没有意识回归的抽离感。
他依然在这里,在这个过去的时间点,在这个充满雨水和回忆的街道上。
“不是意识投射……也不是时间流片段……”陆尧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
他缓缓抬起手,用力握紧,指关节发出清晰的脆响,感受到的是真实不虚的肉体力量。
“果然是……真实的穿越。”
这个结论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他真切地踏足了这段被封存的过往。
这意味着什么?他能否改变什么?那个未来的自己,将他送回这里,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让他重温旧梦,还是……另有所图?
巨大的谜团和隐隐的不安攫住了他。但他此刻无暇深究,因为一种更强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牵引着他。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栋居民楼,那个承载了他童年所有温暖与痛苦的家。
他需要确认,需要守护这偷来的片刻安宁。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锁定在自家单元门时,一个身影的出现,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
那是一个穿着皱巴巴旧西装、身形略显佝偻的男人。他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注意后,动作迅捷却又带着一丝心虚地溜进了楼道,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那人刻意低着头,但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背影,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陆尧所有的理智!
是他!
那个他称之为父亲,却也是他童年所有噩梦源头的男人——陆建斌!那个嗜赌成性,输光了家产,将债务和屈辱留给妻儿,最终一走了之,音讯全无,又在时间流中杀死母亲的男人!
一个他曾在无数个被追债的夜晚,在母亲无助的哭泣声中,在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里,无数次幻想过要亲手……抹杀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
按照陆尧模糊的记忆,父亲在这个时期应该已经很少回家,甚至可能已经快要卷走家里最后一点积蓄跑路了。
他此刻偷偷摸摸地回来,想干什么?
一股远比面对讨债混混时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杀意,如同失控的野兽,从陆尧心底最深处咆哮着冲出!几乎要冲破他勉强维持的冷静外壳。
他的双眼在兜帽的阴影下瞬间变得赤红,呼吸粗重起来。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让他勉强压制住立刻冲进去将那男人撕碎的冲动。
不能在这里动手……不能吓到妈妈……
他死死盯着那漆黑的楼道口,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一切。
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微微颤抖。
他像一尊凝固在雨中的复仇雕像,等待着。等待着那个男人出来,或者……等待着某个足以让他采取行动的信号。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的孩童。他是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手握力量,跨越了时间,站在了仇人的面前。
命运的齿轮,似乎在这一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危险的转动声。
如果在这个时候杀了这个男人,那么他妈妈未来就不会死去,一切都会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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