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只有两层,然而,每一层都极开阔,开辟出不少房间来。何楚卿正是指手画脚,大展身手之际,却是听说顾还亭已经回来了。
往外走,就是迎面相碰。“你在那儿待了多久?半小时......有没有二十分钟啊?”眼前,顾还亭楼梯上来,何楚卿就不再迎接。洋台照进的日光下,他站得溜直。
“总职忙。等就等了十几分钟,抽空见一面,也没说上几句话。”明暗交界,自司令的脖颈上捋,一波一折,急迅的一幅日照金山。迎着夕阳,他的瞳孔棕得发金,太晃眼了,略略地躲闪着,到近前来,已是偏过头、侧过身,“约了晚上一顿饭。你要去,恐怕要在一旁站一晚上。”
顾还亭原是背着手,有些拘谨或者试探,双手在后头松松地交握,而肩头又不觉地朝何楚卿倾斜,逗哄似的。
“谁说我要去?”双臂盘在胸口,何楚卿又是挑衅,“多大岁数的老头子,哪里就那么好看。不过你要走,我可不会给你守空房。”
“你要去哪里?”顾还亭刚问,何楚卿就把手摊出来,待要牵上去,那只手又闪避开。何楚卿换了手势,三根指头虚空地捻了捻,司令就低着头笑起来:“来,给你签支票。”
办公书房外的洋台,是凸出去的半个圆,露天的。建京的树翠绿,高而有分寸,枝丫盘桓间,一只三角小窗。是杨次长家,大概是个阁楼。
“又看什么?”怀抱和声音是同时的,肌肤的热流,就在脸颊边。何楚卿说:“看这些都是什么树——”
抓住一个细微的偏头,顾还亭一转脸,就将他吻住了。手臂一只撑在大理石栏杆,另一只手捧何楚卿的脸,没有用力,只是将人包裹得不透风,有些强制的意味。何楚卿也盘踞他,先是双臂,肩背上交叠、紧握,渐渐地,腿也欲勾上去。
忽然间,也许是知道后头另有人居,何楚卿霎时有种被窥探的感觉,“等一下——”嘴唇湿漉漉的,他往旁边躲,只是不回头去看那房檐,“进去......到房间里去。”
顾还亭也不多话,打着横把他抱起来。转身进去前,朝上一瞥。仍旧是树影婆娑间,一块小窗,但凡角度偏上一点,就见不着了。
傍晚时分,一辆帕卡德停在了37号门前,恰好,是在顾司令将去赴宴的时刻。
何楚卿还穿着军装,趁此上前一步,将刚下车的男人挡住,对方是中山装、黑皮鞋,典型文官的服制,“什么人?”他冷着脸,很有架势地问。
“小兄弟,不要紧张。”那人很儒雅,不紧不慢,“我是总务部杨次长的秘书,姓罗。杨次长听说,司令在虹海出行的时候,最爱坐的就是一辆帕卡德,特意找了相同型号的车子送来。往后司令在建京出入,正好用这辆。”
这种车型,昂贵而不张扬,顾还亭在虹海,为了标榜自己入流,是用给别人看的,难说自己究竟有几分喜欢。北宁五年,他再没用过类似的车子。
顾司令在后头招招手,何楚卿就往回退。还不够老练的面孔,半真半假地警惕着。
“杨次长。”顾还亭说,“是总职家的杨公子,奉英?”这是台甫。烟咬在齿间,何楚卿毕恭毕敬地为他点燃,这是建京,顾司令难免地又要开始装浑了,“这么高的时候,”伸平手指比一比,司令继续说:“我们还一起在北宁和泥玩儿。今时不同往日,也是几十年没见了。”
罗秘书就笑,连连躬身,聊着,为司令开了后座门:“杨次长和您,都是各有成就啊!想必今夜,可以好好叙一叙了。”
顾还亭的表情,明显是受用的,然而在上车前,他先叫了副官处薛处长来,虚张声势的:“小薛,尽快排一份新的值班表出来,司机要选谨慎些的,今夜你先来开。”
薛麟述即刻跟随着,一同上了车。帕卡德远了,何楚卿和那罗秘书,原地不尴不尬地点头,各自散去。
阳光仅剩一线,何楚卿换了衣服。下楼前,隐在纱帘后头,将房子的四角都看了看,各个方位都有兵,还算安心。
他的小绿车是搬不来了,随便挑了辆配给警卫的车,何楚卿自己开。在砖石路上打了一把舵,漂亮地将车尾甩出去,轰上一脚油门。
对于这建京的街道,何楚卿实在不熟悉,每走两条街就要停下问人。围着大而圆的街口广场多绕了两圈,才看见宝成银楼的匾。
金银一类,何楚卿都不甚喜欢,里头逛一圈,挑挑拣拣,百无聊赖。过来一个人,格子大衣背带裤,有些偏瘦,动作冒冒失失的,险些要撞进他怀里。
“先生,”借着机会,他一敞襟怀里的口袋,颜色各异的几颗钻石,大的能有蚕豆那样,“看看货吗?”
那一双眼睛,何楚卿看着有些眼熟。可在这种时候,什么也不能打断了接下来这句话:“什么成色?”
那人也看他,神情很不对,像是同样地在辨认,口中仍是说:“红蓝宝石、粉红钻黄钻......看您要什么、要多大了。”
何楚卿就说:“走,去对面咖啡店,灯下看看光头。”
他在前头走,迎着风,倜傥潇洒,掮客就在旁边跟着。大落地窗里模糊地映着,那人的身影其实有几分风度。让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在虹海的一个晚上,何辰裕唱完戏,难得摆出好脸色来,要他带他吃夜宵。
手掌抵了玻璃门,何楚卿特意多等候两秒。那人是窄脸,很文气,戴着副眼镜。那个名字,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想了起来。
两个人对着坐下来,要了咖啡。镜片后的目光,百感交杂,语气也是,像见了一位面目全非的故人:“你好,孤鸿。”
这个代号,像是把何辰裕的一部分覆在身上,无时无刻不同在。“你好,孟先生。”何楚卿说。
何楚卿也会记得他,孟光厽似乎十分意外,“看到你本人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条讣告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何楚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白军长为什么叛逃豁勒,就是为了将他安全带走。”
“真的?”曾当过记者,对于这样掩人耳目的做法,孟光厽恰好是很容易就信了,“走了好、走了好啊。不然,他这一生也太苦了些。”
桌面上,何楚卿的指尖无意识地依次敲下来,像是叩问,“咱们说正事吧——我的任务是什么?”
“东瀛人手中的名单,你知道吧?”孟光厽也正起色来,“好消息是,里面并没有我方相关的人员。但也有坏消息——在别的派系的卧底名单里,有本该属于我方的人员。简而言之,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对这几个人依次进行身份确认。”
这是第一次接到任务,不知为何,何楚卿并不紧张,甚至是抿着口咖啡:“有几个人?”
“不多,三位。”孟光厽说着,取出他放宝石的布袋,沉甸甸的,照片藏在深处。
何楚卿手伸进去,宝石掂在手心里,手指将那一两寸大的黑白照片捻过。“这个人,是不是姓李?”巧就巧在,他们昨天刚搭过话,是那个送他去公馆的司机。
“是调查局的人。”听着他说,何楚卿捏着块宝石,吊灯下细看。成色说得过去,切割和净度,都能入眼。“这个人先往后排,我们有其他内应,比你的身份更方便些。关键是另外两个——粤滨驻军参谋长吴穹、军务调查科机要秘书陈乃良,他们都是这次会议的主要人物。”
“那么,我们之后怎么联系呢?”何楚卿心中了然,手头仍在那堆石头中挑拣。
“虹海撤离后,我利用之前采访过的几位太太,真正干起来了这行当。在你们那个圈子里,也算是有点名头,所以我会定期上门,给你‘看货’。如有特殊情况,电话联系。”话说完了,孟光厽也看出来了,他是真对这东西有研究,“......要不要定下,下次我上门,正好送去。”
“好啊。”何楚卿如今,对这些不是多感兴趣,可要表现得感兴趣,这条联络线才好维系。他即刻掏钱,很大方,“先给你定金。”
饭店有些远,帕卡德开了半个小时才到,胜在清净。一进房间,屋子里三个人,有一位女人。最年轻的那个即刻起来。杨大总职动作慢些,是腰不好,不紧不慢地由夫人扶着起。
杨德晖一直不是个瘦高条的身材,腰上总圆滚滚的,这次一见,也许也是见老了,哪怕仍是敦实,看上去总有些脆弱。
下午见面,是在日头下,还比这一面更有精神些。顾还亭先朝他敬军礼,一丝不苟的:“总职。”再转向杨太太,“夫人。”
杨太太的嘴唇涂得很红,明艳得像另一盏光:“客气什么,还不都是自己家里人?”
这话不是假的。顾还亭意气风发,杨德晖也是真心欣慰,情不自禁地,总要拍拍他、捏一捏那硬实的肩头,“出息了。早我就想说,跟你爸爸——”他点他两下,腔调还是北方的,“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瞧瞧这个是谁,还记得不?”
大总职旁边的年轻人,还没说话,先是笑眯眯的,张口的咬字,有些考究的书卷气:“顾司令南征北战,见得人多了,不记得也是正常。”
顾还亭偏头,像是真的不认得了,转瞬就笑了:“奉英,怎么能不记得?”
四个人是一起笑的,其乐融融。笑意过去,他们握了手。都坐稳了,杨醉兴还有些要笑不笑的,他的眉眼、鼻梁都是周正,只是长了张微笑唇,儒雅之中,总带点轻佻。
菜品逐个地上来,杨德晖把顾还亭看个没完:“六年,元朗啊......整整六年不来见我一眼!给你写了多少封信呢?气性这么大,也是跟那个顾妄之一个样子!”
“总职言重了。”顾还亭脸上,也是很柔和的笑意,“北宁临着边界,一直不安稳。收拾了一个,又来一个。我只有是寸步不离,保证边界的安稳,才是对得起您,对得起联众国。”
“你啊,也会说漂亮话了。”杨德晖又是拍拍他,万分感慨的模样。他这是又想老朋友了,杨太太埋怨他:“孩子大了,懂得事多了,这是好事。”
“父亲,司令这样伤了您的心,还不得罚酒吗?”酒是好酒,香气浓郁。杨醉兴说着,先为司令倒上,自己也奉陪。
一桌子的菜色,几乎每客分量都不大,又都不俗。边吃,边唠起来,东瀛的战事、南部的军事部署、北宁的军备,先是公事,再是家事,杨夫人问过九公主和顾大小姐,难免的,又要提起来傅月襄了。
杨德晖夸他:“还是你们顾家有本事,一口气攒了三个将军。就是傅家,和咱们联了姻,那也是要姓顾的!”
“哎,司令,”杨醉兴桌上凑凑,双臂挂在桌沿,“听说小傅亲手杀了老傅,是真是假?”
房间里头静了一静,杨夫人就觑顾还亭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可总归是唐突的。刚要打诨,顾还亭倒是笑着答:“这我也从没问过。哪怕是时常一张桌上吃饭,也不好这么问,说到底,远不是像这样的感情。”
杨德晖又笑,没喝多少,有点醉意,虚虚的指一指儿子:“他啊,在外头是滴水不漏,谁都跟我夸。回家里,还是跟没长大似的,说着说着话,就想给他一耳光......元朗,你是兄长,你也有这权力,不用手软。”
红灯绿酒里,杨醉兴是放肆了几回。随意而不随便的分寸,他掌控得刚好,有点游戏人间的意思。酒一杯一杯地喝,顾还亭仍旧是警醒。杨醉兴小时候什么性格,彼此都完全忘了,就眼下来看,轻视不得。
酒过三巡,大总职也很尽了兴,将他与顾琛将军的往事,回望了一遍又一遍后,忽然说:“元朗啊,江家那个小姐,跑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吧?往后,你就一直这么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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