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男子的话语如同种子，落入“蛮”的心田，在恐惧与震撼的土壤中悄然生根。那不只是一句回答，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击碎了他对世界粗浅的认知。力量并非仰赖神只或献祭，而是源于内心某种更本质的东西——一种近乎顽固的“不认同”。
男子离开了，正如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拖着疲惫的身躯消失在荒原尽头，没有接受任何供奉与跪拜。部落却因他的降临彻底改变，活人献祭被永久废止，大祭司在数日后郁郁而终。
而“蛮”的心中，那颗反抗的种子已破土而出。
他不再满足于部落日复一日的狩猎与采集。那个玄甲男子离去的方向，如同无声的召唤。在一个晨露未干的黎明，他背上简陋的行囊，毅然走进了那片充满未知的连绵荒山。他要知道，什么是“不认”，那男子又去往何方。
山外是更广阔却也更残酷的世界。他见识了城池的繁华与倾轧，经历了背叛与温暖，在生死边缘挣扎，也遇到了指引他修炼的启蒙老师。他的力量日益增强，但那个玄甲男子的身影和那句“是不认”，却如同烙印，随着他脚步的延伸愈发清晰。
而那些魔神……应该说是天魔，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这片大地上。它们形态各异，带来的灾厄方式不同，但核心那股吞噬一切的恶意却如出一辙。
不知何时起，“蛮神”之名开始流传。这并非他的自诩，而是那些被他从魔爪下拯救的人们，用最朴素的感激赋予的称呼。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号，神意味着疏离与供奉，而他始终记得自己从何处走来。他依旧独行，以血肉之躯构筑着脆弱的防线，背影在血色残阳下拉得很长，如同沉默的山峦。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他不再是独行的“蛮神”。身后渐渐汇聚起追随者，他们背景各异，信念却逐渐统一——为生存而战，向不公挥刃。他们建立起最初的聚点，在废墟之上点燃文明的星火。
陆鸿——或者说蛮，依然走在最前方，他的力量已深不可测，眉宇间的沧桑也愈发沉重。他见过太多牺牲，也亲手埋葬过太多同伴。
“葬神谷那边需要你去镇守一下。”
被人们推举起来的皇，在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中找到了他。篝火的光芒在蛮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沉寂的疲惫。
“葬神谷那边的空间裂隙极不稳定，恐有大家伙要过来，需要你去镇守一下。”人皇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葬神谷……”
灵魂深处似乎刺痛了一下，葬神谷这三个字，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敲入灵魂，带来一阵尖锐却短暂的刺痛，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茫的熟悉感。
蛮没有多言，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等待，身影化作一道流光，逆着毁灭风暴冲天而起，悍然迎向那正试图挤过裂隙的庞大阴影。战斗毫无悬念地爆发，能量碰撞的轰鸣响彻天地。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面对这样的场景，挥斧、格挡、突进，每一个动作都千锤百炼，高效而致命。
然而，就在他即将一斧斩灭那核心魔影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濒死的魔影核心并未爆炸，反而急剧向内坍缩，化作一个极小的黑点，紧接着，一股远超蛮理解范畴的、冰冷到极致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了他！这不是物理攻击，而是直接针对存在本身的……“格式化”！
蛮感到自己的意识、记忆、力量，甚至构成“存在”的基础，都在被强行剥离、分解、归零。他奋力挣扎，那源自灵魂本源的“不认”意志爆发出璀璨光芒，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仅仅激起一丝涟漪，便被那无可抗拒的冰冷彻底淹没。
最后映入他感知的，并非死亡的黑暗，而是一片绝对的、连“无”这个概念都不存在的……虚无。
直到……
一个身影微光刺破了永恒的沉寂，原本已经快消失的意识，像被什么相同的东西吸引了一样，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蛮的意识碎片本能地涌向那点微光。下一瞬，他“看”到了——并非用眼睛，而是一种更本源的感知。
是“不认”。
这意念如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即将彻底消散的存在根基。
“你也不认……”
“你也不认……”
“你是蛮神。”
“你是……陆鸿。”
意识回归的那一刻，并非简单的苏醒，而是如同破碎的镜面骤然重组，万千纷杂的记忆与感知轰然回流。
“……到头来我们还是又见面了。”
陆某人看向蛮神，蛮神也是无奈的耸耸肩：“谁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或许这里的确有很多认识我的人，他们无限的记忆共同构筑了这片幻境，将我的烙印也拓印了下来。”
“但这里终究是幻境，”陆鸿环顾四周，葬神谷的硝烟与血色开始褪色，如同浸水的画卷，“再真实的烙印，也只是过往的回响。”
蛮神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他咧嘴一笑，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释然：“不过没想到能再走一遍自己的人生，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目光却清澈如初，“记住，‘不认’不是固执，而是明白为何而战。你的路，比我当年……有意思多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如风中残烛般消散，化作点点荧光，融入周围开始崩塌的幻境。陆鸿站在原地，葬神谷的景象寸寸碎裂，显露出下方无边无际的混沌虚空。
而在那混沌中央，无数枚纯净无瑕、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冰晶正静静悬浮，每一枚冰晶都如同凝固的泪滴，内部封存着不同时代的记忆碎片——有战士诀别时的回眸，有学者临终前的顿悟，更有恋人相拥时无声的誓言。
它们是在漫长时光中沉淀下来的最纯粹的执念，是无数先贤陨落后留下的“初心”。
陆鸿的神识扫过这片璀璨的星河，没有犹豫，径直朝向其中一枚冰晶伸出手。那枚冰晶并无特别光华，反而显得格外温润质朴，冰晶内部，隐约可见一名蜷缩成一团的少女身影，双臂环抱着膝盖，仿佛沉眠于亘古的寒冰之中。
就在陆鸿指尖触及冰晶表面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与守护之意涌入心田，并非撕心裂肺，而是深彻骨髓的寂寥与等待。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枚承载着未知誓言的“初心冰晶”纳入掌心，温润的凉意仿佛具有生命般，与他心跳隐隐共鸣。
四周，无数其他冰晶依旧静静悬浮，如同沉默的星辰，见证着时光长河中一次次奋不顾身的燃烧与沉寂。
“诸位可否愿随我一起离开……”
陆鸿向着无垠的虚空轻声说道，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回荡在寂静的混沌之中。
话音落下，一些冰晶微微闪烁，仿佛在回应，但大多依旧沉寂。他并不强求，只是将那枚选中的冰晶轻轻握紧。下一刻，周围的景象开始如水波般荡漾、消散。
眼前一亮，寒意重新包裹身躯。他依然站在那座偏殿中央，脚下的血色湖泊早已消失，冰棺也无影无踪，光滑的冰面倒映着穹顶的极光。
“呜？出来了？”
冰狼甩了甩尾巴，凑近嗅了嗅他手中的冰晶。
担心的一直在原地盘坐，李依依闻声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冰蓝色的眼眸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见他气息平稳，眼神清明，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却仍忍不住低声问：“……没事？”
陆鸿将手中那枚温润的初心冰晶递到她面前，冰晶内的少女身影在殿内微光下更显静谧：“看，信物。”
李依依的目光落在冰晶上，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寂寥守护之意，指尖微颤，终是轻轻接过，握在掌心。
“……你怎么选了这一颗？这一颗明明是最弱的……”
“因为这是你的，以后不要随意把它留在这种地方了。”陆鸿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声音放得极轻。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那颗冰晶紧紧攥住，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着一丝灼热，烫得她心口发疼。
那时她道心初成，险些被自身恐惧吞噬，最终剥离最脆弱的执念化作冰晶，才得以脱身。
如今这份被她刻意遗忘的软弱，竟被他如此珍重地带回。
“你……”她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怎么认出来的？”
“因为你是我的。”
她偏过头，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四周飘散的寒气里，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那颗被带回的初心冰晶在她掌心微微发烫，仿佛沉睡的部分悄然苏醒，与此刻的心跳共振。
冰晶在掌心传递着微妙的温度，李依依能清晰感受到那份被剥离的脆弱正悄然回归，与此刻的心绪交织。她并未抗拒这种融合，只是将冰晶贴近心口，任由那份久违的柔软在四肢百骸化开。
殿内极光流转，映得她侧脸线条柔和了许多。陆鸿没有再多言，只是静静站在一旁，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问吧。”
趁着这个时间冰凰出现在他的身旁，语气中也少了一丝先前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你想知道什么？”
陆鸿收敛心神，目光变得郑重：“前辈，首先还是芽芽她们的下落。您可知晓她们是否来过南域？又去了何处？”
“我只能告诉你，她们已经不在此界了。”
冰凰的虚影微微波动，指尖凝聚的寒光映照着陆鸿骤然绷紧的侧脸。
“约莫一年前，寂灭雪峡的极光异动并非自然现象。有一股超脱此界法则的力量强行撕开过通道，那气息转瞬即逝，却瞒不过我的感知。”
“那通道开启的瞬间，我确实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属于外界生灵的波动，其中隐约带着火焰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与你描述的几人特征有几分相似。但通道存在的时间极短，且另一端的气息……混沌未明，并非我所知的任何一界。”
陆鸿的心沉了下去。不在此界，这意味着最坏的情况可能已经发生。跨界追踪的难度远超想象，更何况连目的地都无法确定。
“银月、银桃的去向呢？”
冰凰的虚影转向窗外永寂的极光，声音里多了一丝追忆：“那两个小丫头……是被‘渊极之眼’带走的。”
“渊极之眼？”他眉头一皱，显然也是第一次听闻。
“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现象，或者说，一个游荡的古老意志。”冰凰解释道，“它偶尔会出现在北域最深沉的寒夜，如同星海倒悬的漩涡，如同一只窥探大地的眼睛。银月与银桃身上，有它寻找的东西——一种源自生命本初的纯净波动。”
“她们随它而去，是机缘，亦是使命。”冰凰的指尖掠过空中飘散的冰晶，“至于归期，连我也无法窥测。那已涉及时空的本源奥秘。”
“……究竟是不能救？还是不想救？”
银芒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殿内，仿佛由光线与寒意交织而成。他凝视着冰凰的虚影，目光锐利如冰锥，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那个问题：“……究竟是不能救？还是不想救？”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连飘散的冰晶尘埃都仿佛停滞了一瞬。陆鸿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挡在李依依与银芒之间。
“……你。”
“你的实力早已超过了此界，只要你愿意，你甚至能直接撕开空间超脱，而你却告诉我你还保不了两个人？”
这段话之中包含的信息太多，冰凰的虚影在银芒的质问下泛起细微涟漪，如同冰湖被掷入石子。她并未立刻回答，目光却穿过银芒，落向虚空深处，仿佛在与某个无形存在对峙。
“超脱？”她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亘古的疲惫，“若超脱即是舍弃此界亿万万仍在挣扎的生灵，那我与那些漠然俯视众生的‘祂们’，有何区别？”
“……”
“守护……”银芒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守护到将自己与这片天地一同锁死在这永恒的寒冬里？”
冰凰的虚影并未因这尖锐的诘问而动怒，反而流露出一丝近乎怜悯的意味：“你看到的只是枷锁，而我看到的，是基石。若基石动摇，其上的一切繁华都将崩塌。有些存在，生来便不是为了超脱，而是成为屏障。”
“弥子草之皇，即使你们如今在漂泊，你也不得不承认，当初你们选择离开自己生活的世界，亦是一种对族群延续的守护。方式不同，本质何异？”
银芒周身光华缓缓内敛，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未再言语，身影如融于光线般渐渐淡去。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冰晶折射的微光无声流转。冰凰的虚影似乎更加淡薄了些，仿佛刚才那番言语的交锋消耗了她不少力量。
陆鸿消化着方才听到的信息，目光落在冰凰身上：“前辈镇守此界，与那天魔入侵有关？”
“不。”
不？
冰凰的虚影微微摇曳，如同风中残烛。她望向陆鸿，目光穿透了殿宇的冰壁，落向无尽风雪深处。
“当你历过万界，就会发现这件事其实微不足道。”
“就算此界的人战胜了天魔、巫妖，它们也不会消失。反过来就算天魔和巫妖战胜了此界生灵，也无法真正拥有这片土地。你和依依来自同一个世界，应该明白我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鸿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并非源于力量冲击，而是认知被颠覆的失重感。李依依的指尖无意识收拢，初心冰晶的棱角硌在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让她确认此刻并非幻境。她看向冰凰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师尊是如何知晓？
“不必惊讶。”冰凰的虚影似乎看穿了她的思绪，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当你们的气息与此界法则产生那微不可察的排斥时，我便有所感应。你们并非通过常规的轮回或降临，而是……更为彻底的‘嵌入’。”
她顿了顿，虚幻的目光扫过陆鸿，又落回李依依身上：“这也是为何，依依你的冰系天赋与此地法则如此契合，却总有一丝难以磨灭的异质感。而陆鸿你，能如此之快地融合乃至超越此界的力量体系，正因为你的根源，本就不受其束缚。”
陆鸿沉默片刻，消化着这惊人的信息。他回想起穿越之初的迷茫，以及后来力量增长的异常顺利，许多疑点似乎有了答案。
“虽然我不知是何人以何种心态将你们送来，但既成事实，探究缘由已无意义。重要的是当下，依依。”
“是，师尊。”
“和他一起离开吧，此地枷锁已显，非你久留之处。你的道，终究需在更广阔的天地间印证。”
李依依霍然抬头：“师尊！那您……”
冰凰虚影抬手，止住她的话语，目光却转向陆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守护一界，有时意味着成为枷锁本身。但打破枷锁，未必不是另一种守护。”
陆鸿静静聆听着，他能感受到冰凰话语中未尽之意，那关乎于此界本源与外在威胁的真相，显然远比“天魔入侵”更为复杂深邃。但此刻，他更明晰的是肩头的责任与前方的道路。
他看向身旁的李依依，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坚定而温暖。
李依依的视线从师尊身上，缓缓移到陆鸿伸出的手上。她微微吸了口气，殿内冰寒的空气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最终，她将一直紧握的那枚“初心冰晶”轻轻贴在胸口，冰晶微光一闪，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消失在她心口处。随即，她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放入陆鸿的掌心，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
“师尊，保重。”她轻声说道，深深一礼。
冰凰的虚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身形渐渐化作点点流光，如同逆飞的雪花，回归到那巨大的玄冰之中。塔顶空间恢复了绝对的寂静，唯有极光在穹顶无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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