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倒在地上,团簇的杯盘瓷片鱼鳞一样支离破碎,她却偏偏穿了一身繁复的花裙,露着大片的后背和腿。狼狈也狼狈得很谄媚。
大餐厅里,只剩了三五个东瀛人,以及几位调查员,大概是聊得并不愉快,反正是哪怕还没听清争执什么,先感受到了剑拔弩张。
血很触目,女人尚且没有人管。何楚卿冲出去,没打报告,撑着肩托着脑袋,把她翻身来看——果然是阮钦玉,明面上倒是没什么伤,可是怎么竟然这样多的血,流下一摊来。
“司令!”他叫他一嗓子,算是请示了,顾还亭即刻命令:“给他备车,后门走。”
他们谈他们的,有的如临大敌,有的游刃有余。何楚卿叫她暂时倚靠在胸前,脱了军装为她披上。她的眼睛,还不时睁一睁开,面目却是痛苦地扭曲着,他就一声声叫她,“姐、姐......你怎么样?”
阮钦玉的手掌张着,是捂着小腹,微微的在抖。她张着嘴,但没声音,只是看着他在那儿发慌,那些紧张、顾虑、关切,都看得出来,可惜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救助一个仇人。
身子一轻,是何楚卿牢牢地抱稳了她,一使劲抱起来。那些纷乱他不听,也不问由头,置身事外,出门、下楼、上车,往医院驶。再看怀里的阮钦玉,眼神迷茫,沉默无言地盯着窗外,那是一片漆黑的天。
把人送进手术室,何楚卿去卫生间洗手。右手还算干净,左手却是连着袖口都血污了,那血格外地粘,他洗过了还纳闷,中途才有医生来告诉他,阮钦玉是流产了,腹部遭受过重击。
何楚卿耳根很快红了,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但没红到底。当务之急,是要人签字,而他太过生涩了,接过来笔就好像当了父亲。
长凳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冷是悄无声息的,似乎想要冷不丁地将人冻死。不过冷到底有一项好处,能够使得人清醒,把情感一并冻结得缓慢起来。
及到阮钦玉出手术室,睡沉过去,才有兵叫何楚卿下楼,已是半夜。
两辆车,前后停在冷夜,人也是两个,何楚卿明明辨认出了都是谁,还依旧神色如常地走近,简直是有些木讷。
顾还亭往前迎了,裴则焘却是从那后头,幽幽地搭话:“小何,好久不见了。全北宁,不论是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都知道你回来了。怎么样,在国外疗养得还好啊?”
何楚卿直白地看他,像是生怕他变了模样,却是不答。
裴则焘就笑,夹着烟的手,依旧是空中比比划划:“似乎还病着呢,啊?”
搂着何楚卿的肩头,顾还亭替他开车门,等他坐进去,又把那门关上。裴则焘站正对窗,几米外,呼着烟气,饶有兴致地同他对视。这种憎恶,于裴则焘而言,有时候几乎是养料。
“小何啊,”车子发动起来,轰轰的,裴则焘走近些,俯身撑到车上,鼻梁堪堪抵住窗,“你要多多注意安全。今晚这么大的动静,我也不敢确定,那几个东瀛人是否看出了你们的关系。如今,顾司令抓了东瀛人,恐怕他们会报复到你身上去——”
“开车。”顾还亭坐得离他极近,腿贴着腿,手掌横在了四目之间,将视线隔断开来。汽车开动出去,车窗上的白雾两秒就散了个干净。
后续的事宜,何楚卿其实不关心,不过既然提了,他也就顺口问:“那几个东瀛人,怎么抓起来了?”
“恶意伤人,残害妇女,当然是要抓。”顾还亭说,“只不过,警察不敢抓,那么就只好是驻军来了。”
驻军动手和警察动手,含义到底大有不同。隔了一个夜,扣押事件就沸沸扬扬,东瀛谈判团战后始终暂留建京,得到消息,直奔总职府。
然而,证据俱全,加之民众的情绪实在难当,折腾到最后,不单是动手的一位山阶公开道歉、赔偿,就连背地里试图推进的“剿流”合作,也是不得不延缓下来。
裴则焘有求于顾还亭,而司令难得点了头,其本来目的恐怕就是此。不论如何,这毕竟算是好消息,何楚卿把这和鲜花一起,送给尚且躺在病床上的阮钦玉。
东瀛代表、建京中央来的代表和调查局,轮番地探视。阮队长身价倍增,至关重要,要进房间需得走流程,何楚卿多跑了两趟,花就有点蔫,他还是将其插进水瓶,摆在窗口。
“这样有点颜色,屋子里亮堂多了,嗯?”何楚卿有意要逗她,阮钦玉应答声很弱。
她不愿见何楚卿,几次来访,都是淡淡的,偶尔笑笑也很虚弱,谢也没道过。何楚卿看似并不介意,来看望她的频率,也依旧固定,她渐渐不大避讳,放肆盯着他看。
要么是插花,要么是削水果,亦或是扶她下地走走。她只见过何辰裕几面,可是越看何楚卿,却越是觉得他该也是长成这个样子。
天花板空无一物,她终于是别过头了,“焉裁,”阮钦玉叫他,声音落不到实处,“你以后不要来了。你是顾司令的人,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名字。”
“那你就当是他来看你好了。”何楚卿此人,轻易赶不走,嘻嘻笑着,仍旧那么摆弄着花,用男人秀拔的后背对着她,却是问:“姐姐,你不想让我来,真的只是为司令着想吗?”
中午一到,顾还亭来接他,一起去吃饭。也许是刚在医院不受待见,使得他多几分郁闷,大中午的,何楚卿也要往舞厅里钻。
沙律、牛扒、乳鸽,举着菜单点了一通,何楚卿潇洒地站起来:“我去洗个手。”
哪怕是中午,舞厅的人也是不少,要不时地侧肩,把人一个个错过去。到了二楼,就清净多了,洗手间远离舞池乐声,更是萧条。
水淋淋的双手,搓在一起攥一攥,何楚卿垂着眼,认真得有些隆重。旁边水池也来了人,两柄水龙头,一致地流着。
“有什么进展吗?”一臂远,男人问。
何楚卿关了龙头,甩甩手,借机四下望望,没人,“你确定她已经拿到了名单?那调查局还在和东瀛周旋什么,直接抓人不就得了。”
“如果她拿到了,却没有上交呢?”白昭洋也关了龙头,用手帕细细地揩净水滴。
“那这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何楚卿叹了口气,直说:“她一个女人,刚受了伤......我真不知道还能拿她怎么办。她就算愿意交出名单,也不会给我。”
他这是心软了。镜面里,白昭洋正偏转了眼眸瞧他。白昭洋是个很白净的男人,不说话的时候,窄窄的下颌,纤细的鼻梁,沉吟着,简直是有些秀气。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他说,“你也明确告知过他,扣押时间是商榷好的,七日一到,就一定会把你释放出来。就算裴则焘有意要杀你,碍着司令面上,也不会敢动手。”
一提这个,何楚卿就有些颤抖,白昭洋仍是说下去:“那么,你想是哪里来的风声,叫他既没有和我招呼,也没有向顾还亭确认,径直就去找了裴则焘。”
何楚卿没有说话,手上的水痕也干透了。阮钦玉毕竟是一个调查员,哪怕她曾欣赏过周似墨那样率真果敢的下属,或许她也憎恶过自己这身制服。
白昭洋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调查员入职前,都是要经过特殊培训的。他们的身手、技能、意识,都经过重塑,你看到的熟悉的面孔,只是一个躯壳。”
“知道了。”何楚卿答应着,有些故作轻松。没有道别,插着口袋往外走。临到门那儿,有人先他一步跨进来,何楚卿亟待要让,一抬头,却是顾还亭。
因为知道顾还亭是来找自己,他一下笑开了:“元朗。”
“怎么这么慢。”顾还亭嗔怪,有点埋怨,他平时不是这样语气,也许是何楚卿刚才那个笑吧,让人想要同他撒娇,“等等我,刚撒了些酒在手上。”
何楚卿让开了,叫他过去,再一回头,人却没有下去,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似乎是怕让人看见两个男人一起并着肩,亲亲密密地往洗手间扎,所以有些犹疑。
顾还亭频频回头。何楚卿那样旖旎的情态,撩动在他心头。想必这个洗手间是较为远的一个,乍看之下,里头空无一人,顾还亭索性拉了他一把,酒渍很黏,也同样地沾染了他的手。
“好了,”顾司令难得的,有些幼稚,“这样你也要重新洗一遍了。”
何楚卿还是不吭声,轰隆着把手放水下胡乱冲。顾还亭用手帕擦了,又看一遍四周,隔间的门都没有关死,想必是真的没有人,就抓过何楚卿那双湿淋淋的手,捋着一个个指头擦了一遍。
何楚卿是有点心不在焉,既然白昭洋已然躲了起来,那他也不必再多操心。
刚想说什么,后头似乎有人进来,有鞋跟声。何楚卿一回头,就又退了出去,大概是认出了顾还亭吧。
报纸上,对于顾司令的私事,总是多有关心,具体是何时盯上他们俩的,源头也说不准,等到觉察之时,也就是这次回国后,照片和故事已经遍地皆是了,而且,大多都不如将军和侠妓,那起码是佳话。
“咱们一会儿,也去跳一支舞吧。”手已经干了,顾还亭把手帕塞进口袋,手还彼此抓着,听见何楚卿这样说。
“你去吧。”顾还亭错会了,随意地说着,像是不大关心他和谁跳舞。
“你不来,我自己怎么跳?”何楚卿扬起声音,也扬起眉头,要是不顺着他,似乎即刻就要生气跳脚了。
顾还亭的指尖,一下有些潮湿,是乍地激动所致,面上,只是反问:“是我们两个跳?”
何楚卿对他心知肚明,故作理所当然:“不然是怎么样啊。”
他是一时兴起,由于有了更隐秘的心事,对于这段感情还是否要避人耳目,早已是无所谓,何况避也避不来。这时候,顾还亭就把他的脸抬起来,偏头擦过鼻尖,吻下去。他是苦尽甘来,于是何楚卿也便引颈就戮。
白昭洋大概仍未脱身吧,那倒也不重要。口腔被湿滑地填满了,何楚卿吮着、勾着、舔着,也不晓得光天化日哪里来的胆子,哼声越来越地自如。顾还亭两只胳膊从他腰间缠过,轻重缓急地抵着抓捏,何楚卿步步后仰,后脑勺昂着碰在他张在墙壁上的手心时,双腿间也被他横插的大腿顶住。
最后一声吟,是格外的响亮。何楚卿自己也知道,双唇分开的下一刻,就立刻捂住了嘴。他眼眶是潮湿的,手掌间,也是黏腻湿透了的,抹一把下巴,好悬没有淌进领口里。
“你的脸......”顾还亭低着声音,呢喃。何楚卿还捂着下半张脸喘息,凑过来的呼吸,就吐在指缝里,接着,凉凉的手去拭他的脸,“很红,也很烫。”
何楚卿用手背,愤愤地又擦了一把嘴,挑起来的眼睛,弧度是上去的,一个流畅妩媚的波浪,“混蛋,还跳不跳舞了?”
“跳,走。”顾还亭把他揉了又揉,爱不释手,只有嘴上在说:“走啊,跳舞去。”
花好月圆,今朝美满,舞池子里,双双对对、恩恩爱爱。绯红的舞厅灯,圆的印子,细细密密一圈圈转,白昭洋是一个人站在热闹的上头,周围也是络绎的,独身而不突出。
歌曲唱过几首了,顾还亭已然下场,何楚卿还在中央流连。这会儿跳的是四步舞,何楚卿不图标准,带着女舞伴在池子里乱窜,从这头到那头,嘻嘻哈哈的。
站在那儿,白昭洋也说不清自己看了多久,仅仅是视线跟随着,心底里就很安定。等到转眸回来,想要脱开身去,一扭头,就见一楼餐桌那儿,不知何时起,顾还亭已经是在看着他了,眉间微微地蹙起,正在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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