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得正不可开交时,突然仆人禀报,说老太爷派孙二来送东西。
门一开,孙二看见屋里一片狼藉,脸色尴尬,连忙装作啥也没看见,恭恭敬敬地把一个小包袱交到石子正手中,说是石师爷给大老爷的,然后匆忙告辞离开。
随着时光的脚步日夜不停,曾经的大少爷已经变成大老爷。
这个包袱沉甸甸,石子正预感到里面装着银子。
他脸色瞬间缓和,把包袱拿去书房,打开一看,除了银子,还有一封信,是石师爷的亲笔信。
石师爷在信上没有啰嗦,只写了一首打油诗,其中还添上两句古人的智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石师爷知道,即使自己啰嗦再多,儿子也听不进去,于是干脆把千言万语都凝聚在打油诗里。
至于念诗的儿子如何理解其意思,他已经管不着。毕竟儿子年纪已经过了四十不惑,早就不是乖乖听话的孩童。
石子正看完信,又看看银子,心里终于涌起感动。不过,他依然认为如今是自己最能干大事的好时候,大好年华不可浪费。
于是,他决定继续留在京城,拿这些银子去走后门。
最近,他打听到一个小道消息,据说新帝宠幸太监,其中有一个最厉害的太监叫胡八。
石子正在官场混几年,并非毫无收获。比如,他明白:皇帝重用太监,主要是为了用太监斗文官。
他心里火急火燎,暗忖:吏部那群官员自以为是,都排挤我,不肯给我官做。我何不另辟蹊径,去找胡八公公的门路?或许,这就是捷径。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让父亲知道。
石师爷因为石子固做太监的缘故,最忌讳太监。关于这一点,石子正心知肚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暂时保密,在私下里悄悄走后门。
— —
新帝宠信太监之事,不仅京城知道,就连福建官场也传遍了。
有个姓严的官员义愤填膺,决定上书弹劾太监胡八,禁止太监干政,甚至要求给胡八来个凌迟处死,真是恨得咬牙切齿。
同时,他晓得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于是四处活动,活动的对象包括唐风年。
严大人主动拜访唐风年,先拍几个马屁:“唐大人,您历经两朝,是名副其实的忠臣,肩负社稷重任。”
“如今太监干政,如同乌云蔽日,别人可以不管,但您千万不能袖手旁观。”
“下官已经联合同僚,决定上书弹劾死太监,只要您联名即可。”
“这是我们决定上书的内容,请您过目。”
唐风年心里大吃一惊,表面上依然保持镇定,伸手把东西接过来,飞快地过目。
看完之后,他心想:太激进了!这样的文章,不仅把矛头指向太监,而且皇上看到也要生气。
因为上书内容中,引经据典,搬出历史上有名的昏君。这不就是骂当今皇上是昏君吗?
唐风年本身并非激进派文臣,所以不赞同上书的内容。
不过,此时严大人的两只眼睛正盯着他,大有一种“如果你不跟我联手,那你就是敌人”的意思。
唐风年思量片刻,把东西还给严大人,微笑道:“严大人忠心耿耿,用心良苦,在下佩服。”
“唐某决定亲自给皇上上书,所以不必联名。”
他打算忽悠严大人,但严大人不是好忽悠的。
严大人双眼灼灼如火,咄咄逼人地问:“唐大人打算如何弹劾太监?”
“如果唐大人态度鲜明,下官打算在唐大人的奏书上联名。”
“联名的好处就是人多力量大,法不责众,唐大人是否同意?”
唐风年挑眉,镇定地与他对视,似笑非笑,说:“严大人认为,一个贤明的朝廷除了杜绝太监干政,还要杜绝什么?”
严大人很快就不假思索地回答:“贪污腐败。”
唐风年对他竖起大拇指,紧接着,轻轻摇头,说:“还要杜绝结党营私。”
“如果官员凡事都联名,在皇上眼里,这不就是拉帮结派吗?”
严大人的脸色瞬间变化,察言观色之后,他告辞离开。
当晚,另外几个打算联名的文官去严府秘密商量此事。
其中一人问:“姓唐的是否入伙?”
严大人冷笑,说:“他是皇上的宠臣,狡猾得很。不仅拒绝联名,还指桑骂槐,指责我们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另一人顿时拍案而起,骂道:“姓唐的奸邪!说不定他早就跟太监穿同一条裤子,狼狈为奸!”
又一人同仇敌忾,咬牙切齿地说:“咱们同在福建为官,好好收集他的罪证,不信扳不倒他!”
……
— —
布政使司衙门后院,几盏灯笼在屋檐下晃晃悠悠,自娱自乐,跟天上的月亮比谁更亮、更圆、更美?
内室里,唐风年把立哥儿打横抱在怀里,轻拍小小后背,哄小家伙睡觉。与此同时,跟赵宣宣聊白天的事,恰好聊到严大人。
赵宣宣用木梳梳理长发,想一想,轻笑道:“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他们为什么要闹?”
唐风年在屋里来回踱步,微笑道:“太监和文官是朝堂的两股势力,此消彼长,必然争斗不休。”
赵宣宣实话实说:“我不喜欢太监干政,也不喜欢文官斗来斗去的风气。”
唐风年轻轻叹气,收敛笑容,说:“如果只是文斗,还不算太差。”
“但几十年前,一群文官曾经当着先帝的面,亲手打死过太监。在这种争斗中,文官家破人亡的例子也有很多。”
“所以,我不打算参与这种争斗。”
赵宣宣放下梳子,神情赞同,走过来瞧瞧立哥儿睡熟没,微笑道:“置身事外,难不难?”
唐风年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敌友难分,官场斗争如旋涡。”
赵宣宣听说过水中旋涡有多么可怕,来福建沿海之后,又听本地人说过风形成的旋涡有多大破坏力,因此忍不住叹气,摸一摸立哥儿的小手。
两个大人忧思忧虑,小小的立哥儿却无忧无虑,睡颜恬静,小脸胖嘟嘟。
— —
果然不出唐风年所料,不久之后,几十个文官的联名上书在朝堂上搅起腥风血雨。
正当别人斗得你死我活时,唐风年忙着整顿福建官场的贪官污吏。
由于福建率先开放海禁,海贸赚钱多,一些官员见钱眼开,连税银都不放过,甚至官官相护。
除极少数以外,大部分腐化的官员忍不住花钱奢靡。
唐风年做过账房学徒,恰好擅长算账。他派人暗中收集同僚花钱的线索,算一算,便能算出谁必然不清白。
下一步,便是光明正大地查,一查一个准。
每扳倒一个贪官,本地百姓都拍手称快,议论纷纷,还成群结队,围观贪官是如何被抄家的。
由于福建富裕,油水多,抄出来的贪官财物动不动就达到几万两,甚至几十万、几百万两银子。
查出来的黑钱都收归国库,充公。
于是,每次贪官落马,民间的男女老少就笑道:“杀猪了!杀猪了!”
贪官不就相当于朝廷养的大肥猪吗?这种大肥猪吃的是民脂民膏,然而最后享受杀猪宴的却是皇帝和国库。
百姓无非就看个笑话,暂时图个乐罢了,因为贪官是抓不完的,贪官的祸害对象永远是无权无势的百姓。
对此,新帝喜闻乐见。所以,当他看见弹劾唐风年的奏折时,他明显不以为然,对信任的太监说:“唐爱卿不爱吵架,是真正对社稷有功的能臣。自从福建开放海禁和部分宵禁,又严查贪官污吏,国库越来越殷实,朝廷不必像以前那样拖欠边关士兵粮饷。”
“士兵有粮饷,才忠心,不闹事,北方边境因此稳固。”
“南方富,北方稳,江山社稷才太平。”
太监胡八连连点头,赶紧拍马屁:“皇上英明!”
拍完马屁之后,他又不忘了给敌人踩一脚,趁机说:“那些天天只会联名上书,只会拉帮结派吵架的臣子,真不是东西。”
“办事不行,吵架第一名!吃朝廷俸禄,却不为皇上解忧,反而只会添堵。”
新帝点头赞同。
相比爱吵架的文臣,他反而更喜欢太监,更信任太监。
因为太监围绕在他身边,朝夕相处。而且文官心高气傲,太监却自称奴才。不管在外面如何耀武扬威,但在皇帝面前时,太监们总是服服帖帖,百般讨好。
新帝厌恶那些爱吵架、爱多管闲事的京城文官。比如,那些人多次催促他立皇后、生孩子,啰嗦至极,如同恶婆婆催促童养媳生孙子。
再比如,新帝有几天生病咳嗽,没上早朝,有些文官就以此为把柄,向皇帝上书,指责皇帝懒惰。
再比如,文官们前赴后继地上书弹劾太监,要求把新帝宠信的那几个太监都判死罪,新帝为此很不愉快。
……
为了提高太监们与文官斗争的本事,新帝特意在宫中开设太监学堂,派夫子教太监们念书、写字。
京城朝堂的争斗愈演愈烈。
不过,带银子去找太监胡八走后门的石子正终于如愿以偿,重新谋到官职。
新官职是御史。
因为御史最喜欢搞弹劾,尤其是弹劾干政的太监。所以太监胡八故意在御史中安插自己这一派的钉子,方便监视其它御史的动向,并且在关键时候还能为自己说好话。
从此以后,石子正变得身不由己,变成太监胡八手中的工具人。
这就如同喝酒上瘾的酒鬼,反而变成美酒的奴隶。
石子正醉心于做官,醉心于权势,反而变成位高权重者手中的傀儡。
— —
石师爷不是神,暂时没看出石子正做御史的异常。
他反而很高兴,认为御史是很适合石子正的官职,还鼓励石子正在帝王面前多说真话,好好干。
石子正为了面子,报喜不报忧。
然后,石师爷收拾行囊,决定应徒弟唐风年之邀请,去福建沿海见见新世面。
这次远行,他把石夫人和几个亲近的孙子孙女都带上了。
石夫人抱着绵姐儿,欢欢喜喜地上马车,准备出发。
绵姐儿懵懵懂懂,兴奋极了,动来动去。
晨晨也心向往之,可惜她分身乏术,必须守住自身的价值和财路——女子私塾。
依依不舍地告别之后,马车缓缓出发,晨晨、肖白和旺财在风中目送许久。
旺财作为一条老迈的狗狗,已经失去往日的威风,彻底沦为爱打瞌睡、不爱动的看门狗。
虽然它听不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等名句,但它那忧郁的眼神早已泄露心事,无声的凄凉越来越浓。
送行完毕,旺财摇一摇尾巴,又回到屋檐下趴着,打瞌睡,做白日梦。
与平时不同的是——没有绵姐儿来扯它的尾巴玩,也没有昭哥儿来抚摸它的黄毛。
它变得清静许多,也孤单许多,闷闷不乐。
它的狗儿子和狗孙子们,都是些不孝的后代,正在庭院里跑动、玩耍、吐舌头,不来找他打架,就算不错了。
旺财闭上眼睛,发出老狗的叹息。
在它的梦里,有许多故人,有许多久远的回忆……
梦里的它,意气风发,威风凛凛,就连那个姓唐的大官儿也要给它面子,靠它办大事……
这个梦,越做越甜,它在梦中无可自拔。
“旺财!”
“旺财!”
不知过了多久,肖白用排骨汤拌饭,敲打饭盆,叫旺财吃饭。
然而,他叫许多声,却始终叫不醒旺财。
— —
石师爷和石夫人从马车转为坐船,走水路,搂着孩子们,欣赏沿途风光。
这几乎是石夫人感到最幸福的时光。
前些年,她与石师爷聚少离多。
这一年半载,石师爷虽然与她团圆,但总是在生病。
如今,老夫老妻一起南下散心,身边有孙子孙女陪伴,终于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石夫人眉心长一颗美人痣,像观音菩萨一样慈祥,伸手指岸上,笑道:“你看,那边有两头牛在打架!”
石师爷搂着昭哥儿,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沧桑的眼眸溢出笑意,脱口而出:“两个畜生,勾心斗角。”
“打赢又如何?打输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乖乖替地主去犁田?”
旁边的宇哥儿、曦姐儿、昭哥儿和绵姐儿都被这话逗得发出笑声。
绵姐儿似懂非懂,就看个热闹而已。
曦姐儿聪明,早慧,立马举一反三,接话:“爷爷,那些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不是牛,为何也学牛勾心斗角?”
“他们不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吗?为何看不透牛打架的道理?”
她爱看史书,史书上描写最多的就是当官的勾心斗角。
石师爷抚摸长胡须,笑道:“人性如此,时而聪明,时而糊涂。”
“这世上,有谁时时刻刻都明智吗?”
曦姐儿歪头想一想,沉思许久,却迟迟找不到答案。
船儿划动,水声清越,如同这条长寿大运河在哼唱轻快的小曲,发出旁观者的笑声。
石师爷深呼吸,与石夫人肩并肩,眺望这天地之间,心境豁然开朗,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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