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这一年，姜蜜七十五，谢知让七十九。
俩人早已经是头发花白的年纪了。
春日的午后，暖洋洋的。夫妻俩并排躺在躺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
“阿蜜啊，我给你看样东西。”谢知让缓缓说着，而后吩咐小丫鬟去书房把东西捧出来。
姜蜜掀起眼帘看了一眼，略微有些惊讶。
那只盒子被他放在书房多宝架的最顶上，从来不准她看。姜蜜年轻时央了两次，没得他准许，便也算了。
怎的今日，突然拿出来给她看了？
谢知让接过盒子，坐直身子，而后将它轻轻打开。
一本婚书赫然映入眼帘。
“这是咱们俩的婚书。”谢知让小心翼翼抚着那张红彤彤的纸，“当初咱们的婚事，我很敷衍。后来我想过要不要重新誊写一遍，可是还是决定算了。”
“这纸婚书，见证了我们的婚事。新写的，都替代不了它。”
姜蜜听他这么一说，便想起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儿，一下子笑了起来。
“我记得呀。你那时候啊，真的好凶好凶。咱俩成亲第二日你就吓我。”
谢知让也想起当年年轻气盛的自己，不由跟着笑了一下。
“这个，是你给我缝的第一个荷包。”
“这些是我出门在外时，你给我写的信。”
“这些，是画师为咱俩作的画。”
……
一样样，一件件，谢知让如数家珍。
姜蜜笑着看他一件件拿出来，眼眶中渐渐有泪水充盈。
放在盒子最下面的，是一件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那衣裳已经发黄了，当是放了许多许多年了。
谢知让生来锦衣玉食，哪怕年轻时出门在外办差，也从未收拾过衣裳。这件衣裳叠得这般整齐，是他认真练了许多次的结果。
他抚着衣裳的衣领子，笑道：
“阿蜜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南海子，你故意骗走我的帕子，然后在我脸上、衣领上亲上口脂印子，故意捉弄我。”
年纪大了，姜蜜眼神有些不好。她盯着谢知让的手指看了许久，才看见那一点很淡很淡的印子。
“你这人，怎么什么都留着啊？”她抹了抹泪，嗔道。
谢知让笑得自得，“因为都是阿蜜给我的啊。日后，我可是要抱着它入土的。”
姜蜜瞪了他一眼，挪过去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心口处，听那一声一声缓慢的心跳。
咱们说好，要长命百岁的呀……
姜蜜闭了闭眼，没将这话说出口。
第二日早晨，谢知让躺在床上没起来。
他到时候了。
姜蜜拉着她的手，沉声吩咐下人去将谢姈和谢洵叫过来。
等到儿孙齐聚一堂的时候，谢知让笑了。
他让姜蜜出去一下，而后招手，示意自己一双儿女过来。
谢姈和谢洵上前，跪在谢知让榻前，含泪听训。
“菟儿，猊儿，以后我不在了，要好好孝敬你们阿娘，知道吗？”
谢姈抓住谢知让的手，泪如雨下，却是笑着点头：“爹爹，我知道的。我和猊儿都知道的。您放心吧。”
谢知让虚弱地点点头，轻声呢喃道：
“你们阿娘啊，看着温和没脾气，其实气性大着的。你们要好好听她说话，不要她话没说完，你们就走了……”
“这样……她下次就不愿意再和你们说心里话了……别让她都憋在心里……”
“爹，我知道了。”谢洵哽咽着点头，“我和姐姐会好好听娘说话的。”
“还有别的，我都写在纸上了，你们自己去看，千万不能忘，知道吗？”
“知道了爹爹。”谢姈和谢洵纷纷点头。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谢知让有点累。他缓了一会儿，招着牧鹤到跟前来。
是的，牧鹤成了谢家的上门女婿，做了谢姈的郡马。
谢知让初时不喜他，但这么多年，牧鹤待谢姈的好，他都看在眼里。
他闭着眼缓声道：“牧鹤，当初，我把女儿嫁给你的时候就说过，绝不能欺负她。日后我不在了，你也得待她如从前，不能反悔。”
牧鹤沉声应道：“父亲，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待菟儿的，也会跟着菟儿好好孝顺母亲。您放心。”
谢知让交代了一通，便挥手赶他们出去了。
他要和姜蜜单独度过最后的时光。
姜蜜进来了，而后屋内只剩夫妻俩。
她缓缓在床边坐下，而后抱住谢知让的腰，轻轻靠进他的怀里。
“阿让……”她低声唤着，嗓音微微颤抖。
谢知让竭力抬起胳膊，将手轻轻放在姜蜜的脑袋上，“阿蜜，不哭……”
“我只是先下去，到阴曹地府提前去看看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的……”
“阿蜜得晚点下来，我得花好长时间去找呢……可不能太早来找我……”
姜蜜眼泪掉得更欢，却强撑着笑道：“好呀，你知道的，我喜欢桃花儿，你得帮我好好找一找，哪里有好看的桃花林。”
“好，帮你找……”
谢知让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他的眼帘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终完全闭上，只嘴上还小声呢喃着：
“阿蜜，若有来生，你我还做夫妻……下一次，我会一开始就对你好……”
话落，姜蜜只觉得放在发顶的手滑落下去。
她顿了一下，那些竭力克制住的哭声终于宣泄出来。
“阿让……阿让……”
她啜泣着，低声喃喃着他的名。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相伴着度过五十七个年头。有过争吵，有过分歧，却从未松开过彼此的手。
他们很相爱。
谢知让死后，谢姈和谢洵一度担心姜蜜会一蹶不振。可是她只是哭了一场，而后吃得很香，睡得也很好。
姜蜜看着女儿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菟儿，你们不必担心我。人都是有这么一天的。”
“你们觉得你爹爹走得突然，但其实，在他要走的前一日，我就察觉到了。”
“你们爹爹生前最操心我了，操心我吃、操心我睡，简直害怕没了他我便要活不下去了。所以呀，我得吃好喝好睡好，不能叫他在地底下还为我操心。”
“总有一日，我会去陪他的。所以，菟儿你们不必担心我。我会好好的。”
后来的日子里，谢姈和谢洵怕她孤单，还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姜蜜院子里养。
姜蜜笑着拒绝了，只说自己的孩子得养在自己跟前才是最好的。但他们可以去多看她几次。
就这般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的日子，姜蜜过了好几年。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她总会待着待着便想起谢知让来。
每当那时，她便会露出轻笑。
在姜蜜八十岁的时候，寿终正寝，入谢家祖坟，和谢知让合葬在一起。
生同衾，死同穴。
这是他们相爱的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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