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羊之旅

金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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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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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惊魂记

我和梁子被死死绑在村口的大树上,本家一个爷爷辈的半老头,我们唤作七叔公的人,正小心翼翼往带倒钩的鞭子上擦一种味道很刺鼻的油膏——擦了打在身上才不会感染,毕竟这鞭子放了十几年没用过了。

鞭刑!如果不是即将被鞭打,我都很难相信世界上真有这种事。

异类——多么可怕的词,又是多么言简意赅。被打上这样一个标签,就会立刻失去一切——人格、尊严、话语权。

我和梁子是被骗回来的。三姑给我打的电话,她曾是我们家族里最得到我们这两个丫头敬重的长辈。她说,雁子,出大事了!你爹和捎弟她爹给打在苹果窖里了!人已经快没气了,就等着见你们最后一面!

我说:赶紧送医院啊!

三姑说:已经从医院抬回来了!人家说没治了!

我犹豫了,和梁子商量了一番,两人便赶了回来。心里有一半感觉是个骗局,可还是抵不过那一丝藕断丝连的亲情。

果然就是个骗局。一到村口,远远就看到我爹带着人横着一根扁担等在那里,我们赶紧让师傅倒车,不料梁子的爹已经带着人横着扁担堵在了车后。

七年没回过的小村,变化真大。有电灯了,也有了柏油路。可人还是一点没变。开始还很正常,几个能说上话的本家长辈陪着我们说话,可渐渐地就不堪入耳了。一个嘴尖的婶子问:都说你们两个女娃在外面一起睡觉,都睡到了报纸上,你们到底干了些啥?

梁子的脸色攸地黑了。

上次被这么围攻,还是她擅自改了名字。梁捎弟,改成了梁少迪——毕竟当了记者,名字天天出现在报纸上。她妈那时候还在,哭天抢地:你个黑心的赔钱货,你就盼着“少弟”是吧?

梁子说:王香菊你早就绝经了吧?你这辈子再生不了孩子了!我的名字改不改,我这辈子都再没弟弟了!

那时候我跟她还在地下状态。她被她爹拿着扁担追,围观者甚众,我就偷偷伸腿把她爹绊倒了。

一语成谶。不久,王香菊一头栽倒在地里,再也没醒过来。不到一年,他爹就续了个小寡妇。又不到一年,她就真有了个弟弟。

所以,这次我们被骗回来,除了“扳一扳”我们的“毛病”,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还要让梁子改名——不能“方”她的幼弟。

梁子性子很野,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她从小被当成了男孩子教养——剪短发,说脏话。很小的时候,我就是她的小跟班。我叫她“梁哥哥”,王香菊对于我这种混淆性别的叫法儿很是鼓励,听到总要啧啧称赞。

十四岁的时候,梁子跟壮壮单挑,赢了,从此奠定了村里第一霸的地位。不过,这宝座她只坐了一年,十五岁我们去了镇上的四中,小村里就只留下了当年那一战的神话。

再回小村已经是三年后。我们双双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村里放了三天炮。那几天,再没人说什么女娃读书没用了。倒是有人怀疑跟我一起回来的到底是不是梁子——记忆里的假小子,矮胖的身段抽成了细长条,狗啃的短发也变成了齐腰的长发,只有脸盘还能依稀看出小时候的样子——母猪变貂蝉了!

梁子骂那质疑的人:滚回你们家圈里去!

这一骂,大家都笑了——是她,没错!

大家吃、喝、划拳,喝多了的在往猪圈里吐。没有人问我们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三年前离开时,我们身上一共才有83块钱。除了三姑赞助的50块,剩下的33块是我们俩所有的积蓄。怎么过的?捡过食堂的垃圾吃,卖过废纸壳和饮料瓶,最后还是靠了汪老师。

有一次梁子问我:你恨汪老师吗?

我眼前就浮现出汪老师的样子——古板的西装裙,厚厚的眼镜片,一丝不苟的风纪扣。我说:不恨。

确实不恨。汪老师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她供我们吃、供我们穿,给我们交学费,让我们在她家里白白住了三年。她所要求的,不过就是时不时拍些照片——要脱几件衣服又怎么样呢,她甚至都没有碰过我们的身体。

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我们的兜里还装着汪老师给的学费,两个人,四年的学费啊!肯定是她毕生的积蓄了。一个终生未婚的五十多岁的高中女教师,她这辈子能攒下多少钱,不用计算器就能算出来。

开始这钱我不想要,梁子说,拿着吧,她欠我们的。

我却觉得是我们欠她的。毕竟在她那小小的两居室里,我们认识了巴赫,认识了伦勃朗,认识了毛姆,见识了许许多多世界的美好。她把两朵开得毫无章法的山间野花侍弄成了庄园里的玫瑰,她是个好花匠。

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梁子学了新闻,我学了外语。如今她已经是京城小有锋芒的记者了,我保了研,上半年刚交了论文。

名字被印在报纸上,这件事是谁的手笔,我们是有八九分肯定的。这几年梁子得罪过谁,那些同行相轻的事,不值一提。

虽然不过是个没什么发行量的晚报副刊,里面注明都是化名,可怎么那么巧两人就叫“丁雁”和“梁少迪”,而且一个是记者一个是翻译呢?可我并不想追究,她也一样。这种事早晚会被人知道——虽然越晚越好,最好是等刻墓志铭的时候再公之于众——可真被曝光了也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这份报纸据说是被“好心人”寄到我们那个连2G信号都时有时无的小村子里的,重点内容还用红笔框了出来。究竟是谁要致我们于死地,我至今不得头绪。

我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陌生的、熟悉的面孔,此刻都用目光灼烧着我们。

鞭子扬起来了。

梁子说:今天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我一定报警把你抓起来!你这是非法拘禁!要判刑的!

七叔公咳了起来,他扭头吐了一口黄痰。

尖嘴婶子走了上来,说,捎弟,认了吧!出了这种事,整个村子要倒霉十年的!

一声重重的咳嗽从远处传来。人们让开一条道,一个人走了过来。一个老瞎子。他走到我们面前,用没了眼珠的眼眶跟我们对视着,鼻子一皱一皱地嗅着。突然他大叫一声:妖孽!

围观的人顿时静了。

他的手指伸了出来,指向我,又缓缓指向梁子。梁子呸地一口吐在他的手上。那手指就定格住了。

老瞎子怪叫:妖孽就在这个人身上,快把它打出来!

突然我就想起了他是谁——梁老道!当年梁子改了名字,就是他点醒王菊香“少弟”的不祥含义的。他的眼睛到哪里去了?

七叔公的辫子打在梁子身上,声音“啪啪”地很脆。她咬紧了牙,绷直了身体。有那么几辫,辫稍带到了我,火辣辣的,跳着疼。我想起一年前七叔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让我给他的小幺在北京找个工作,工资不能低于五千块的。初中毕业的小幺在我和梁子跟别人合租的单间里打了三个月的游戏,有一天我们下班,发现他不告而别了,梁子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见了。从七叔公的下手之重,我能感觉到他肯定对于小幺这件事很不满意。

我爹抄着手站在那里,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自从两年前他向我要钱给哥哥办彩礼被我拒绝了,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我爱我哥,可我是真没钱。我连五十块一篇的翻译都接,存款才刚上了五位数,跟爹开口的六位数差了太远。

爹那次说,你在北京要是挣不到钱,不如回来吧,你也该嫁人了。我的心里一下竖起了一道冰墙。

三姑在抹着眼泪,见我看向了她,连忙躲闪着目光。三姑是这些年我和梁子跟这个小村子唯一的纽带了。我们大三那年,她到北京动手术,都没告诉我们。梁子说:小村里,她只有三姑一个亲人。

梁老道突然又是一声怪叫:妖怪跑了!围观的人连忙往四下退。梁老道拃着双手,做出捉东西的架势,绕着树转了一圈,准确地停在了我面前。他说:妖怪又 附 到这个人身上了,快打!

他指着我,不待我反应过来,剧痛已经传来。像是在火上烧,又像无数钢针同时扎进了皮肤。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梁老道侧着头听着声音,他说:打,使劲打,打到这女娃开口,妖怪才能从口里出来!

我!c!你!妈!——我终于开口了。

晚上,我和梁子被关在祠堂的一个储物室里。两个眼生的后生守在门外打着呼噜。我们的包和手机都被拿走了。墙角薄薄一层干草,地上放着一个塑料水瓢,里面是半瓢水。远处的墙角有个塑料尿桶。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梁子一直在研究那个高高的小窗口,我只看了一眼就劝她放弃。两米多高,怎么可能上去?我把突破点放在了后生们身上。那个愿意跟我搭话的,我不停给他讲着北京的事。可是说了好半天,他才支支吾吾说自己并没有钥匙。

这下我和梁子都蔫了。

突然呼噜声停了,有人在外面小声说着话,好像是换班!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可是听不清。有脚步声走远了。过了一会儿,外面轻轻喊:捎弟?捎弟?

挺耳熟的乡音。梁子一跃而起:是谁?

外面说:我是壮壮。还有个声音说:捎弟姐,我是强强!

壮壮和他的弟弟!

一截绳头从门外塞了进来。五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兄弟俩的自行车后座上,驶出了村后的那条小路。

壮壮蹬得气喘吁吁地说:可惜你们的包我没弄出来!

到了车站,他掏出三百块钱,说,孩子的妈不让多给,不过,这些钱也够你们到县城了!

强强说:可再别回来了。雁子姐,你爹已经把你许给了留山村的留大头了!彩礼都收了!还有捎弟姐,你后妈找的吕媒婆,说只要多给钱,其他条件都不看,最后好像定了个瘸子。你要是不嫁,他们打算把你绑去!

天快亮了。我和梁子冻得浑身都木了。好不容易来了一辆中巴车。车上没人,司机却突然要看我们的身份证,还打量着我们说:广播里说,这村里跑了两个女娃,说是偷了人家东西的,怕不就是你们吧?

三百块都给了他,我们挤在了中巴车的行李厢里。车打着喇叭停在路边,不一会儿果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爹、她爹,各种闹哄哄的声音。好一阵儿,终于清静了。

车开了。

两个小时后,车停了。

我和梁子都快憋死了。司机打开行李厢,隔着彩条布小声对我们说,有人在堵你们,别出声。

车停了有半个小时,又开了。约摸十几分钟后,终于我们被放了出来,原来是在一个修理厂。司机把他的手机递给梁子,让我们给熟人打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吧,汪老师来了。没有任何办法,这是我们不用电话薄能在镇上找到的唯一一个熟人。七年没见,汪老师老得我们都认不出来了。她头上包着一大块头巾,瘦得好像脱了形。

我们到了她家。熟悉的房间,还是那么朴素、那么一尘不染。梁子却注意到了茶几上的药瓶。她一把拉掉了汪老师的头巾。毫无光泽的光头就那样暴露在我们面前。

梁子哭了。汪老师反过来安慰她说:人生都是过客,总有离开的时候。

汪老师死也不跟我们去北京看病,她说已经是晚期了,不折腾了。

她给我们设计的路线果然没有再被追上。穿着高中时留在汪老师家,还有着樟脑味道的衣服,我们出发了。

反向坐火车、再坐飞机,晚上就回到了北京。

我在飞机上就烧得昏昏沉沉了,救护车直接从机场开到了医院。大夫说我得了败血症。Jc来做笔录,查看着我身上横七竖八的、翻卷的伤口,问是谁干的。

梁子说:是误闯了鬼门关。

#我永远住在你心里

林老师并不是个陌生人。事实上,论辈分他是我的表叔,不过,大概需要“表”七八次才能表达清楚我们的亲戚关系。

每年的大年初一,林老师都会来给我爷爷磕头。爷爷受了礼,就会封个红包给他。爷爷总是说,小林子,别跟自己过不去,开开心心过个年啊!

开学的时候,爸爸送我到校门口,说,死丫头,你给我老实点儿,我会让小林子看着你的!

那时我刚上初一,正是叛逆期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爸爸的这句威胁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其实我并不是个叛逆少女,我只是碰巧交了几个好朋友,碰巧她们都是叛逆少女,我就被“物以类聚”了。等我反应过来,乖乖女们早已对我敬而远之了。我有心远离叛逆组合,可是又不想被孤立,正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爸爸的话无疑像个助推器,把我推向了离经叛道的那一方。

慢慢地,我、小雨和菲菲就成了一个铁三角。我们一起逃课,一起化妆,一起去滑旱冰、打台球,还一起去逛乌烟瘴气的迪厅跳舞。考试成绩公布下来,我们每次都包圆前三名——倒数的。我惊讶地发现,爸爸不但骂人功力大增,还学会打人了。

有一天我带着伤去上学,被林老师看见了。他揪住我问谁欺负我了,等弄明白是我爸干的,他就跑到了我家里。

不过年不过节的,我爷爷见到他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提前老糊涂了。所以,他什么正事都没来得及说,就忙着张罗送我爷爷去住院了——心脏病犯了。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单独跟林老师说过话。我有点儿不敢看他的眼睛:两条极其浓密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还覆盖着厚厚的睫毛——后来我数过,他的睫毛是双层的——眼珠子也黑亮得吓人。我总觉得这是一双属于绝代佳人的眼睛,只是长错了地方。

这种眼睛也是我们家族的遗传了,爸爸也是大眼睛长睫毛,可配了他长得随心所欲的其他部分,就显不出这眼睛了。最可惜的是我跟这么好的基因失之交臂,长了一双我妈妈的细长条眼睛。爸爸说这是丹凤眼,我看着遗像里笑得眼睛一条缝的妈妈,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妈妈。就在那年,爸爸告诉我说,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据说她生我的时候是破腹产,很凶险,只有力气说最后的一句话。那句话是:告诉女儿——可是没等妈妈说出下半句话,她就急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

爸爸这样告诉我之后,我没黑没白地琢磨着妈妈要告诉我的话,但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头绪。

我把这件事告诉林老师,他听了半天没说话——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在他劝了爸爸不要打我之后,爸爸打得更厉害了,酒也喝得更凶了。一边喝,一边拿着拳头咚咚地往墙上打。我吓得心砰砰直跳,爷爷还在医院,爸爸发起飙来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于是林老师就常常来我们家了,每次都是接到我电话急匆匆赶来。

林老师是我的体育老师。他身形高大,在国人还不知道健身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已经练了一身的肌肉块儿。我爸爸不是他的对手。每次我一哭着打电话,爸爸就说,又去搬你的保护神了?我看他能护你多久?啊?他还能住下不走了?

林老师一来,就把爸爸的酒抢过去倒掉,然后下厨炒菜。每次他都带半只鸭子来。有时候做蒸的,有时候做煮的,炒青菜佐餐。三个人两个菜,我的眼泪还没干,就坐在桌边大口大口扒饭。

吃完饭他就要走,我就哭着拉住他。每次都要这么墨迹好久,搞得不清楚状况的邻居还以为我们家天天上演生离死别呢。他就一直等到我洗漱完了,进了自己屋把门反锁好才走。他一走,我爸就在客厅里长叹一声。然后整个房间静悄悄。我总想上厕所,也不知道我爸到底睡了没,不敢去。

憋尿的毛病就是那时候得上的。总觉得没尿完,在厕所一待就半个小时,一出来又觉得有尿,再进去却只能挤上几滴出来。我爸因此又多了一个打我的理由:既嫌我费纸,又嫌我“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爸只在晚上打人。挨到第二天早上,我就安全了。在我上学去之前,他是不会醒的,就算我把门摔得山响也不会醒——酒精带来的酣眠要一直持续到中午。我就常常趁那时候翻他的钱包。我爸的钱没数儿,到了他也不知道我还当过梁上君子。我也不多拿,唯一一次拿了50,提心吊胆了一个礼拜,他还是没发现。

那时我爸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汽车维修厂,不能说是有钱人,但喝酒和被我偷拿还不至于让他破产。真正让他破产的是他的徒弟小邹。那人我见过,獐头鼠目就是形容他的长相的。不知他使了什么坏,我爸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把汽修厂转手给了他。

这下可好,我爸也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喝酒。大白天就醉醺醺的。

小雨和菲菲都有了男朋友。她们商量着给我也找一个,这样大家出去玩,我就不用当电灯泡了。我气得跟她俩大吵一架散了伙儿。

孤家寡人的滋味儿可不怎么好受。虽然我没参与过小雨她们霸凌乖乖女们的行动,但是现在落单的我简直是乖乖女们最完美的报复对象。有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去车棚取自行车,发现车座上被人倒了果汁,又湿又黏——我哭笑不得,真想得出来!

我想来想去,决定去找林老师,借他的车回家。

林老师住在学校后面的小平房里,那是单身教工宿舍——那时候他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不知道为什么还住在这里,而且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婶婶。不过这些在当时的我看来并不重要。

一推门,林老师正在炉子边儿上香喷喷地吃着一小锅羊骨头火锅。见到我,连忙招呼我吃。我也忘了借车,坐下就吃起来。一直到把他冰箱里所有的羊肉卷和其他能打火锅的东西一扫而光,我才想起回家的事。

这下完蛋了!我想起爸爸前几天说过的话——晚回来几分钟就给自己几个嘴巴子,别让我动手啊,让我动手你不划算。我算了一下嘴巴子的个数,顿时不寒而栗。

林老师骑着他的大二八送我回家。一进门,我爸脸朝下倒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场景我竟然舒了一口气。

送医院,态度恶劣的大夫让直接送太平间。后来家族中就流传着我爸喝酒把自己喝死的传说,经年不息。林老师说是冠心病,他说,小萌,别怕,你爸去的很快,没什么痛苦。

后事也办得很快,一切从简。然后我被领到二叔家。一大家子人等着爷爷发话——自从出了院,爷爷就被二叔接走了。亲戚们互相推脱着,都知道我的光辉事迹,所以对爷爷安排的我跟这个住两月,跟那个住半年都很不满意。我更不满意,谁愿意看你们脸色!我说,我一个人住!

就真的一个人住了。亲戚们周济我的钱按月到爷爷那里取。取钱的场景,我真不想说得太细。只有林老师,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世界抛弃。

他开始整日地开伙,买了一只煤气灶挤进了公用厨房,管起我的一日三餐来。现在想想,我跟着林老师蹭了两年多的饭,竟然没有给他交过一分钱伙食费!

初二开始,爷爷每月给的钱明显少了,少到攒起来交学费都不够了。林老师帮我要了一间学校闲置的小平房,然后把我们家的大三居租了出去。这样,我就成了大概全世界年龄最小的包租婆。

我二叔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我的表姐曾经被小雨她们关进过学校的男厕所。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比如说,他从来没想着霸占我们家的房子。

来霸占的是小邹。我的租客是一对儿卖玉器的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吓得要死,跑来找林老师,说玻璃全让人砸了。小邹仗着酒气,叫嚣说我爸早打牌把房子输给了他。林老师把小邹打得住了院,自己也进去了。我在派出所被警察训得都忘了哭。

突然有个女人来了,远远地就跟这个打招呼、那个开玩笑。末了说是来保释林老师的。我回头一看,是个熟人——迪厅的女老板!第一次见她我就觉得她漂亮得不像真人,要是脸上的妆没有那么浓,肯定是一个大美人。大美人说她是林老师的爱人——我的婶婶!

婶婶见到我,也是惊讶得要死,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林老师天天给我做饭吃的事儿。不过她那态度让我觉得很亲切。保出来林老师以后,她还请我们俩下了馆子。但是,从馆子里出来她就跟我们拜拜了。

林老师的右手骨折了——打小邹打的。他上了夹板坐在桌子旁边,用不灵活的左手把我炒的菜翻来翻去,最后筷子一扔:走,还是下馆子去。

我跟林老师走在街上,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就向我们行注目礼。进了馆子,坐在靠窗的地方,又有很多人趴在窗子上张望。小城不大,过了一会儿林老师就揪了个熟人进来,问他瞎看什么。那人吞吞吐吐不肯说。林老师瞪起眼睛,他终于说:外面都在传你跟这个小姑娘的事。说着用下巴指指我。我噌地站了起来。那人继续说,说你把人家爸爸气死了,还把人家房子占了。说完看着我,一副要充当点醒我的圣人的样子。

怕林老师的左手也骨折,我使劲按住他,那人终于跑掉了。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又是小邹干的好事。

那天中午放了学,我飞也似的买了校门口好吃的酸汤米线,刚一路小跑(怕米线泡久了会黏)到林老师的宿舍门口,就听见里面在激烈地争吵着。

林老师骂着脏话,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脏话,惊讶得连米线的汤汁漏了一地都没发现。

就在那天我知道了林老师的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大人们都是心照不宣的,但对于那时的我,一个心智未开的小丫头,不亚于一个重磅炸弹——林老师患有不育症。当然,这个消息并不是这么文绉绉地传入我的耳朵的,它穿着无数市井俚语的外衣,还裹挟着一些本来不需要透露的细节,听得我面红耳赤。

婶婶是来离婚的,她的态度强硬极了,爽朗的女中音也变成了尖利的女高音。

林老师说:你他妈不信我就算了,拿着,滚滚滚!

我犹豫着不知该进去,门腾地被推开了,正撞在我的脑门上。婶婶攥着一张纸,见了我,两眼冒火,说:你就这几分钟也等不了啦?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怪我偷听,就小声说:是米线要黏了……

她一声冷笑。

林老师冲出来,吼:快滚!

婶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汤怎么都洒了!林老师接过我手中的米线,说,那你吃没汤的这碗啊!

米线早黏了,不过两个人还是吃得呼噜呼噜,就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只有无辜阵亡的几个相框躺在地上,才给了我几分真实感,觉得刚才发生的事并不是我的臆想。

过了几天,我去收房租,发现楼口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了些什么相信你也能猜出来。房客说,我想帮你撕下来的,但是粘得太牢了,撕了半天只撕下来一个角。

我说,放着吧。

拿了房租,我把钱放在口袋里,背过身眼泪就滚滚而下。不过几天的时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大了的标志就是知道了什么叫忧伤,什么叫无能为力。

快中考了。有一天,正上课,校长开广播叫我去找他。我去了。一个女人坐在校长室里,穿着很长很长的米色大衣,头发是大波浪的卷。一看她的五官,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妈。来不及问她怎么又活过来了,我就被她一把搂住了,鼻涕眼泪都蹭在我校服上。

我妈带走了我,去了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跟她还有她的新丈夫和新儿子一起生活——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我才是生活里新的、不能适应的存在吧。我想我不应该怪我妈。毕竟她是下定了决心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的。在得知我爸去世的消息后,也是第一时间来接我的,虽然这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就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那几天林老师正好带队去省城比赛了。没有来得及跟他告别。我把该留的东西都留给了他,想留封信,又怕落人口实,最后狠狠心就走了。

安顿下来后,想给他写信,又怕信落到不怀好意的人手里,毕竟我已经给他惹了太多的麻烦。他的呼机我呼了几千遍,从来没回过我。

有一年多我没见过他。我上了高中,人前人后,都装得像个乖乖女的样子。大家都很满意,这样很好。我就希望自己的存在感越低越好。叔叔爱吃青菜,我就不下筷子;弟弟爱吃肉,我也不下筷子;妈妈爱吃鱼,我还是不下筷子。我努力咽着白饭,嘴角带着笑。可是这样还不行,妈妈出差去的那段时间,叔叔的手第三次伸进我的被窝的时候,我就用藏起来的剪刀,狠狠扎穿了他的手掌。

我冲出门,把尖叫和咒骂关在里面。那是个雨夜。我冲到大街上,一辆计程车挨着我的腿刹住了。不待司机开骂,我拉开门坐了进去。

连夜回了小城。出租车进了学校,我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林老师不在怎么办?

所幸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林老师付了车费,把我扶了进去。

他给我的腿上凃着红药水,一边听着我的哭诉。他的手抖得厉害。

妈妈第二天就来了。她为自己的丈夫辩解,说是因为他听到了以前我跟林老师的事,心里难过。现在想想,这是什么逻辑?心里难过会让人有猥亵幼女的欲望?

可是我那时我的重点没放在这里。我声嘶力竭地告诉她:我跟林老师是清清白白的!

妈妈说:好好好,就算清清白白,别哭了,你哭得我头都疼了。

什么叫“就算”?我突然就放弃了解释的欲望。

再也没有回到妈妈身边。不过,妈妈对我的经济援助没有间断过。我到现在还是很感激妈妈的,就像感激一个素不相识的却为我做了太多的陌生人。

我终于有钱了。我向妈妈隐瞒了我那份房租的收入,包括林老师帮我存起来的部分,又向林老师隐瞒了来自妈妈的那部分。十六岁的我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钱更可靠的东西。

不久我就开始抽烟,慢慢地烟瘾越来越大。林老师并不拦着我。他的朋友们来找他,第一次看到躺在他床上抽烟的我,都吓得要命。呵呵,谁能相信直到那时我跟林老师都是清清白白的!

我再也不解释了,林老师也任由朋友们胡乱开着玩笑。这件事慢慢竟成了我们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他们打牌,我就躺在床上背单词。互不影响。他们散了场,我早已睡着了,林老师就给我盖好被子,自己去沙发睡。他的大个头窝在沙发上真是要命。

半夜,我打开手电照着他,把烟圈吐在他脸上。他的睫毛动了动,呼噜也顿了一下。我知道他醒了——我的青春期来得太晚,这秘密的青春期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我上了大学。断言我迟早要坠入歧途的亲戚们都大吃一惊。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学校,选这个学校只因为这是小城有分校区的唯一一所大学。我学了外语,同样是这个学校在小城分校区的唯一一个文科专业。

大一刚开学没多久,有一天我在上课,突然校长广播找我,我一阵头重脚轻。去了校长室,林老师的一个朋友等在那里。我跟着他去了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林老师。

冠心病发作。

我苦笑一下,想到了已经故去的爸爸和爷爷。看来我父系的家族不仅遗传好看的眼睛,别的基因也是非常强大。

我休了学。有半年多的时间,林老师的病情反反复复。他的情况格外复杂,不单是冠心病,还伴有心脏畸形。主管的科主任说,除非能等到捐赠的心脏,否则林老师没有太长时间了。

有一天一个人走进了病房。林老师正吃了药熟睡着。我认出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他连推带搡弄了出去。这个人就是小邹,现在他已经花白了头发并自称老邹了。我惊讶于他衰老的速度——也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老邹说自己是来谈几年前的一笔债务的,并拿出了一张我爸亲手写的字据。

我打发走了他,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星期时间。老邹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吃定我的眼神,我故意闪躲着目光。

没有一个人能商量这件事,一切只有我自己。

马上找了一个护工。我需要时间去办自己的事。

第一件事就是把房子过户给了林老师。所幸办事的是曾经的老邻居家的姐姐,一切都顺利得很。

我还去公正了遗嘱。

然后就是约老邹出来了。我把他约到了小城最大的商场,如我所料,商场人不多,为了省电连空调都没开。没说几句话,我说渴了,老邹如我所料装着没听见,我就自己去买饮料。饮料窗口的老板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买了两瓶橙汁,装进包里。找茬跟他吵了起来。老邹看了一会儿,跑过来给我帮腔。一切都在摄像头的眼皮底下。

我拉开了要动手的老邹。

我生怕自己在包里摸了太多时间。还好,经过几十次的练习,我准确地摸到了那瓶做过记号的饮料。

老邹拧开瓶盖灌了一气,说,小姑娘你这么懂事,我也不想为难你。

我也拧开一瓶橙汁,灌了几口说:求求你再给我几天,大夫说就这一两个星期的事了,我不能在学校给他搭灵棚啊!

他也又灌了几口橙汁,说:我也不是那种故意为难人的人,房子早就是我的,还让你赚了这么多年钱。行了,我这个人仗义,也最看不得小姑娘哭,等你把大林的后事办完了,我再来找你!

——橙汁里加的是什么,以及我如何弄到了那东西,我不想说得太细。在我面对叔叔伸进我被窝那只肆无忌惮的手的时候,我就开始收集这方面的信息了,没想到竟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当晚派出所找到了我,看我是个小姑娘,就没有让我指认老邹的尸体。一切如我所料,我证明了自己确实在小卖部买了两瓶橙汁。有些人要为摆臭脸遭受几个月的牢狱之灾了,不过,世上倒霉的人多了去了,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那天到了,科主任值夜班,7点多就来了。我这颗心只有经他的手才安心。我用手术刀划开了双手的手腕,把它们浸在一只盛了半盆热水的大盆里。希望夜班查房的护士不要偷懒。据说血流光了排异反应更小。我的遗书、公证书放在醒目的地方,还有我的自首材料,一切准备动作都完成了。

林老师昏睡着。他被注射了药物,因为他的心脏已经不能承受一点点额外的工作量了。四下没有人,我轻轻亲了他一下。

好像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醒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虚弱极了。有个人影在我面前晃着。我想讨口水喝,一开口,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又粗又哑的男声。眼前那个人我也看清了,是婶婶!

我想避开她迎过来的手,可是自己的双臂不自觉地抱住了她——又暖又软和。下一秒我就发现了,我并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我是一个客人。

住在心里。

一个会吃醋的客人。

身体抱着婶婶,我就让心脏狂跳起来。

我听见林老师说:哎呦,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抱你,心脏就疼。

婶婶说:那快放开我吧。

我满意地笑了。

#买房(友情提醒:吃饭勿看)

真他妈冷!

我一边哆嗦一边飞快地涂着肥皂,顿了顿,索性连头发也涂了一遍。马上我就后悔了——两只眼睛立刻都进了肥皂水。我闭着眼睛伸手在墙上摸来摸去,花洒的开关好像跟我捉迷藏似的,就是摸不到。

我只好忍受着强烈的烧灼感睁开一只眼睛,一看,我居然摸错了方向,开关在我的背后!怪了,我什么时候转了个身!我赶紧去拧开关。

——我操!停水了?没这么倒霉吧?那一刻,我的情绪简直坏到了极点:买了这套房子才发现没办法装燃气炉,管道是断的!我已经洗了好几个冷水澡了!现在可是十一月!滴水成冰的十一月!

我胡乱扯下一条毛巾,把浑身的泡沫大概一擦,就赤着脚冲到了客厅里。我不顾强挣着的那只眼睛的哀嚎,开始搜寻。

第一目标:饮水机。——桶里一滴水也没有!我气得把桶拔出来摔在了地上。

第二目标,我的杯子。里面真有半杯液体——已经跑掉气的可乐!桌上还有大半瓶1.5L装的可乐。可乐倒进眼睛会怎么样?当我发现自己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被自己吓得一个趔趄。

脚被什么东西一拌,我低头一看,是用来给盆花喷水的小喷壶,里面有——半壶水!

我连忙拧开壶嘴,仰着头往眼睛里倒。

——啊!真舒服!我长叹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向窗外望去,也有七八点了,不知为什么亮得像白天一样。我走到窗前,用我500°的近视眼使劲一看——居然下雪了!下得还又急又大。

——砰砰砰!一阵擂鼓似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我把毛巾围在腰间,打开了门。

大哥你也忒不厚道了,俺们干这个活儿容易吗?昨天我车坏了!这不刚修好就给你送来了!你看看这天气!送水工弯腰搬着水桶,帽子上和衣服上都有挺厚的积雪。

我被他的抱怨弄糊涂了,仔细一想,原来是我早上投诉了他。这能怪我吗?要了一桶水,愣是两天没送来。

唉!你这一个电话啊,俺一个礼拜都白干了!他继续嘟嘟囔囔地说着,一边把水桶往饮水机上装。

然后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大哥俺错了!俺错了!下次不会再迟了!他突然惊恐地说,一边捡起我扔在地上的水桶,倒退着出去了。

——哎,你回来,我还没给钱呢!我追出门去喊他。

——不要了!他的身影早已闪入了电梯。

我觉得奇怪,一照镜子:我的两只眼睛血红血红,头发冲天直立,那富尊容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赶紧把刚送来的那桶水搬进洗手间。

用掉了大半桶,皮肤上那滑腻的感觉才褪去。送水工居然请我洗了一个澡!

我钻进被窝摆弄着手机,打开了刚加进去的业主群。

大家果然都在聊停水的事。

翻了翻我知道了:原来是楼顶的水箱里死了一只猫!据说都泡涨了!我一阵恶寒。怪不得这几天都觉得水有股怪味儿!不过,猫没事往水箱里跑,也够奇怪的!据我所知,猫这种动物可是很怕水的!

再一想到昨天纯净水喝完了以后,还喝了些自来水,我就一个翻身冲进洗手间,抱住马桶干呕了起来。

果然是便宜没好货啊!我有些懊丧地又钻进了被窝。不过,这些小细节还无法打败我!毕竟这套二手房我买下来比市价足足便宜了十万!我又想起了那个不停眨巴小眼睛的中介,和他说的话:我要是有钱,我就买了!一倒手,起码净赚小十万!

倒手?我才没那么傻呢!房价这个涨势,压上三五年再卖,说不定能净赚一倍房价!而且,这地方离我上班的公司连一站路都不到,不但省了交通费,每天至少还省了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对,只要不辞职,这房子我可不卖!

我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是我爱抱怨,公司食堂的午饭太他妈难吃了!在我们老家,这种东西喂猪,猪都要掉膘!我看着对桌的大美女张妍也在饭里挑挑拣拣,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对她说:放下筷子,咱俩去外面吃吧!平常不爱搭理我的张妍居然红着脸点了点头。我们在同事们的起哄声中拉着手走了出去。

——等等!不是出来吃饭吗?怎么到了我家?张妍留给我一个勾魂摄魄的眼神,就去洗澡了。

——再等等!我家可没热水啊!我正要阻止她,就见她从雾气缭绕的浴室里伸出一只胳膊,拽着我的领带就把我拉了进去。

热水浇在我俩头上、身上——哪里来的热水呢,算了,不管它了——张妍的腿就往我身上缠。

“如果感到高兴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张妍突然抬起头唱道,声音奶声奶气,我顿时傻了。几秒钟之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手机在枕头旁边唱着歌。我一看,天都亮了。拿起手机,是小飞,这孙子真会搅局!我努力把自己从美梦中拉回现实:喂!有屁快放!

小飞奸笑几声,说:万哥,别又是梦里约会大美女呢吧?

我没好气:你他妈啥事?快说!

小飞吭叽了一阵,果不其然又要借钱。这孙子每次也不多借,就一两百,但借的多还的少,我妈还总跟我说,都是亲戚,能帮衬就帮衬一下。几年下来,我估计怎么也帮衬进去万把块了!

我想逗逗他,就说:没钱!我刚买了个房子!

小飞说:哦,那算了,打扰了!

挂了电话,我一阵奇怪:这孙子怎么变得这么有礼貌了?

三分钟之后,我妈的电话打了过来:小万子,你买房子了?怎么也不跟家里商量一下?

我说:妈,好房子哪等得及商量?早让人抢了!

我妈惊恐地问:你让人抢了?

我哭笑不得:妈,我是说房子让人抢了!不是,没让人抢!没人抢!

我妈:别扯没用的。我就问你买房子怎么不跟家里人商量?

——死循环,我投降了!小飞这招够狠。我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个红包。过了一会儿,他回:谢了万哥,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再信我一次,就三个月,我一定能发达,到时连本带利还给你!

我嗤地一笑,这话他早说了有八百遍了。看看他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吧:先是搞了一年什么直销,然后被关进去小半年,保他出来我还垫了六千块;出来以后在KtV给人跪着端酒,后来跟客人打架被开除了;再就搞上了保险,这下一搞好几年,也没见有一点儿发达的样子!

到了公司,见到张妍,我不免有些尴尴尬尬。中午吃饭,她真坐在了我对面。我偷眼看她,没想到被她发现了,飞过来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过,到了晚上,她可就任我摆布了!一连七八天我都梦见她。梦里的情节一步步深入,我让她躺着她不敢坐着,让她跪下她不敢趴着。早上醒了,睡个十分钟的回笼觉,我都能跟她再战三百回合。我都不想去上班了!

再到了公司,同事们问我这几天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儿了?我到洗手间一照镜子,两个大黑眼圈。再偷看一下张妍的座位,她坐得笔直,目不斜视。我就骂了一句,一边胡乱洗了个脸。

那天早上,我正跟张妍在公司的洗手间演大片儿,电话又响了。是那个中介。本想挂掉,想了想他送的那箱可乐我还没喝完,就迷迷糊糊接了起来。

接起来他支支吾吾,也不说有什么事儿。

挂了电话,却怎么也续不起来刚才的梦了。

我懊恼地玩起了手机。随手一翻业主群的消息,一看,一千多条未读!我大概看了一遍,顿时一身冷汗。

有好几个人说,据可靠消息,那天停水不是因为水箱里发现了死猫,而是发现了女尸。这家男人赌输了房子,女人跟他闹,他喝了点酒,就把女人掐死了。裹着塑料袋塞进了水箱。也不知怎地,袋子就破了,让人发现了。男人被抓起来的时候,酒都没醒。

还有人说,他那房子我怎么听着有动静,吓得我好几天没睡好了!

就又有人报出了门牌号,我一看顿时一声怪叫——就他妈是我买的这个房子!

我拨着中介的号码,手指几次点不对位置。

中介接起来,千道歉万赔礼,说刚就想跟我说,开不了口。说他自己也被蒙了,还说一定想办法追回我的损失。

我骂了他一顿以后,就挂了电话——他能有什么办法?

都没敢洗脸,我胡乱穿好衣服就跑到了公司。来早了,还没开门。我在阴森森的楼道里转悠着,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背后有人。猛一回头,什么都没有。我靠在门上喘着粗气,思考着一个问题——今晚我还回不回家了?

就在这时,中介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我接起来,他说,给我找到办法了——有个人不怕这种房子,专门收这种房子的,愿意接手,不过价钱给得要低些。

我问:多少?

中介说了个数,我一算,我得损失十万!十万,我他妈等于两年白干了!正要拒绝他,再想想那房子和我最近不断的春梦,不知怎么就答应了。

我在公司楼下的小宾馆住了有一个礼拜,终于租到了一套房子,之后就等着办过户了。

最后还得回一趟那鬼屋,搬家。我给小飞打电话,让他来给我帮忙,这孙子居然说,他在老家呢,问能不能过两天。我气得差点儿把手机摔了。

最后还是中介陪我去了那鬼屋。小眼睛虽然眨来眨去让人不舒服,但干活儿是真卖力。还说他的过错,我这边儿的中介费这次他就不收了。我感动得拧开一瓶他送我的可乐给他,不料他说:哥,我有糖尿病。

他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让他再给我搬过去了。

第二天就过了户,划了帐。买主是个黑脸的大叔,一副林正英的架势,一看就能震住这个房子。

美梦一场,碎了。我看着银行卡上骤然减少的数字,恨得想给自己个大嘴巴子。

中午也不吃食堂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吃好的去!

我气冲冲出了电梯,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看,面熟!

那人说:大哥是你啊!火气还恁大呢!

我问:你谁啊?

他把帽子一摘:是俺啊,大哥。送水的,你还投诉过俺呢!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他。再一看他穿着一身橙黄色的工作服。我问:你这是干嘛呢?

他说:那天被你们物业叫上去帮了个忙,俺才发现,这掏水箱比送水要赚的多!是腌臜点儿,可是咱不怕!

我一下退了几步:你……那天的尸体是你掏出来的?

他说:可不是!我手套还破了,那毛塞我指甲缝里好几天弄不出来!那畜生肚子里还怀着几个崽儿呢,都挤出来了,哎呀那个惨!

我听着听着不对:你说的是掏出来的女尸吗?

他吓了一跳:哪来的女尸?就掏出来一只死猫!

我一把推开他。

飞奔到那“鬼屋”,啪啪啪拍着门。

一个人出来开门,四目相对,我俩都傻了——是小飞!

我问他:你怎么租到这儿了?

他挠着头说:哥,我过些天就能给你还钱了。这房子是买的,比市价便宜了十万!一倒手我就能赚十万!哥,到时候你想去哪儿玩咱就去哪儿,兄弟买单!

我问:你哪儿来的钱?

他说:我让我妈把老家那两套房子卖了!

说完他妈就从厨房闪了出来。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派出所的小警察一本正经地不给查。敬烟也不要。我和小飞沮丧地要出门,看门的大爷喊住了我。

他说,孩子,你们问的房子就是我儿子的。给你们说实话:七年前我儿媳妇在屋里吊死了,儿子就去外地了。后来这房子让一个老眨巴眼睛的男娃娃买走了。就老听说房子租客换得勤。你们是也要租?那房子其实没事儿,就是心里膈应点儿!你们两个男娃娃……

我跟小飞折回去报了案。

去中介公司一问,人已经跑了。

警察来屋里提取指纹,拿着可乐一闻,说:味儿好像不对,说着就把整箱搬走了。小飞的妈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

我也想哭。

#张小军与妞妞的不解之缘

说谎是不好的。

我爸在报社当夜班编辑,我妈在医院当妇产科大夫,我在光明小学五年三班上学,我叫张小军。

好吧,上面都是谎话。

晚辈姓敖名时,字启礼,号目前还没有,毕竟我还是个无名小辈。家父乃是叹无河河伯,司布雷行雨,因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权贵,现被贬黜到凡间;家母乃是守彗河河伯的幺女,司草药,也一同被贬。至今已三日,人间三载有余。

——李老师!李老师!你怎么了?头晕吗?

我望着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的李老师,有些目瞪口呆。突然两道光芒“嗖嗖”闪过,我爸和我妈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妈还穿着白大褂。

小军,你怎么回事儿?不是告诉你跟谁都不能说实话吗?妈妈语速很快地问。

甭废话了!我爸烦躁地说,他正把手放在李老师的额头上,集中精神慢慢清除着她的记忆。

可是……可是李老师说……说谎是不好的。我嗫嚅道。

傻孩子,除了咱们家的事儿,说其他谎才是不好的。咱们家的事,不算说谎,这叫天机不可泄露。我妈一下下摸着我的脑袋。

这个孩子,真是愚钝不堪!我爸瞪了我一眼,说,还有四天,哦不,四年,小军,你能不能稍微老实点儿,别整天惹是生非!

我爸说的惹是生非我有点儿不敢苟同。我只是看不过大胖老欺负我的前座、他的同桌妞妞,小小惩罚了他一下:把他放在妞妞书包里的毛毛虫全弄到他的牛奶里去了。他“哧溜哧溜”地喝着牛奶,喝到最后,牛奶怎么是绿色的,味儿也不对了?使劲吸也吸不动了。他剪开包装盒一看,吸管尽头堵着一张已经被吸光汁液的毛毛虫皮。盒底还有七八只已经喝饱牛奶的毛毛虫挤在一起蠕动着。大胖哭得脸上的肥肉都把眼睛挤住找不到了。

学习委员肖薄浩说看见我课间把手伸进了大胖的书桌抽屉,我就被李老师叫去盘问了。

我爸妈“嗖嗖”走了,我叫醒李老师,关切地问她:您没事吧?是不是低血糖?

李老师缓了足有一分钟,才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我看到您好像晕倒了,就守在这儿。您好点儿了吗?要不要吃块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颗大白兔。

李老师接过糖,深深看了我一眼。

回到座位上,妞妞从桌子下面递过来一个东西,我悄悄打开一看,一张作文纸里面包着两颗大白兔,纸上面只有两个字——谢谢!

赚了一颗糖,我高兴极了!

晚饭后,我正在洗澡,我爸又推门进来了。他还拿着那把锋利的小刀。我一看就哭了:爸,我求你了,你看我头发都这么长了,我的角都被盖住了看不出来的!爸!啊!!!啊!!!

我爸根本不管我的鬼哭狼嚎,按住我的脑袋就把今天刚长出来的那两小截角给削掉了。倒是我妈,在门口带着哭腔安慰我:小军别哭,现在割还不太疼,等长硬了得用锯子割,那才疼呢!

其实也就疼那么一下。不过我还是委屈地说:为什么你们都不长角,就我天天长!哭了半天,直到我妈答应第二天给我炸带鱼吃才罢休。

同学里除了妞妞,没人发现过我头上这两块不长头发的圆斑,毕竟它们的直径才0.5厘米左右。妞妞说,我问妈妈了,她说是斑秃,要早治,不然以后你头发会掉光的!

我忍着笑答应周末就去看医生。等周一再上了学,没想到妞妞还记着这事,问我:大夫怎么说?

那时还是三年级,我刚转学到光明小学。好多同学笑我像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只有妞妞一样样教我:怎么系红领巾、怎么敬礼、怎么做第八套广播体操。

我把这三天、不,三年的事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还没回忆完,就睡着了,枕头下面压着妞妞给的大白兔。

第二天上学,妞妞没来。我听到大胖眉飞色舞地跟他的几个哥们儿说:我奶奶说了,大骚货生的叫小骚货,迟早也会跟她妈一样!他骇人听闻的字眼儿成功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大家都静了,听他继续像宣布新闻一样说:你们知道吗?妞妞她妈昨天跟省城歌剧院一个唱歌的男的跑掉了,不要她了!她已经被她爸爸送到乡下老家去了!

就像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我呆住了。正在这时,妞妞被她奶奶领着从教室门口经过,教室里乱哄哄地没人看见她,我一下子跑了出去。

耳朵贴在办公室的门上,我听着妞妞奶奶对李老师说,不好意思,家里出了点事,上学耽误了……

李老师说:妞妞,先去教室吧,我跟你奶奶谈谈。

听到脚步声向着门口走来,我赶紧一溜烟跑了。过了一分钟,妞妞进了教室,一阵经久不息的嘘声迎接着她,大胖嘘得最响,他还跟几个哥们儿有节奏地喊着:小骚货!小骚货!

我攥紧拳头。

妞妞走到了座位上,正要坐,大胖突然抽掉了她的凳子,她一下坐在了地上。

我再受不了啦,我盯着大胖的后脑勺,直到那里冒出烟来。

我操,谁拿打火机烧我头发?大胖连忙把火弄灭,班里哄堂大笑。他回过头,看到他的后桌、我的同桌王文娟正趴在那里写作业,又看向我,我的座位是空的,我正把妞妞扶起来。这下大胖又有了新灵感:有人碰小骚货啦!张小军,赶紧闻闻你的手上有没有骚味儿?!

突然全班都静了下来,我顺着大家的目光一看,李老师铁青着脸站在教室门口。

大胖被罚站了一整个星期。第二天他奶奶就来学校跟李老师吵架,被保安架走了。

班里还是有几个调皮的男生围着妞妞叫“小骚货”,无一例外都被肖薄浩记在小本子上告诉了李老师。于是他们也被罚站了。过了大概一两个礼拜,这个外号才彻底被忘记。

我的糖盒子空了。这么多天我一直给妞妞带大白兔,上午下午各一颗。妞妞接了糖也不吃,就握在手里,弄得手上黏黏的。我妈说她是还没哭过,所以转不过弯来。

妈妈让我把妞妞带回家。妈妈做了一桌好吃的,我把那盘炸带鱼里面没有肚子、没有尾巴的三大块鱼肉都夹进了妞妞的碗里。妞妞一直吃,吃了好多,我都怕她撑坏了。

吃完她跟我挤在小书桌前面写数学作业。突然一只蚂蚁爬到了我的本子上,我正奇怪,妞妞就哭了,我一看,她书包里有好大一个糖块儿!其实也不是糖块儿,是好多大白兔粘在了一起,现在,这个可怕的块状物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一层蚂蚁。

妞妞哭得谁也哄不好,最后就吐了。我眼睁睁看着她把最好吃的三大块带鱼全吐进了我家马桶。

第二天上学,妞妞就会笑了。

慢慢地,女生跳皮筋又开始带她了。

期末考试她语文第一,我数学第一。我妈又给我炸了带鱼,我觉得生活美好极了,连爸爸给我割角都没有那么疼了。爸爸说:小军长大了!

上六年级了。我长高了,妞妞也是。大胖更胖了,现在他比我和妞妞都矮了一个头。他被李老师调到讲台旁边的单独座位去了,那是调皮捣蛋的坏学生的“专座”。他奶奶又来闹,又被保安架了出去。

妞妞参加市里的作文大赛得了一等奖,她把奖品的全自动铅笔盒送给了我,我爱不释手。那是一个变形金刚的铅笔盒,百货大楼要卖几十元。妈妈说,不能白要人家东西,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给妞妞也买点东西。我想了又想,不知道该买什么,就把钱给妞妞了,结果妞妞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钱也不要,还好久没理我。

回家一说这事儿,我妈叫我傻小子,我爸叫我愣头青。我一下子多了两个外号。

还是我妈又做了一桌子菜,妞妞才跟我和好了。

小升初考完了最后一门,我跟妞妞对完答案,高兴得要飞起来:我俩肯定都能进八中!妞妞说去动物园玩,我一高兴就忘了妈妈的嘱咐,跟她去了。先去了飞禽馆,本来在架子上打瞌睡的猫头鹰,见到我竟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不会动了;再去走兽馆,正扑咬母鸡的老虎,见到我竟低眉顺眼地把鸡往我这儿叼。妞妞说:真奇怪,为什么它们都怕你呢?我说:天机不可泄露。妞妞甩了甩头发,丢给我一个白眼。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开学了,我早早坐在八中初一九班的教室里,有要往我旁边坐的同学,我就说有人了,后来,我索性把书包放在桌子上。

妞妞姗姗来迟,跟在胖胖的班主任于老师后面进的教室。我向她招招手,她赶紧跑过来坐下,吐着舌头。

于老师瞪了我们一眼,说:动作快点!然后对大家说;既然你们已经选好座位了,就先这么坐一学期吧。

我高兴坏了,跟妞妞相视一笑。

可是,三秒钟之后,我俩就笑不出来了——大胖和他奶奶出现在了门口。他们都想先进来,无奈太胖被卡在了那里,班里都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于老师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教室的空气:我看谁再笑?你、你、还有你,给我滚出去!

三个男生坐着没动,于老师捡起一个黑板擦,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扔去。正中脑袋,一头的白灰。这下三个人都乖乖出去了。

大胖已经挤了进来,他奶奶紧随其后。我听见大胖对于老师说:三姑,我要坐这儿!他指着我的座位。

于老师马上指着我,说:你,站起来,坐后面去。

我正要争辩,妞妞拉了拉我,我只好拿起书包坐到了妞妞身后。我一看,我的同桌又是王文娟!

大胖坐下来,使劲靠桌子,把王文娟挤得都快夹住了,还好她瘦得跟纸片似的。他冲着妞妞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小骚货的味道,一天不闻还真不舒服。

班里静悄悄地,大家都听见了他的话。只有于老师好像没听见,她正跟大胖的奶奶亲亲热热说着话:放心吧,有我在谁敢欺负咱家大胖!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我们九班全年级倒数第一。班里风传着要再分出一个差生班的消息,不过,也有七八个人毫不在意。他们都是大胖的马仔,大胖当班长,班里的大官小官被这帮人瓜分了,大胖还许诺了他们,不让把他们分走。大胖俨然已经成了班里的土皇帝,不但每天马仔们好吃好喝供着,还有几个女生给他洗擦过鼻涕的手绢儿!

班里没人跟妞妞玩。大胖早已把妞妞妈妈那点事儿添油加醋说了几百遍。妞妞脸上又见不到笑容了。

也没有人跟我玩。大胖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野汉子”,天天把妞妞往我身上推。

人前我不敢跟妞妞说话。我妈出差了,现在只有爸爸管我。他嫌麻烦,索性给我下了个禁制,我是一点儿歪招儿也不敢使,不然我爸就会马上知道。

妞妞居然考了全年级倒数第一!我抢过她的卷子,看到上面满篇的错题,突然我就恍然大悟——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呢!妞妞是想分到差生班去,逃离这里!

过了几天,学校贴出了声明和处分通知。说根本没有要分差生班这一说,是某几个老师造的谣。这几个人还收了不少家长的礼,虽然都退了,但是还是给警告处分,扣半年奖金。处分的人名字,于老师在第一个。

于老师和大胖都收敛了不少。同学们悄悄说:胖头鱼要翻肚皮了!小胖头鱼也要跟着嗝屁!大家心里都恨恨的。

妞妞有三天没来上课。再来的时候,胳膊上缠着黑纱。她跟我说,是她爸爸,车祸。

大胖转过头来接口说:绿毛龟死了?不是说千年王八……他还没说完,我就把文具盒砸在了他头上。他傻了。不待还手,十几个男生——包括几个他曾经的马仔,每个人三拳两脚就把他打翻在了地上。

大胖住了一个星期院。那一个星期,教室后面黑压压站着我们一群男生。我们憋着一口气,朗诵课文都是恶狠狠的。

大胖回来了。他奶奶要去找校长闹,于老师拉住了她,恳求地说:本来大胖的成绩就分不到八中,还是我托人好不容易弄进来的,现在好几个家长给教育局写了信,你现在去找校长,不是火上浇油吗?

几个同学听到了于老师的话,回来大声学给全班听,大胖趴在座位上,脑袋上缠着白布,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着了。

大胖要转学了,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说,校长也兜不住啦!我高兴得写作业都哼着歌,被我爸在脑袋上敲了好几下。

那天是个星期五,是大胖在八中的最后一天,他整个人都蔫了。

课间,我给妞妞讲着题,妞妞在座位上转过来认真地听着。突然她一声惨叫。我抬起头,先看到大胖那扭曲的五官,再看到他手里带血的水果刀。他又捅了妞妞的肚子几刀,我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一个结界挡住了妞妞。他再捅,就像捅到了钢板上,刀尖一下折断了。

下一秒我爸就从门外冲了进来。他抱起妞妞,同学们后来都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跑那么快。

但是妞妞还是没有救过来,她的脾脏破了,失血过多。

剩下的一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割角也不疼了,带鱼也不香了。我一天天看着日历,盼着赶紧回去。我妈说,回去了就会忘掉在人间的一切。

终于回来了!

家父的案子已经查明,是受了冤屈,已经官复原职,一切尘埃落定。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空落落的。

一天,我正在习字,母亲领着一个眉眼挺熟悉的小姑娘,走到我面前,问:启礼,你看看谁来了?

——颇为面善。我努力回想着,却一无头绪。

小姑娘笑了,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颗糖——一颗大白兔!

她是——妞妞!

瞬间我就记起了人间的一切。

原来,妞妞的母亲就是家父案子被冤枉的那个小官,被罚下凡二十一天!她回来后,玉帝召见她,说要补偿她,她就请愿把妞妞和她父亲都接来了!

妞妞把糖纸剥掉,把糖塞进了我嘴里——真甜!

#食脑者

娇娇向我示范着兔头的吃法,我笨拙地有样学样。

她的嘴唇舞蹈般地滑过,松散地附着在头骨上的脸颊肉就被吸进了她的口中。红艳艳撅起的嘴唇上汪着一圈辣油,好看极了。

那是六月,重庆的夜,已经十足是夏天的感觉了。不过是个街边的小馆子,到处油汪汪的,地板缝儿里也仿佛浸透了卤汁,透出彻骨的麻辣。

我大汗淋漓,不自觉地伸出舌头喘着粗气。那个夏天,我吃了许许多多这辈子吃过的最极端的食物,对于“辣”和“麻”的认识不断刷新着。

娇娇用舌头勾出了兔舌,那动作很是撩人。后来我跟很多姑娘一起吃过兔头,再也没有见过会这样吃的人。

我们的战绩是八只兔头。我面前半只,她面前头骨堆积如山。看到兔脑的那一刻,我所有的食欲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欲望都消失殆尽了。我用冰奶茶安慰着自己的口腔和胃袋,一面看着娇娇大快朵颐。

她吃得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经她手的兔头,也绝不肯留下一丝多余的肉。掰开骨头时,她紧紧咬着下唇。在那样闷热的天气里,我竟有些后背发凉。

一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毕竟,一次次千里迢迢飞到重庆来跟一个女孩见面,太不符合我一贯的形象了。我在一个直播网站上给人答疑解惑,一开始不过是为了混些打赏。我常常一面不停百度、一面在脑海中写下关键词,口中的话从没有卡过壳。大家都觉得我妙语连珠。慢慢地捧场的人就多了起来,我红了。直播半年,我的存款就增加了两个零。很多粉丝开始人肉我,想知道躲在这样一把声音后面的,是怎样一具躯壳。一开始我吓坏了,把电脑的摄像头都用强力胶粘了起来。

其实没什么好人肉的,我不过是一个过气的主持人。饱满磁性的嗓音、充满技巧的急智、循循善诱的话术,都是四年科班训练的结果。但是老师并没有教我怎样逢迎、怎样附势——从电视台辞职后,我反而红了,有时想想,真是哭笑不得。

娇娇的邮件混在一堆粉丝来信里面,题目并不突出。她只写了一句话:我好像认识你。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把她的邮件点了收藏。弹幕里面顿时一阵起哄。

下了直播,我在后台查看着娇娇的信息:她从来没送过我一点礼物,哪怕是网站的免费礼物。也从来没有在弹幕里留下过只言片语。

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一个似乎不怀好意的陌生女孩。

也许是我的前同事?

——我的那次辞职也算是很轰轰烈烈了,毕竟在我之前,还没有人能在划了台长的车之后还能全身而退。我觉得委屈,我自付的那一点才华、那一点激情在当权者眼中一文不值;而我这个人有价值的地方竟是一具年轻的、薄有色相的男性躯体。饭桌上,在台长向我暗示了我这具躯壳能从那个脑满肠肥的“刘老板”那里换来一个三年的广告合同时,我拍案而起。要不是桌子被固定在地上,我就能掀翻它了。奇耻大辱。出了饭店门,冷风吹动酒意,我就用钥匙给台长那辆车做了个全身美容。

我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辨识度。经过四年流水线一样的训练,更是泯然众人。只有朝夕相处的同事,才有那么灵的耳朵。经过一番推理,我几乎可以确定“娇娇”是谁了——我的前搭档晓悦。其一,她的真名里就有个“娇”字;其二,我辞职后,她受到牵连,也被炒了鱿鱼;其三,听说她回了重庆老家,而“娇娇”的Ip显示,她就在重庆。

互发邮件试探了足有一个月,我终于决定去跟她见面。我欠她一个真挚的道歉也罢,我对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罢,总之是头脑发热的结果。

然而娇娇并不是晓悦。她是一个陌生的、异常娇小的女孩。她说:她的第一封邮件里有个错别字,她其实想说的是——我好想认识你。

一字误终身。

娇娇还称呼着我直播的网名——食脑者。起这个名字,我的本意是三分赌气、七分自负。现在被当面叫出来简直像在掌掴我一样。我说,叫我的真名吧,张潮声,弓长张,潮涨潮落的声音——潮声。

她说,多好的名字!踌躇了一下,坦白一样说,我叫成晓娇。然后双手捂住脸蛋哎呦一声,悄悄问我,是不是很土?说着就飞红了双颊。那么辣的兔头,都没能让她那异常白皙的脸蛋飞过一丝红霞,我突然就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我说,很好听啊。我这名字是改过的,上大学之前,我叫张晓粱。栋梁的梁。

成晓娇扑哧一声笑了。

后来的一封信里,她问我:为什么你们男生总有一种齐家治国的使命感?

我回:何以见得?

她说:比如你在介绍名字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梁祝”的粱,要说“栋梁”的梁呢?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曾这样说过。娇娇就发来了一段音频,嘈杂的背景里是我说话的声音。她说: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用录音笔记录下来了。

幸福感和恐惧感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娇娇吸烟,十来块的朝天门,味道很是辛辣。她说,这是世界上最有力气的烟——她的家里开着一个烟草专营店。为了保护嗓子,我曾是烟酒不沾的。如今也跟着她有样学样,慢慢地竟有了烟瘾,嗓音也平添了几分沧桑。

渐渐一发不可收拾。从重庆返回的时候,箱子总是腾空了放着好几条香烟,过安检的时候心惊胆战。

开始我还带过娇子和龙凤,想着高档品牌总会好些,慢慢地发现娇娇的话是对的,烟瘾上来的时候,只有娇娇每次送的那几条朝天门才能把它压下去。

烟快抽完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娇娇了。也不过拉了几次手,思念却时时撞击着我的心脏。

发觉不对劲已经是半年多以后了。爸爸病重,我只能回了老家。直播也停了,我天天推着老头在楼下晒太阳。最后一次见大夫,说已经不能手术了,他给出的乐观估计是三个月。那时,让我焦躁得摔东摔西的,并不是爸爸的病,而是——我的烟抽完了。我托遍同学,一个学弟终于给我寄来了两条,撕开一看,龙凤呈祥几个大字印在烟盒上——原来小学弟好心给我升了级。

把爸爸托付给了大姑,我急匆匆坐上了去重庆的飞机。夜航,我却清醒得仿佛再也不需要睡眠。下了飞机,买到朝天门,深吸一口——症状却丝毫没有缓解。我一下子慌了。

见到娇娇,她眼神有些飘。我气急败坏地抓住她问,为什么要害我?她一下子哭得要崩溃,说了一万个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欠着人家钱。

我说:先给我一支烟。

她说:我也没有了,老板说让你自己去见他。

在万豪顶楼的套房,我见到了娇娇的老板——刘胖子。我不想太具体地描述那次见面。在我终于抽上第一口烟的时候,我的手机上传来大姑的信息——你爸走了。我一面哭一面贪婪地吞着烟,身体不能控制地发出一阵阵愉悦的颤抖。那一刻,我觉得人生荒诞极了。

整个葬礼,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任人摆布。亲戚们都说我是哀伤过度,随他们去吧。守完七天孝,我就把自己关进了戒毒中心。可是那里只收留了我不到两个小时。他们收了钱,抽了血之后说,我的身体里并没有任何成瘾性的药物残留。我被连推带搡赶了出去。

当晚,我躺在客厅的地上,感受着没有残留的躯壳带给我的大剂量残留的感觉。也不知挣扎了多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左脚的大拇指上面只剩了半截指甲。楼下的邻居来敲门,问我昨晚有没有听到客厅里有打斗声。我茫然地摇头,邻居踮起脚尖,从我肩上向着客厅张望,目光在一滩滩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不明液体上面停留了几秒,然后叹息着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我买回很多棉被。铺在地上,包在一切有棱角的东西上面。第二天,再用颤抖的手把被弄脏的抱出去扔掉。

四十五天吧——从我的日记来看的确是一个半月,但我觉得像过了半世一样——我终于“零残留”了。我理发、跑步、买新衣服。我在网上看很贵的心理医生。我重新开直播间,继续谈笑风生并大把捞金。那段噩梦般的经历,我以为自己已经把它永远埋葬。

冬天了。我穿上了高领毛衣。自从瘦了十几斤之后,我就很怕冷。一天,我收到一个快递,打开是一条手织的围巾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像摸到了蛇一样缩回手。

几乎是连夜搬了家。

新家的网线刚拉好,快递又来了,打开是另一条花色的围巾,纸条上还是:对不起。

一连七天,我收到了七条围巾和七句对不起。

我犹豫着要不要再搬家。

还没想好,娇娇就来了。她哭着拍门,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热闹。我只好把她拉进屋里。

坐在沙发上,她习惯性地掏出烟要点,我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打火机。她自嘲地笑了笑,目光飘向我挂了一面墙的围巾,这更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把她摁倒在沙发上,她小小的身体出奇得力大无穷。我们厮打着,渐渐开始互相剥着衣服。

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娇娇躺在我的臂弯里,慢慢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有我抽的烟,才是有 问题的。滤嘴那里有着特别的记号,在一盒烟里面都不会搞混。我忍住一肚子的话,忍得身体都僵硬了。我翻过身,再一次压住她。

第二天醒来时,她已经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一切联系方式都失效了。

我折腾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终于下定决心又去了一次重庆。

没想到她家里的烟草专营店已变成了正在施工的工地,我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线索。

我在小酒馆喝得烂醉,一个女粉丝跑来照顾我。

后来我就经常喝醉,见了不少女粉丝。

我请她们每个人吃兔头,向她们打听娇娇的消息。几乎每个人在确定我不是开玩笑之后,都生了气,我的约会常常以一句m开头p结尾的话落幕。

再后来,我已经可以连吃八个兔头了,我吸着兔脑,觉得那是人间至味。我又抽上了烟,还是朝天门,却没那么辣了。我那不肯屈服的自尊也终于低头了:尽管我的爱情又曲折、又肮脏、又阴暗,但它还是叫做爱情。

娇娇,我会吃兔头了,你能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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