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丸莲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房间昏暗，他听见自己破风箱一般的喘气声，他感觉后背传来一阵阵恶寒，他看见灯光下雅晴抓皱的裙角。
“我……”老人张嘴，声音细若蚊吟，“睡了多久。”
医生护工都是训练有素的人，见状悄无声息地依次退出房门，给两位主人留下交流的空间。
“才三个小时呢，爷爷。今天暖和，回笼觉多睡一会儿很正常。”脸上还留有婴儿肥的小姑娘尽量用欢欣的语气粉饰太平。
乌丸家的家主半合着眼，他本想抬手揉揉抽疼的太阳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沉得就像绑了铅块。手指微微抽搐，连带着手背上的输液管整个晃动起来。
女孩观察入微，登时受到巨大的惊吓，莽撞站起，晶莹的泪珠将掉未掉：“爷爷，你不舒服吗？我叫他们进来吧？”
“不用。”
“啊、好，好。”
孙女不安落座，乌丸莲耶略感头疼。这个冬天尤其难熬，因为身体不断衰败，他自认已经足够排斥“死亡”这个词了；雅晴去家庭教师那里上课不在的时候，最多留一个经验丰富的护工在房间里守着，其余事情全交给满屋子的摄像头和监护仪器，权当掩耳盗铃。没想到乌丸家里最年轻的成员远比他这个真正的濒死老人敏感，连一丝象征着不对劲的可能都不愿描述。慢慢的，他对死亡的恐惧被另一种担忧取代。
他不信任这个国家的法律，他太明白权贵可以用多少合法手段攫取不该属于他们的利益；他相信孙女的纯真，他太清楚这个自幼父母双亡、自己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生来便带着不该出现在乌丸家的天真良善。
唉，是我疏忽，白发苍苍的老人对自己唯一的血脉向来疼爱有加，竟然开始认真反省，怎么可以没想到呢？十三岁的小朋友天天看着倒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头，害怕难过是理所应当的吧？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小脸都瘦一圈了……
“今天出太阳了吗？”祖父病恹恹地问。
“是，爷爷想看看外面呀？”
雅晴又一次起身，抬脚就准备过去拉开窗帘。冬日暖阳，看着是最喜人的了，爷爷难得有兴致关心天气，女孩步伐都轻快了一些，这是不是说明那个漫长的午觉其实对身体有好处呐？
乌丸莲耶虚弱，但不容置疑地命令：“推我出去晒晒太阳。”
少女惊愕回头，劝说的话在爷爷温柔的眼神中逐渐消解，他笑吟吟地说：“冬日暖阳，看着就开心。”我希望你看见阳光会开心。
“……”
老人孩子气地催促：“快去。”
“是。”
历史一次又一次证明，只要钱砸的够多，可用的人够多，雇主再不合理的要求都能迅速得到满足，尤其这雇主高兴的时候赏赐奖励从不含糊，而他要是不高兴了，也真的会开枪杀人。
两名医生脚步匆匆，亲自带着助手跑遍黄昏别馆，简单商定过后，最终选定中庭。管家佣人负责收拾清理出一条通道，准备保暖措施，护工则合力将病人的床平稳推放至中庭正中央。
大户人家的家庭医生嘛，经受这么多年有理无理的苛责要求，免不得修炼出毒辣的眼光，一挑便挑中了最适合晒太阳的地方。老乌丸夫人派人修建黄昏别馆，本意是给自己养老，所以设计格外精巧别致。深山老林空气清新，鸟雀活泼爱闹，冬季温暖和煦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高耸的墙壁尽职尽责，阻挡寒风。乌丸莲耶本来是强撑着想让宝贝孙女放松一下，如今舒舒服服躺着享受自然野趣，竟意外恢复了几分精神。
那个女人确实会享受，乌丸.工作狂.莲耶侧头微笑，倾听雅晴叽叽喳喳惊喜于院角盛放的腊梅，可惜呀，母亲，你还没到养老的年纪就死在我的手下，别馆就归我享受咯。
“我还以为那株腊梅树去年死了呢，你辛辛苦苦照顾它一年，现在瞧着，开得还不错。”
“爷爷！”孙女娇嗔，她完全听不得“死”字。
“好啦，这不证明我们雅晴是会带来奇迹的小朋友吗？”
他有预感，这一关自己算是勉强撑过去了，所以也愿意宽宽孙女的心，一直紧绷着不好。
女孩果然高高兴兴向仆人要来剪刀，蹦跶着准备剪支象征奇迹与复苏的腊梅，插花瓶摆在爷爷的房间。
乌丸莲耶温柔地注视着小姑娘红扑扑的侧脸，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还是不要含着泪花更可爱。她笑容灿烂，踮着脚扶着花枝，认真挑选开得最好的花朵，一身嫩黄的冬衣，与花瓣互相印照，别提有多娇俏。
年轻人就该这样呀，老人满意地往上提了提厚实的围巾。棉帽与围巾齐心协力，把他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两只如鹰隼般的棕色眼睛，以及在亚洲人里特别少见的高挺鼻梁。
此时新宠乌鸦终于遛弯回来了，它没有辜负专业饲养员精心挑选的优良品质，发现主人今天居然在院子休息，迫不及待一个俯冲稳稳落在床边，兴高采烈仰起脑袋，给他看自己从喜鹊那里抢到的宝贝。
“一颗玻璃珠？”
乌丸莲耶失笑，心情极好。果然，冬日暖阳，幼崽宠物，是最鼓舞人心的。
小鸟才不懂玻璃珠跟家里供它筑巢玩乐的宝石有什么区别呢，它只知道这东西亮晶晶，多好看呐！神气的黑豆眼眨呀眨，叼着漂亮珠子热情地往前凑，希望和主人分享它战斗胜利的喜悦。
喜鹊灰头土脸含泪咬小手绢：臭土匪！你给我等着！
老人挥手让不放心上前的医护人员后退，他知道他们的担忧，无非就是外面来的东西不干净，但他戴着手套，摸一摸，看一看，继交流祖孙情后，再交流交流主宠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高兴嘛。于是他在雅晴不赞同的目光里，乐呵呵伸手接过那颗看起来格外廉价的玻璃珠。
{有趣。}泡沫嬉笑破裂。
乌丸莲耶倒头失去意识，人群惊慌失措一拥而上。梅花落地，被无情碾作烂泥；乌鸦惊起，几片潦草黑羽幽幽飘零；唯有阳光依旧温暖，蓝天依旧通透明亮。
“爷爷！”
“家主！”
“快，医生！”
“先先先把老爷带回房间！”
“别全部围过来！佣人都给我回到岗位上去！”
“嘎！”主人你怎么啦！咦，我珠子去哪里了？
混乱足足延续了三天，雅晴眼下乌青，魂不守舍，握着爷爷的手默默垂泪。这是她熟悉的房间，华丽的水晶灯，巨大的布偶熊，粉蓝色的公主床，最重要的是，没有摄像头，没有监护仪器，没有任何专业的医生护工，只有一个东亚小姑娘忠诚守卫在白人青年的床边，寸步不离。
说实话，她见证了所有变化，却还有种一只脚踩在云端，一只脚踩在棉花里的不真实感。
老人的身体不断缩水，短短三天节节拔高；老人的皮肤堆满斑纹，短短三天光滑白皙；老人的头发雪白如缎，短短三天金发如瀑；老人的面容是标准的日本男性，短短三天彻底变成欧美人。
三天呐，就三天！
乌丸雅晴太熟悉这位可敬可爱的老者了，没有人比她更快发现亲爷爷的不对劲。要是以前有人敢告诉她有一天爷爷会返老还童变成外国人，她高低得给那胡说八道的家伙一拳，可是现在，这似乎成为了现实。
“莲耶老爷的各项指标都完全恢复了健康，怎么就是不醒呢？”
她从未见过这个闷葫芦医生露出那样兴致勃勃的表情，瞬间脊背发凉。爷爷给她准备的厚厚一叠预备方案里，写过万一他暴毙身亡，自己该如何自保，却从没写过要怎样带着昏迷的他一起走！
啊，是了，爷爷一定认为失去意识的老人完全没有抢救的价值，我的安危最重要，呜、他就是那样温柔的人啊……所以我绝对不会丢下爷爷的！
半大的少女使劲掐着手心，用疼痛憋回泪水，凭借小动物的直觉，强行将爷爷带回自己的房间，命令最忠诚的佣人囚禁其他人，持枪守卫在房门外，饭食一律不许过囚徒的手。
看着雷厉风行，但雅晴知道，霸主垂危，群狼环伺，没有爷爷的计划，自己做事常常顾头顾不到尾，迟早会有人发现不对，过来探查情况；而一旦他们发现异样，爷爷和自己都要完蛋！爷爷、爷爷，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该怎样才能带着你走……
她猜的没错，第三天清晨，一辆按照约定准时抵达的货车送来新鲜的瓜果蔬菜，那群秃鹫知道别馆对接的人唐突更换，立刻做出了行动。
“小姐。”男人打来内部电话，语气分外慌乱，“黑羽家的乾少爷前来拜访。”
雅晴悚然一惊，来了！
“不！我不见！”
“乾少爷说自己带来一位优秀的老年病医生，小姐至少要见一面，给一个合适的借口啊！”
“啊，对，借口、借口。”她茫然地用手指绕电话线，冷汗淋淋，越努力越是一片空白，“我得想一个听起来合理的借口……”
“要什么借口，傻瓜。”
陌生的声音有些沙哑，惊弓之鸟一跃而起，下意识举枪对准自己的床。
“拿枪的姿势又错了，雅晴。”
金发青年懒懒提醒，男人半倚在床头的布偶熊上，眯眼享受四肢回馈的青春力量，享受大脑重回巅峰的清明理性。女孩颤颤巍巍丢下手枪，踉跄几步甩开电话哭着扑到爷爷怀里，尽情发泄这些天积累下来的恐惧。
“好了，别哭了。”雅晴缺乏睡眠的脑子隐约觉得不对，可她习惯听爷爷的话，被轻轻推开后乖乖站直，抹眼泪抽噎着等待下一步命令，“去见黑羽乾，让他滚，说我在睡觉，不许打扰。”
“诶？”
教了那么多年都不知道变通，白痴吗？
乌丸莲耶垂眸，因为这次奇遇，因为脑海中多出的那段波澜壮阔的记忆，它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而代价不值一提，就是对一贯珍爱的孩子不再保持耐心罢了。
“去做。”
“啊、是！”
失去依靠的软弱雏鸟面对天敌会做什么，明显天敌比她更清楚。来自黑羽的小野心家仿佛没看到青梅红红的眼角，带着随手拉来的医生客气离开，全程收好獠牙，夹紧尾巴，恭顺礼貌地活像他真是一个老实孩子。
“爷爷，阿乾果然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转身走了耶？”小姑娘哒哒哒跑回房间，“现在我们可以慢慢挑一个嘴巴严的医生来做一下身体检查啦！”
对啊，我是她的爷爷，血脉相连，她会不会成为最合适的那个试验品呢？一定会吧？我们可是注定要成为一家人的啊！
乌丸莲耶忽的恢复热情，招招手，亲亲热热搂住十三岁的小孙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双眼如西伯利亚大森林一般冷厉：“身体不急，爷爷有数。雅晴，帮爷爷一个忙好不好？我有一个很了不起的计划哦？如果能做到的话，以后即便爷爷走了，也不用担心雅晴一个人活在世上会遇到危险啦！”
面对这张全然陌生的脸，面对爷爷略显生硬的语气，雅晴刚开始还有些生疏扭捏。如今与爷爷贴贴，听爷爷恢复惯常的温柔，她快乐地蹭蹭失而复得的爷爷，寻思爷爷是不是刚醒也有点不习惯，懊悔自己该更加体贴、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结果听到他又开始说什么“走了”这类不吉利的话，小孩立刻炸毛，超大声哼哼：“呜、爷爷不会走的！”
在完成伟大构想之前，我当然不会死。
毒蛇笑容甜腻：“好孩子，别生气啦，帮帮爷爷，好不好？”
“嗯！”
“约定好了哦？”
最重要也是最初的实验体，能骗她积极主动配合实验总是好的。至于研究员，它之前没精力拉拢，现在倒是想起了两个不错的人选。
“当然约定好啦！”女孩依偎在长辈温暖的怀抱里，“因为雅晴最喜欢爷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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