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枷锁坠地
最后一根刻满诅咒符文的玄铁锁链，在虚空里自行崩解，化作暗沉的碎屑，旋即被无形的风吹散，了无痕迹。
三千年的禁锢，结束了。
赤足落在冰冷光滑的“无妄岩”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沧溟活动了一下手腕，那里曾被神铁长钉洞穿，如今只留下一道浅白色的印记，正在肉眼可见地淡去。他身上那件原本应华美无比的神袍，早在漫长岁月的消磨下变得黯淡无光，仅能蔽体。他抬起头，看向“无间神狱”的出口——那是一片扭曲的光幕，流淌着令人心悸的混沌色彩。
一步踏出光幕，景象骤变。
不再是死寂的囚牢，而是浩瀚云海之上，一座横亘天际的巨大白玉广场。广场尽头，矗立着巍峨的南天门，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然而，此刻这庄严肃穆之地，气氛却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云海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九天诸神。
有身披金甲、手持神兵的天将，阵列森严，神光刺目；有身着宽袍、手持玉笏的文神，面色沉凝，眼神复杂；有衣袂飘飘、姿容绝世的女神，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更远处，还有诸多形态各异、气息磅礴的古神、星君、天王……神威如海，汇聚在一起，足以让任何生灵匍匐战栗。
他们都在这里，不是为了迎接，而是为了“恭送”。
当沧溟的身影完全出现在广场上时，那汇聚如海的神威似乎都波动了一下，隐隐向他压来，却又在触及他身前丈许之地时，如潮水般退避，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一片死寂。
唯有云气流转的微声。
终于，站在诸神最前方，一位身穿帝袍、头戴珠冕、面容威严的中年神只向前迈出半步。他是如今执掌天庭权柄的昊天神帝之一，紫微神帝。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宏大，却难以抑制地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
“沧溟……枷锁已去，前罪已销。望你……好自为之。”
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极为艰难，但还是说了出来，声音传遍整个云海：
“恭送煞星！望您此去人间，莫再归来！”
“恭送煞星！”
“望您此去人间，莫再归来！”
下一刻，广场两侧，成千上万的神只，无论身份尊卑，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全都齐齐躬身，宏大的声浪汇聚成一股，在云海间回荡，震得云雾翻腾不休。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欢送的真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忌惮、恐惧，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祈求。
他们怕他。
怕他这个三千年前，以凡俗之身逆行伐天，亲手将一位执掌“毁灭”权柄的古老神只斩落星穹，导致天律震荡、神位更迭的“弑神者”。怕他归来，怕他夺回那曾经触手可及、却因弑神之罪而被剥夺的神位，怕他在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九天之上，再度掀起腥风血雨。
沧溟笑了。
他看着这漫天神佛如临大敌的模样，笑容很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又似有几分苍凉。他没有看紫微神帝，也没有看任何一位具体的神灵，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他曾熟悉、如今却倍感陌生的天宫胜景。
三千年，对于神而言，或许不算太久，但足以改变很多事。
比如，这些“后来者”的面孔。
比如，他们记忆中，被刻意模糊和扭曲的“真相”。
比如，那人间。
他没有说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多余的。他只是迈开脚步，沿着诸神“让”出的那条宽阔道路，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赤足踏在白玉地面上，无声无息。两侧的神灵在他经过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神力暗凝，如履薄冰。
他的步伐很稳，背影在万千神只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孤单，却挺拔如亘古的山岳，承载着难以想象的重量。
一直走到南天门的边缘，下方是翻涌的云海，以及透过云隙隐约可见的、那片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
他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望。
目光掠过那些或恐惧、或警惕、或隐含恨意的面孔，掠过那辉煌而冰冷的天庭宫阙，最终，投向那无垠的远方。
然后，他转身，一步踏出南天门。
身形向着下方那渺远的人间，直坠而下。没有霞光万道，没有瑞彩千条，只有一道流星般寂寥的轨迹，划破长空，迅速被云层吞没。
云海之上的众神，直到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天庭的感知范围内，才不约而同地、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凝滞的气氛缓缓流动起来，隐约有低语声响起，充满了庆幸与后怕。
煞星，终于走了。
第二章 人间何世
风声在耳边呼啸，又渐渐平息。
沧溟落在一片荒芜的山野之中。没有预想中的冲击，他轻飘飘地站在及膝的野草里，仿佛本就属于这里。
他环顾四周。
山，是陌生的山。水，是远处一条蜿蜒流淌、未曾见过的小河。空气中弥漫的灵气，稀薄得让他几乎感觉不到，混杂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属于凡俗的浑浊气息。天地间的大道法则，似乎也变得隐晦而迟滞，远不如三千年前那般清晰活跃。
这就是三千年后的人间？
他微微蹙眉，神念如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
百里，千里……景象在他“心”中飞速掠过。村庄、城镇、道路上行色匆匆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们，还有那些轰鸣着喷吐黑气的钢铁“怪物”（后来他才知道那叫“汽车”），以及更远处，高耸入云、灯火辉煌，却感受不到任何阵法波动的“蜂巢”（城市）……
一切都陌生得令人心头发沉。
他试图寻找与自己相关的“痕迹”。哪怕是一座残破的神庙，一块记载他名号的石碑，一句流传在乡野关于他的传说。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神念扫过几处印象中曾香火鼎盛、供奉“初源之神”的区域，那里或是变成了农田，或是建起了风格迥异的建筑，或是早已被荒草吞没，找不到半点曾经的踪影。关于“沧溟”之名，无论是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还是在那些脆弱的、被称为“网络”的神奇信息脉络里，都无迹可寻。
彻彻底底的……遗忘。
三千年时光，如同一只无情的大手，将他存在过的证据，从这片他曾经诞生、守护，并最终为之搏杀的土地上，抹得干干净净。
或许，并不全是无情。他依稀能感知到，在这片天地的法则深处，残留着一种被强大力量“修正”过的痕迹。来自九天之上？他不确定。但结果就是，他成了被历史刻意遗弃的孤魂。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缓缓包裹了他。比在无间神狱面对永恒孤寂时，更加真切，更加刺骨。在狱中，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许还在某些角落被铭记，或被诅咒。但在这里，在这人间，他成了一个彻底的“无”。
连仇恨，都失去了对象。
他在荒野中行走，步伐看似缓慢，却一步跨过数里之遥。他走过现代化的都市边缘，看着那些凡人依靠着奇妙的“科技”造物，过着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似乎不再需要神的庇护，不再向苍穹祈求风雨。他们很弱小，生命短暂如蜉蝣，却又展现出一种顽强而盲目的活力。
没有人看他一眼。并非他刻意隐匿，而是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就像一幅古老画卷上走下来的人物，误入了光怪陆离的现代图景，彼此都无法理解。
几天，或许几个月？时间对他失去了意义。
这一日，他循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消散的熟悉感，来到了一片深山之中。这里山势险峻，古木参天，灵气相对外界稍显浓郁，但也仅此而已。那丝熟悉感，源自一处隐蔽的山谷。
谷口被藤蔓和乱石封住，凡人难至。
他穿过障碍，谷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破败。
残垣断壁，被厚厚的青苔和杂草覆盖，只能勉强看出曾经是一处建筑的基座。中央，矗立着一座石像。历经风雨侵蚀，石像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衣饰的细节也难以辨认，布满了龟裂的痕迹。但沧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自己的神像。
这是他感知到的，人间最后一座，与他有着直接关联的造物。也是那微弱熟悉感的源头。
神像手中，原本似乎托着什么，如今也已空空如也。神像底座，似乎曾刻有文字，如今也被磨损得无法识别。
他就站在自己的神像前，默然良久。曾经，他受万灵膜拜，信仰之力如江河汇海。而今，只剩这一具残破的石躯，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静候着彻底的湮灭。
就在这时，谷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第三章 凡尘浊浪
“妈的，这鬼地方真难找！老二，你确定是这里？那老不死的说的藏宝图指的就是这鸟不拉屎的山谷？”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不耐烦。
“错不了，大哥！你看这谷口，明显有年头了，还故意堵着，肯定有货！”另一个尖细些的声音回应道，“那老家伙临死前才吐口，说他们祖上是守什么‘古神’庙的，宝贝就藏在神像下面！”
“狗屁古神！这年头谁还信那个？赶紧的，找到东西卖了钱，哥几个快活去！”
七八条大汉涌进了山谷。他们穿着廉价的迷彩服，手里拿着开山刀、铁镐等工具，个个面目凶悍，身上带着戾气，显然是一伙盗匪。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眼神凶狠贪婪。
一进山谷，他们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尊残破的神像上。
“就是这玩意儿？”刀疤脸走上前，用开山刀拍了拍神像的底座，发出沉闷的响声，“老二，撬开看看！”
“好嘞，大哥！”
那个被称为老二的瘦高个应了一声，从背包里拿出铁锹和撬棍，招呼另外两人就开始在神像底座周围挖掘起来。其他人则散在四周，抽烟、闲聊，言语粗俗，对那神像没有半分敬畏。
沧溟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的气息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这些凡人根本无法察觉。
铁锹撞击石块的声音，盗匪们的笑骂声，在这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泥土被翻开，露出底下更古老的石基。
“大哥，有门儿！这底下是空的！”老二兴奋地喊道。
刀疤脸和其他人立刻围了上去。“快！撬开它！”
撬棍插入石缝，几个大汉一起用力，伴随着“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一块厚重的石板被缓缓撬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陈腐的气息弥漫出来。
“哈哈哈！果然有宝贝！”刀疤脸大喜，掏出手电筒就往里照。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尊一直沉默的残破神像，内部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纹，从神像模糊的面部蔓延开来。
正在兴奋查看洞内情况的盗匪们并没有察觉。但沧溟感受到了，那是一种源于神像本身、与他同源的本源力量，在受到亵渎时产生的微弱悲鸣与抗拒。这神像在此受天地精气滋养数千年，虽未产生完整的灵智，却也积累了一丝微弱的“神意”。
“妈的，里面好像有几个破罐子，还有块玉牌！”刀疤脸的声音带着失望和怒意，“就这点玩意儿？够干嘛的？白费老子这么大劲！”
他恼羞成怒，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神像的基座上。
“操！什么狗屁神像，害老子白高兴一场！给我砸了它！”
得了命令，几个盗匪立刻抡起手中的铁镐、开山刀，狞笑着朝神像砸去！
第四章 残像悲鸣
铁镐带着风声，眼看就要落在神像那早已布满裂纹的身躯上。
就在这一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扬起的铁镐停滞在半空，盗匪脸上狰狞的表情僵住，连空气中飞扬的尘土都停止了运动。整个山谷，万籁俱寂，只剩下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如同水银般充斥了每一寸空间。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神像之前。
依旧是那身黯淡的长袍，依旧是赤足，依旧是那副平静得近乎漠然的面容。
沧溟抬起手，轻轻拂去神像肩头的一片落叶，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转过身，看向那群动弹不得、唯有眼珠里流露出极致惊恐的盗匪。
他没有释放神力，仅仅是存在于那里，仅仅是那历经三千年囚禁、弑神而不死的本质无意中散逸出的亿万分之一的气息，就不是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承受的。
“呃……呃……”盗匪们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咯咯声，想要尖叫，却连一丝声音都无法挤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们，那是生命层次上天壤之别的绝对碾压，是蝼蚁面对苍穹崩塌时的无助与绝望。他们的身体无法动弹，思维也几乎冻结，唯有源自本能的恐惧在疯狂嘶吼。
沧溟的目光扫过他们，如同扫过地上的尘埃。他没有愤怒，因为这些人的行为，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渺小得连插曲都算不上。他只是在想，这座神像，这人间最后的痕迹，或许也不该留存了。
与其被时光或这些愚昧之辈毁去，不如由他自己来了结。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有微光流转，准备将这神像连同这群盗匪，一同化为虚无。
然而，就在他指尖微光即将亮起的瞬间——
“神……神显灵了！！”
一声凄厉尖锐、因极度恐惧而变调的嘶吼，猛地从那个瘦高个“老二”口中爆发出来！他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丝力气，猛地挣脱了那无形的束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恶神！是恶神显灵了！饶命！大神饶命啊！！”
这一声哭嚎，如同打开了某个开关。
其他的盗匪也相继挣脱了那凝滞的状态，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而是那种笼罩他们的无形威压稍微收敛了一丝，仿佛只是为了给他们跪地求饶的机会。
“砰砰砰！”
接连的跪地声响起。所有的盗匪，包括那个凶悍的刀疤脸，此刻全都面无人色，涕泪横流，朝着沧溟的方向疯狂磕头。
“恭迎……恭迎恶神显灵！”
“大神饶命！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求您放过我们这些蝼蚁吧！我们给您立长生牌位！天天供奉！”
“是小的们有眼无珠，亵渎了神尊！求神尊开恩啊！”
他们语无伦次，将所能想到的所有求饶和敬畏的词汇都喊了出来。他们不认识沧溟，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们本能地将这无法理解、拥有恐怖力量的存在，冠以“恶神”之名。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传说中邪异、凶暴的神灵，才会拥有如此令人绝望的气息。
沧溟准备湮灭一切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他听着那些充满恐惧的“恭迎”和“祈求”，看着那些卑微蜷伏在地的身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神情变化。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荒谬，有可笑，有一丝淡淡的悲凉，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沉寂了数千年的东西，在心底微微触动。
恶神？
他们称他为恶神。
他们跪拜他，恐惧他，祈求他，却是因为将他当成了某种邪异的、需要安抚的凶神。
他们不知道，这片天地，曾在他的意志下运转；这人间万物，曾受他的恩泽庇佑；他们脚下的土地，曾浸染他为了守护而流淌的神血。
他本是这人间最初的神。
如今，却以“恶神”之名，重新被凡俗所见。
指尖的微光，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他看着脚下这群瑟瑟发抖、丑态百出的凡人，良久，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字。
“滚。”
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在每一个盗匪的灵魂深处炸响。
盗匪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谷外逃去，连掉落的工具都顾不上捡，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转眼间就消失在谷口，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恐惧气味。
山谷，重新恢复了寂静。
沧溟没有再去看那些逃窜的背影，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尊残破的神像之上。
风吹过，扬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也吹动了山谷间无尽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一曲为遗忘而奏的挽歌。
他站在自己的神像前，如同站在时间的断层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而这人间，似乎比他刚刚踏出神狱时，更加广阔，也更加……孤独了。
只是，那一声“恭迎恶神显灵”，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沉寂了三千年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被遗忘的人间，似乎开始变得，有些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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