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卿,
今夏雨稠。日子本来难数,全凭雨水相送。
记起在英国,虽总愁下雨,倒也难得为此耽搁心情。北宁如今的潮气和那边约莫不相上下。
你是南方人,气候想必还算适宜。
总忧心你嫌弃北宁干燥,眼下倒有些后悔你没有赶上这一年的雨季了。
...
北部安稳些了,只是敌人还没有从东北撤走。
东北严寒,但土壤肥沃,民风质朴,是块宝地。建国已有六年,我还总妄想亲自率兵收回那地方就好了。
...
届时亲自去接你,一同庆贺。
不见你人,总是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
...
联众国六年春季,北部牵制了些许东洋人入侵的战力。
在犹豫是否北上,三面围困北宁长达三个月后,东洋提出签订两方友好协议。
那段时间,北宁驻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以防备他们借着协议掩人耳目,趁此挥师北上。
一个月后,位于风口浪尖的协商前后开了近十次商讨会议,两方的协议定下来了。
第一,允许双方驻军友好相处,平等交好。
第二,格外增设铁路设施、工厂、口岸,便于贸易往来。
等等。
虹海等地,东洋人就此开始缓缓涌入。
但打着促进文化交流的名义从东北远道跋涉而来的‘友人’,始终没能成功迈进北宁城一步。
两方的合办刊物上,无数次抨击了北宁驻军司令顾还亭的独断专横、自大狂妄。从他的母亲曾是前朝公主,揣测到他或许有复辟之心,再从他至今未娶却与男子同居,推断到他癖好变态。
顾还亭充耳不闻,照旧我行我素。
入秋。
杨大总职亲自嘱托,北宁驻军隆重地举办了一场推延了几个月的庆功宴会。该正式欢庆将由北宁政府着手举办,盛大邀请北宁驻军中尉及以上级别将领参加。
顾还亭叙二级陆军上将,授予联众国二级红鹰勋章,任北部地区总司令。
顾还亭还未到四十。这等殊荣,举国瞩目。
大家都知道,顾还亭有功,但功不至此。
这明显是联众国政府在表态。
公历九月初三。
庆功会上,兵士们清一色的绛绿色军装,北宁政府、调查局高官作陪。为了使得此会更像为将士们百忙之中腾出的欢愉时刻考虑,还盛名邀请了北宁银行白展清行长——也是百年大家白家的当家人等多位颇具盛名的太太、小姐前来。
如此盛大的宴会,单单贵客入场就花费了近两个小时。
礼堂之中,三层几乎环绕的席位都坐满了人。
顾司令没有像众人想象之中——要等到压轴出场,赢得全场掌声雷动。
事实上,傍晚四点半,司令就在两个副官和几个警卫团的簇拥下进场了。
当时,场上的人还不足一半,大家都在一片寒暄和熙攘里互请入座。
司令的位置在三层正中央。
他从进门最近的一侧偏楼梯上来。
就这张多次在报刊上作为招牌的面孔,几乎是一进门就被人认了出来。只是由于场合不够隆重,没有人带头掌声雷动,都只是一路行注目礼。
上到一二楼,已经到达的兵士们自发地不约而同站起敬礼问好。
除此之外,顾司令的到场像是有意掩人耳目的。
反倒是裴局长,直到最后十分钟才进门。
那时,灯光已经暗下来了。
首先登台的是教堂唱诗班的合唱,再是军歌合唱、舞台剧演绎。
前半场的节目隆重、精心,就是不大自在。
不过,坐在顾还亭身侧的白鹭倒是格外地能看进去。
顾还亭荣升,他也一路水涨船高,如今是北部军区西南分区司令,为军长职位。季长风死后,白鹭一再立功,总算为自己师部博得了出战的机会。
前夜,白鹭酒醉,对顾还亭一吐为快。
事后想起来虽然丢人,他心里到底畅快了不少。
时至今日,白鹭承认,于他而言,顾还亭的确是不可或缺的朋友。
才入夜,在一片欢呼之中,联众国政府亲派职员颁发徽章,将士们更换肩章,正式授予军衔与勋章。
到此正式的内容结束。
接下来是交响乐、钢琴与芭蕾等娱乐性观赏节目。
座下的人群骚动起来。品酒、闲话、家常。
三楼几乎聚集了北宁全部位高权重之人,也开始窸窣讲话。
顾还亭却没动。
他连酒也不品,更别说其他吃食。
顾司令坐姿松散,略撑一点头,视线落在台上的那架钢琴上,看似在认真地品鉴乐声。
他没什么神情,也没表现出任何想要交谈、蹉跎的欲望。一时间,没人敢上前去说话。
就连坐在身边的白鹭和傅月襄也由于总司令过于肃穆的态度而正襟危坐起来。
殊不知,顾还亭只是在出神。
他家里那架钢琴,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摆在那里和一具了无生气的棺木没有两样。
战争初平,他时隔快一年回到家。在刘妈定期的打理下,灰尘是没有的。
惺忪摁下的木质琴键,荡出了他一片无知无识的心神。他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那句问话,酥酥麻麻地碾过他的神经。
那个人——他的爱人,真的还会回来吗?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一个一年多没有回过一封信笺的、远在异国他乡的人,有多大可能会选择在战乱时候回到故土呢?
飘零的不是何楚卿,是被遗弃在这片废土之上的他。
顾还亭惊吓一般收回落在钢琴上的视线,细微地颤抖着眼睫,去够侍应托盘递到他手边的一杯酒。
其实裴则焘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作为第一个敢和顾司令搭话的人,裴局长身上无疑承担了万顷瞩目。
顾还亭注意到他了。既不想理,也不想假装。
过了半分钟,白鹭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离开了三楼。
裴则焘顺势在顾还亭身侧坐下了。
这时候,顾司令才听见他说了一句:“...何楚卿先生与您而言独一无二。可您正当壮年,如此思慕,已经达到了伤神乏力的程度,这可如何是好?”
顾还亭即刻就明白了他是来干什么的。
在他左手边的那位侍应没有离开,而是蹲在他腿边,始终端着托盘。
裴则焘旁若无人地说:“我的亡妻离去的十几年间,我何尝没有受过相思之苦呢?您知道我有方法发泄,但您这样伟岸的人物定然做不出那等卑劣的事。有些时候,哪怕是看看,总抵过心痒难耐...”
顾还亭照旧没有看裴则焘一眼,而是从脑瓜顶到穿着、跪姿,审视一般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侍应。
司令冷淡地说:“抬头。”
纵然已经想到,那张脸跟他心里的人恐怕会有七八分相似,在看到那张面孔时,顾还亭的眉间的青筋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他毕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张脸了。
纵然只有七八分说不出的相似,也是相似。
他喉咙滞涩了。
想叫他一声,触碰他一下。
他嘴唇已经微启,终究闭上了。抿住了。没有说话。
跪在他面前的年轻男人眼中闪烁着一点惧意。对于面前这个伸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男人,他有点抖着嘴唇,不由自主地带点讨好,犹豫着笑一下。
十秒后,顾还亭收回视线,将方才从托盘里拿出来的酒杯不轻不重地又放了回去。
力道像是点了对方一下。
裴则焘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后续。
顾还亭翻过手心,伸出两根手指潦草地往前一勾。
虽然灯光昏黄,但白色的手套醒目非常,不比战时的号角逊色。
侍应往前凑了凑。
他也才不过二十岁,不由自主地吞吐着颤抖的呼吸。
他才往前挪蹭一点,司令凉薄的声音吐露道:“滚远一点,我叫的不是你。”
坐在旁边的裴则焘面色略变,仍保持着笑意:“噢噢,司令是想和我说话?”
顾还亭嫌脏似的,目不斜视:“我配了枪——麻烦您也滚远点儿。”
裴则焘的面色一时变幻纷呈,准备了几秒,才又笑了一下:“好好好...既然您心情不好,我就不叨扰了。”
调查局局长面色如常地站起身来,回到他的座位——与司令相隔两个。
那侍应面如死灰地挨了裴则焘一记冷眼,弓着身跑走了。
一曲落幕,钢琴结束。
最后一个节目,是乐团合奏。往后整个夜晚,都将为各位青年才俊和闺秀伴奏。偌大的舞池摆在眼前,许多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顾还亭预备等到那时,就先行离场。
几十人组成的交响乐团,在礼堂里显得声势浩大。
竖琴声一传开,原本还有些许嘈杂的会场立刻静了下来。
提琴紧随其后,落不到实处,层层地牵引着,渐渐去芜存菁。
顾还亭心底猛然一动。
他认得这个旋律。
这种标志性的风格,是何楚卿偏爱的那一款。
还是前几年的事情。
他们在唱片馆里偶然听到一段旋律,何楚卿兴奋地对他说——“就是这个!”的那段旋律。
他说他第一次在顾一盈的话剧社里,听见白家三小姐弹琴,弹的就是这一首。
从此,何楚卿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迷上了钢琴。
那个下午,他们泡在唱片馆里,把这位法国作曲家的唱片听了个遍,买下了其中的大多数。
就连这唱片,何楚卿也没带走哪怕一张。
也是,这东西易碎又不好打理,真要是想听,恐怕伦敦随处可寻。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思念,顾还亭却忽然委屈起来。
他眼前有些发花了。
司令仓促地垂眸来遮。
难以说清,究竟是什么因素促使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有一个人,估计是半秒钟前才踏上三楼的地砖。
整个三楼,只有他一个人穿着素色的长衫,甚至都不是锦缎的。他步履生风,像一道魅影。身形被浅色大理石廊柱明明暗暗地划分。
一会如有实质,一会仿若梦中。
顾还亭紧锁着他,极目流连,平稳的呼吸被打了个七零八落,他的胸口仓促、又清浅地起伏起来。
直到那人不急不缓地停到他近前,顾还亭不得不略微抬头仰视他。
他的步履也很轻,在交响乐声里听不到一点声响。
可声音却敲破了他们之间的多层屏障,清晰有力的传过来。
“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顾还亭昏着头。
面前的人不可捉摸,像是幻境。
他还是蓦然站起身来。
在他最偏爱的交响乐声里,在众目昭彰之下。
把何楚卿揉进了怀里。
可以触碰到的,并非水光幻影、痴心妄念。
深埋在他过去所熟悉的、始终爱着的一切里,顾还亭才敢渐渐收紧了手臂。
何楚卿回扣住了他的后背。
像游轮出海一圈儿又回来,海水都别无二致,他的身心,还是只认码头的这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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