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翊那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的体面，在这番话出口的一瞬间荡然无存。
他不自觉的低头，去看地上坐着依旧一言不发的女人。看见她头上熟悉的头冠和复杂纹样的衣料，愧疚感席卷胸口，无地自容。
谢时翊是想辩解的，但话到嘴边，那些尝试解释的话语，又更像是在认同这人说出的东西。
人很多时候是贪婪自私的，在面对还有选择，多半会倾向于利益最大的一方。
他的确恨这些人将她困在这里几十年，但同样，他也埋怨着自己在之后的时间，间接性成为伤害她的其中一员。
谢时翊原本在低头懊恼，未曾注意一支长箭直接趁他不备脱离出弓。
他转回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但转头的速度再快，也没有一支在拉满情况下脱弦的弓箭快。
于是那支长箭直接射穿入他的锁骨处，箭矢带来的强大惯性，让他整个人不自主的往后连退开好几步。
“呃……”
鲜红的血液源源不断的从锁骨处流出，染红了他上方的衣襟。又顺着箭矢的尾端，大滴大滴的砸落在地。
射箭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放下弓箭时，他并不为自己突然射出这支箭感到歉意。
见谢时翊抬起头，他一脸手刃仇人的快意，说：“奸贼，为何对国主的话不回答？是你也在心虚吗？”
谢时翊捂着自己受伤的区域，阴恻恻的抬头看见上方傲慢的少年，并不吭声。他扬起手臂，慢慢聚集自己体内的力量，准备蓄力攻击。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谢时翊刚刚抬起手臂的时候，便直接砸在他的身上。
强大的冲击扬起尘土，遮挡住谢时翊眼前的视线。就在这样的迷雾中，再一次传来那位少年带着愤怒情绪的话语：
“几十年前，你母亲在竞选神女期间还与外男苟且，在祭典前一日失去清白。祭典当天，发怒的神明险些让风沙掩埋丰都，害得我们跟着她一起陪葬！这样重大的罪过，她呆在这里赎罪已是神明宽宏大量。你这外男生出的孽障！让你获得长生，还不知足，还要反目成仇，难不成你要让我们所有人统统坠入地狱不成？”
现在谢时翊身上都是伤，也来不及止血什么的。他看向声音从高处传来的方向，喊道：“他们本就是两情相悦，何来苟且一词？若非国主从中作梗，将我母亲……”
他来不及说完，他知道自己说不完。
说到半路那股强大的力量直接破开云层，再次瞄准谢时翊的方向。
谢时翊这回长了个心眼，在感受到这个空间内异常的力量之后，立马提高十二分的警惕。在它即将落下来的前一秒，说时迟那时快，直接快步闪身到角落。
由于洞底形状特殊，属于圆桶结构，所以这第二次的攻击，将半空中那些还未落地的尘土都带到了上层。
“这畜生，倒是会点唬人的手段。”
尘土扬起上方，眼前的视线被遮挡住。从上方往下看，只有墙壁上火苗小的可怜的油灯，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国主一眼看出这是那人故意而为，他不自觉往旁边人侧了侧身，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慌乱。
“他可不简单，你得仔细提防。”
“呵。”
他身旁的人传来一声轻笑。
国主身旁的女人像是突然出现在人群中，除开旁边几位侍从面露困惑，国主倒显得悠然自得。似乎他早知晓这人会来到这里，开始的表情才那样傲慢。
国主转过头看着她那意味不明的笑容，有些不安的再次提醒：“他的能力似乎是他娘封入他体内的，来路不明，谨慎为上。”
“怎么算来路不明呢？”
话落，没去看国主此时异样的神色，女人站定，单手掐诀催动周身的灵力，在迷雾中精准的瞄准边缘的方向。
国主问：“能把他处理掉吗？”
“处理掉，不能。”
“为何？”
“他身上有叶漓的法器，他一死，那边立马就会知晓。”
“他是什么很厉害的人？”听到这句话国主有些不乐意，说出口的话内都带上了不悦的情绪。
人的见识有限，很多时候只会认定自己所看见的。加上丰都拥有了沈雾年天玄掌门这样的倚仗，自然而然的觉得多数问题不是问题。
他觉得是这人自己打不过他口中的男人，所以说出的话带着警惕，于是开口：“沈掌门可是让你来帮助丰都的，不是打不过就选择避让的，这里没有让你选择的权力。”
女人赐给他一个视线，充满不屑。
“你是个什么东西，命令我？”
“你……！”
国主原先准备利用权力进行压制，但联想到沈雾年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打了个寒颤，又硬生生的给话憋了回去。
两方沉默，这洞内也恢复安静。
但国主看着眼前那久久未曾散去的尘土，很快就察觉到一丝丝诡异的氛围。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处于自己前方的女人突然消失不见。
正在惶恐之际，听见了地底打斗的声响。
几个来回中间，也不知其中一个人使出什么术法，强大的力量撞击到墙体，引得整个洞口内部产生了轻幅度的震动。
这半腰处的石阶原本就许久未曾修理，眼下两人打斗的动静太大，不停震动让周围墙体上嵌入的石梯一个接一个的脱落。
见危险在逐步靠近自己，国主被人搀扶着一点点退出，往洞口的方向而去。
但还是没能成功的出去，在他们退后到门口的时候，墙体猛然间崩裂，让站在上面的几十人纷纷坠下高空。
“砰！！！”
随着一声巨响，十几人纷纷坠落在洞底。
猛然间跌落，国主不知自己滚到了哪里，眼前尽是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土。他先是想要喊出声，但一张口就是一嘴的沙子，根本发不出声。无奈之下，他只能两手放在地上，依稀摸索着周围。
周围还在传来激烈打斗的声音，只是声音好似环绕在他的周围，根本分不清具体的位置。
爬了一会儿，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摸到了什么衣料，手感很粗糙。
皇城用的料子都是从西南引进的好布料，就算是侍从也是民间一等一的好材料，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能穿这种布料的人是谁。
就在他准备再往上摸索一阵时，自己的脑袋上方冷不丁的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宛如地底传来，寒冷刺骨，传入耳朵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住打了个寒颤。
“找到你了。”
谢时翊这边原本是想偷袭，但没想到突然杀出来一个不知哪路来的高手，打得他无力招架。
几个回合下来，谢时翊被打得已经有点精疲力竭。
于是在下一个节点，避开一个大杀招的谢时翊他喊道：“阁下为何要针对于我？！”
对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的问题，而是再又打了几个回合，让谢时翊深刻的体会到自己与这人的差距。
在一个杀招未来得及躲避的期间，身体被猛然间撞飞出去。谢时翊后脑勺猛然撞击到小石子的地面，砸得他眼冒金星。
刚缓过神来，准备起身继续。然而在身体抬起的下一瞬，就感觉到一柄凉意的器物放在自己的脖颈，侧边锋利的边缘靠近皮层，传来阵阵酥麻的疼痛。
他身体僵住，抬头。
那些扬起的尘土在渐渐下浮，而随着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一道女声跟随散去的尘雾一齐响起。
“打你不为何，单纯看你不爽。”
谢时翊听到这声音明显一愣，随即便看见一个人影在逐步靠近自己。他原是警惕的握紧手中的剑柄，但过一会儿烟尘渐渐散去，那人的样貌也逐渐清晰。
“殊姑娘？”待看清样貌之后，谢时翊有些惊诧。
见人认识自己，余阳微微笑，将法器不动声色的藏于身后，随后消散于掌心。
谢时翊一愣，问：“姑娘为何会与丰都站在一起？”
余阳翻找着殊禾残留在躯体内的破碎记忆，说：“自是志趣相投，便站在一起了呗。”
谢时翊方才不敢乱动，是以为人就在自己近前。
但眼下尘土落地，他才发现自己被两柄不同模样的法器，以交叉形式将他整个脑袋困在了地上，根本动弹不了。
他不得已抬头，看着不远处零零碎碎的人群，脸色一僵。
“姑娘前不久还是游历江湖的朋友，今日就要兵刃相向？”
余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身后的人群，立马明白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表情有些好笑。
转个头的功夫，见谢时翊努力想要站起来，但每每碰到剑刃部分，都会被一股强烈的力量牵扯住全身的气力。然后整个人宛如被泄了气一般，又半死不活的躺回地上。
余阳走上前去，抬脚，一脚踩在两把剑的交界处。手肘撑在膝盖上，弯腰低头看着下方的谢时翊。
“我都打完了，跟我说兵刃相向。要不我先将你的头颅斩下，我俩再恢复旧好？”
他这一脚力道不轻，压力使得两柄剑更加往下。这下活动空间变得更窄，谢时翊这回连试图起来的空间都没有。
谢时翊怒目瞪眼，说：“姑娘可知这道貌岸然的国主做了何事？”
余阳不喜欢这种无聊的问题，他站直了身子。以藐视的眼神看着地上的男人，说：“知道啊。”
谢时翊不解：“姑娘先前不是最为厌恶这种人，为何如今还站在他们这边。”
余阳微笑，答：“正因我知道，所以改变了想法。”
闻言，谢时翊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白，不应声。
余阳：“你们修仙的，不是就讲一个因果。而今日这件事，就是闹到天道知情，你我都不是什么正派人士。”
谢时翊哽住，说：“……前人虽有前人之过错，又非无知小儿，将错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行使下去，岂非更可恶？”
见他回答，余阳心领神会。
他抬起头，上方出口处照下来的阳光恰好落在他的瞳孔内，照出内里的纹路，清晰而美丽。
“我这人不喜欢刨根问底，所以你最好有一个心理准备。”
“什么？”
“失败的心理准备。”余阳顿了顿，转头看向一个方向，缓缓勾起唇角，说：“不过你的愿望要实现了，你也该高兴。”
谢时翊脸上一僵，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你是谁？”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面前的女子只是前不久刚来丰都，怎可能对这些事件这么熟悉。
在两人一来一回的聊天内容里，其中埋藏了挺多谢时翊没来得及注意的东西。
他撩起眼皮，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不住的低喃：“这是又将谁请来……”
余阳懒得再搭理他，转回头看了眼在不远处，围在一起的人群。
眼下尘土彻底散去，这片不大的区域内也能看得很清楚。而在他们一群人围住的正前方，鲜红的液体首先争夺了注意力。
余阳似有所感，指着那边的情况，回头对谢时翊说：“我这人鲜少撒谎，我说你会如愿，就是会如愿。”
谢时翊顺着他的手指一路向那边看去，好巧不巧，一颗球体形状的东西，正缓慢的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内滚出来。
途径两边的人们纷纷避之不及，这也让谢时翊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
是一颗人头。
血液混杂着头发与泥土，一并黏腻的粘在侧脸的位置。上面原本的发冠歪七扭八的倒在一旁，头发松散开，裸露的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剧烈啃咬过，有些看不清原本的五官。
谢时翊看见那张做梦都要唾骂的脸，先是震惊，随后才转为欣喜。
在人群的缝隙内，同样躺在地上的谢时翊看清楚那不远处的具体情况。
男人的躯体被啃食得只剩内脏与白骨，旁边还有一堆小小的东西。他仔细辨别了许久才发现，那是男人被活生生扒下来的皮。
对于丰都国主的突然离世，两旁站着的人群很是恐慌，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听着模糊的字眼也能猜出来他们是想要出去，然后找人来解决这件事。
一来是为解决这件事，二来则是，吃掉男人的东西不见了，而它很可能还在这洞底，准备随时出来选中一位幸运儿。
谢时翊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除了中心位置依旧低头坐着的母亲，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忽地，他想起什么。
发觉他异常的余阳立即道：“怎么了？”
谢时翊看着头顶的光亮，说：“我第一个进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东西在跟着我，还带着锁链。可点燃烛火之后，这里没有任何人。”
“锁链？”
余阳想了想，转头往中心的女人看去。
见余阳的动作，谢时翊立刻反驳：“不可能。”
余阳轻笑：“你慌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谢时翊：“不可能是母亲。”
余阳耸肩摊手：“现在这里一览无余，可你描述的锁链，只有那女人身上有。”
谢时翊想反驳，但他方才说出口的瞬间，想起的也是母亲手脚锁链时的场景。
“……”
“你既然不反驳了，那我可就去看看了。”余阳说完，迈步就往前走。
“你要看什么？”
“自然是我想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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