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沧阳已经连续几夜无法安眠了。
最近这几日,他没来由的感到心慌。按理说,他住在这里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对于终将来临的结局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灵池里的烟雾越来越浓。
这袅袅的烟雾,像是一只巨大的手,将所有待在这里的人给死死地按住了,无法轻易动弹。
倘若他还是原来的沧阳,倒也不怕这些。
当日他竭力封印了姑射山地极,又暗暗将部分灵力渡到了那璇岚之玉上,只留存着一些灵力保存体力,以免伏夷看出破绽。因此,面对这越来越强大的力量,他也有些力不从心。
近日颇不安神。
就在前几天夜里,沧阳半夜惊醒。原来,他梦见姑射家最后的希望——尔朱林樰,满身鲜血的站在他面前。
醒来的尔朱沧阳,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若是先祖海神鱼疆还在,以她之力,定然不会有今日之忧。
尔朱沧阳心中苦闷。久违地,他强忍不适,走出了他那间略显简陋的小屋,朝那曾经繁华的天牢中央大厅而去。士兵们都已熟识,似乎也知道这里的人不会逃走——事实上也无法逃走,故而也不大限制他们在此间的自由。
事实上,伏夷从未限制这些人在天牢里自由走动,只是如今出于这灵力的压迫,大家都不愿出来罢了。
越朝里走,越靠近那灵池边上,尔朱沧阳便越能感受到胸口有一股闷气在翻涌,直到最后,他口中已有腥甜——他的身体在提醒他,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尔朱沧阳其实很想再去看看那灵池,那不见底的黢黑的深渊——无数次他都想就此了结,但是想到孤身一人的林樰,他不忍心。
而这一次,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靠近这灵池了。那灵池吹来的薄薄的风雾似那寒冬腊月的风刀霜剑,让他忍不住脸上生疼,心中憋闷。
最终他只能叹了叹气,无奈折返。
远远地,尔朱沧阳看见小屋前有一个人影。他以为是送饭的侍者,但那人却又比一般侍卫身量似乎要高一些。
难道是伏夷?
尔朱沧阳内心忐忑。
他加快了速度,朝小屋奔去。或许是因为奔忙费力,他胸口愈发憋闷,还没到小屋,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前辈,”一只温暖的手适时扶住了他,强大的灵力从那只手中源源不断的传过来,帮助他稳住心神。
自从离开姑射山,他从未觉得如此心旷神怡过。
尔朱沧阳转身抬头,正欲道谢,却发现眼前此人出人意外的年轻。
有如此不凡功力,又如此年轻。
尔朱沧阳心想,自己确实隐居太久,以至于信息闭塞——六界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他竟然不认得。
“前辈太过耗费心力,不宜过多走动。”年轻人虽看着年纪小,却一点也不张狂。
虞瑾扶尔朱沧阳坐下,自报家门,“在下氓山虞瑾,贸然来访,还望前辈见谅。”
“氓山后人?”听闻其出身,尔朱沧阳又开始细细打量这位贸然来访之人。
眼前此人身量高大,面容俊秀——甚至可以称得上美貌。行动落落大方,隐隐君子之风。他脸上带着三分笑意,对着自己却有七分尊敬,言语温和,风度翩翩,令人忍不住生出好感。一双丹凤眼稍稍上挑,眼神流转之间便显得眉目含笑。或许是因为此人生得过于美丽,竟在面上隐隐显出风流邪魅之意。然而他言行有礼,并不显得轻浮。那微微的笑意,挺拔的身姿,和眉目之间的慷慨侠义,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可亲可靠。
尔朱沧阳阅人无数,却第一次看到在一个人的身上,正与邪、美与憨竟结合的如此之好。
当然,相比起他轻轻一握所展示的实力,此人的外貌便不值得一提了。
就在刚刚,他借搀扶的机会,不动声色地给自己输了灵力。尔朱沧阳感受到那灵力的来源,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深不见底。同时,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虽然这片“海洋”之力浑厚中正,如大海一般平静安稳,其中却有一股不断翻腾的力量,似乎想要冲破阻挠窜出来。
身为上古神族,天生的血缘让他对这种力量感到前所未有的警惕。不过听到来人自报家门,出自氓山,尔朱沧阳又觉得自己或许是多虑了。
“是的,晚辈见过尔朱前辈。”虞瑾恭谨的行礼。此人是上古神族之后,是老前辈,更是素楝的长辈。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示以最大的尊重。
“你,是伏夷派来的?”尔朱沧阳径直往前走,并没有过多停留。
众所周知,伏夷的四极八柱阵,氓山也位列其中。莫不是氓山已然归顺伏夷?
“前辈何出此言?”虞瑾答道。他并不明确尔朱沧阳甘愿幽居于此的原因,所以即便听出沧阳话里有话,也并不挑明。
“来这里的,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尔朱沧阳虽并不讨厌这个年轻人。但是此时,危急存亡之际,他并不打算轻易相信谁。
他内心对于姑射山的忧虑,早就超过了一切。
“难道前辈也是如此吗?”虞瑾答道。
何为“如此”?
二人心照不宣。
有一瞬间的沉默,是这两人之间的默契。
“来到这天牢,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吗?又或者,是伏夷殿下安排你来传达新的指令?”尔朱沧阳依旧在试探。
“我并非伏夷派来,若是前辈不信,大声呼叫,我即刻就会被侍卫们捉拿。”虞瑾心想,若不直接挑明,恐怕无法获得眼前之人的信任。“但是晚辈想赌一把,我赌前辈并非心甘情愿待在这里,而是为伏夷所迫。”
虞瑾的这种想法,并非只因为慕云实的说法,而是出于对姑射家族的信任。
“年轻人,太过自信可不是一件好事。”尔朱沧阳停下脚步,突然回头,定定的看着虞瑾,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虞瑾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年轻人,若你是为了反抗伏夷而来,回去吧,我帮不上你。”尔朱沧阳喜欢年轻人的直接和自信,并不希望他折在这里。
“不瞒您说,我来此地,确实是有反对伏夷之心。但是却并非只是为了反抗伏夷,而是为了毁灭这阵法。前辈或许会觉得我不自量力,但是,无奈之下,也会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时。”虞瑾答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句话让尔朱沧阳心有戚戚焉。
他又何尝不是呢?
自己对于伏夷的价值,就只在于阵法启动之时了。如今对于伏夷来说,自己早就失去了价值——只要不死即可。
或者说,只要死在关键之时即可。
伏夷确实已经没有必要派人来试探自己。
“我能帮上什么忙?”尔朱沧阳道,“我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灵力不再,自保都成问题。”眼前的沧阳,早已没了上古神族的风采。身为上古神族,还算年轻的年纪,脸上已写满了沧桑和颓废,所剩无几的唯有眼中留存的那一点点倔强。
“前辈只需跟我走出这大牢便可。如果可以的话,前辈或可帮我劝劝其他人。”虞瑾的声音不疾不徐,沉稳可靠。
尔朱沧阳的眼前似乎有一道光闪过,年轻人的话在他无尽黑暗的人生坟墓中掘开了一道口子。这四极八柱阵阵地在此,八柱少了任何一方都无法正常启动阵法。或许是被禁锢的太久,又或许是只忧虑了姑射山,他竟然从未想过要从这里逃走。
“我曾有幸见过姑射仙子,并且在姑射山上住了一段时间。那里特别安静,就只有松涛林响,实在是世外桃源。若有机会,我还想再去拜访。”虞瑾又道,他说的话虽为劝说之辞,却也是他肺腑之言。
再次拜访之日,便是他和素楝一起,去向长辈索取祝福的时候。
“等待是死,行动也是死,那就不如行动吧。”尔朱沧阳沉吟片刻,而后道。看着漫天大雾,他又想起来他的祖先,那神勇无比,以身救天下的海神鱼疆。
虽然他没有祖先的强大,但是他们姑射家族的精神却不能丢。
既已达成共识,二人便不再多言。于是虞瑾便在尔朱沧阳的带领之下,走进了这茫茫大雾,一处接一处,去拜访住在这里的各界灵主。
阵法启动,灵主是不死的,并且可以很大程度上决定一界生灵的生死——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忠心听命于阵法的主宰者。灵主和阵主,必须是同心而向,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的保证在阵各位的生死和最终力量的形成。换句话说,也就是一旦成阵,大家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天牢的这些人,各自带着心愿和目的而来。劝说他们放弃这个阵法,离开这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在,虞瑾还有时间。
时间无疑是宝贵的——对于久别重逢的慕云实和摩藜来说更是如此。
不知为何,这一晚,摩藜迟迟不愿入睡。慕云实以为,摩藜是因为见了生人,所以感到不安。
但是不要紧,如今有她在。
慕云实盼望这一天很久了,和摩藜一起煮茶谈天,一夜不睡,直到天亮。
不过,在她的设想中,这个场景一定要是在冰雪天地之中,在冥魔两界的交界地,最好是在摘星阁她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在那里,她会拿出精心修复好的陶罐,看着小火炉煮着美酒或是清水冒着热气,再拿出那两只杯子,一人一盏。
喝酒或者是喝茶,总是热热的最好。
在这里住了几天,慕云实感觉到了形势的严峻。今日虞瑾到来,所述情况更加让她感觉到危机。
她所希冀的场景,终究会到来吗?或许是心中有所牵挂,或许情势不再允许她孤注一掷——她不能再让小藜陷入从前那般困境,慕云实感到前所未有的忐忑。
这是慕云实第一次在摩藜面前使用火系灵法,点燃了一点枯枝。一只被烧得黑黢黢的旧罐子,里面煮着清水。然后,她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两只杯子,淡天青玉的颜色,在她天长地久的摩挲下,显出比从前更温润的颜色和质地。
摩藜蹲在一旁,用小木棍轻轻拨弄着火堆,溅起的火星子像是微小的绽放的烟花,闪耀着灿烂星光瞬间又消失。
当摩藜看到那对青瓷盏时,豆大的泪珠瞬间涌了出来。她蹲在火堆旁,瘦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微微抖动着。她低垂着眼眸,那泪珠连成线,跌落在木灰之中,如那火星般瞬间消失。
“小藜?”慕云实的心如刀割。
摩藜应声抬起眼眸时,眸中水花暴露了她一直掩藏得很好的情绪。
此时的摩藜,很害怕慕云实会问她,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她曾经那么渴望过倾诉。
如果是慕姐姐问她,她肯定会哭。
可是,时过境迁,她不想再将那么多的悲伤和绝望再传递给最爱她的慕姐姐——她不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慕云实能在此处找到她,付出了多少,又舍弃了多少。甚至,对于慕姐姐想要救她的决心,她感觉到害怕。
她生出一种心思,要是慕姐姐没找到她便好了。因为这样,她便永远是摘星阁上那个晶莹剔透的小女孩儿。
而如今,她不再是原来的摩藜了。而她和她的慕姐姐,也再回不到从前。她无法了无牵挂满心赤忱只有理想,也无法再只做慕姐姐的妹妹“慕青”。
这么多年,即便她逃啊逃,她依然逃不过冥界圣女的命运。
并且,她还是玉衡的母亲。
相聚之时的狂喜,逐渐冷却。就在昨日,她还心存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或许她真的可以重新做个自由人。可是,今日看到“凌波”的一瞬间,摩藜就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凌波做的事,做的梦,别人或许不知,但是身为母亲,她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她的孩子玉衡,不是什么“凌波”。
他也曾经乖巧善良,连池中的鱼,路上的蚁,叶上的虫都不忍心伤害。可是造化弄人,世事杀死了曾经的温润少年。凌波似乎放弃了自己至纯至善的本性,然而身为母亲,摩藜却又觉得,他似乎正是因为纯善,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孩子,被那深渊的黑色力量所迷惑,以至于在深渊之中看到了他心中所愿的“幻象”,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谁都可以指责他,旁观,甚至眼睁睁的看着他受到蛊惑跳下去。只有她不行,因为她是母亲,是“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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