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车窗,在张芸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握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熟悉的乡间小路。每月一次的回娘家,已成为她婚后二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车子驶进村口,几栋新建的小洋楼穿插在老旧平房之间,展示着村庄悄然发生的变化。张芸放缓车速,小心翼翼地避让着在路上追逐打闹的孩童。
她娘家就在村东头,那是一栋略显陈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的二层小楼。院子里那棵柿子树探出墙头,枝头挂满了橙红色的果实,像一个个小灯笼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停稳车,张芸从后备箱拿出给母亲买的营养品和一件新织的毛衣。推开略显沉重的铁门,她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最先迎出来的不是母亲,而是她的嫂子李春梅。
“芸芸回来啦!”李春梅笑容满面地小跑过来,伸手就要接张芸手里的东西,“这么重,我来拿我来拿。”
张芸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抓紧了袋子:“不用了嫂子,不重的。”
这是怎么了?张芸心里直犯嘀咕。往常回娘家,嫂子要么借口出门躲开,要么就只是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然后自顾自地忙活去了。今天这般热情,反倒让她有些不自在。
“妈在屋里呢,刚睡醒午觉。”李春梅依旧笑着,眼角的鱼尾纹挤成了一团,“你快进去坐,我给你倒茶去。”
张芸点点头,带着满腹疑惑走进堂屋。母亲正坐在靠窗的旧藤椅上,见她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芸芸来啦。”
“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张芸在母亲身旁坐下,握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老样子,就是膝盖疼得厉害,下雨天更难受。”母亲轻声说,然后压低声音,“你嫂子今天一大早就开始打扫卫生,还特地去了趟镇上买菜。”
正说着,李春梅端着一杯热茶进来:“芸芸,尝尝这个,你哥昨天刚从县城带回来的龙井,好着呢!”
张芸接过茶杯,注意到这可不是平时待客的普通玻璃杯,而是嫂子家那套只有在重要客人来访时才舍得拿出的景德镇瓷杯。
“谢谢嫂子。”张芸抿了一口茶,清香确实醇厚。
“自家人客气啥。”李春梅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最近工作忙不忙?小杰学习成绩怎么样?上次听你说他月考考了全班第五,这孩子真争气!”
张芸更加惊讶了。嫂子居然记得她儿子小杰的月考成绩,这在她记忆中是从未有过的。往常她们之间的对话,仅限于最基本的寒暄。
“还、还行吧,就是物理有点跟不上,请了个家教在补课。”张芸有些结巴地回答。
“现在孩子上学不容易啊,竞争太激烈了。”李春梅感叹道,然后又关切地问,“那你和建军呢?他们银行最近忙不忙?”
就这样,李春梅热络地和张芸聊了整整一个下午,从孩子教育到夫妻工作,从村里八卦到国家大事,无所不谈。张芸渐渐放松下来,心想或许是嫂子年纪大了,脾气变好了,懂得珍惜家人之间的感情了。
夕阳西斜,张芸起身准备告辞。
“等等,芸芸!”李春梅突然拉住她,转身从厨房拿出一个精致的礼品袋,“这是给你的,拿着。”
张芸接过来一看,袋子里装满了饱满橙红的柿子,个个圆润饱满,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
“这...”张芸一时语塞。嫂子家的这棵柿子树每年都果实累累,但她从未尝过一个。记得有一年,她开玩笑说要摘几个柿子尝尝,李春梅当时就拉下脸来说:“还没熟透呢,摘了浪费。”从那以后,她再没提过柿子的事。
“今年柿子特别甜,我特意给你留的最好的。”李春梅笑眯眯地说,“你看这个头,这颜色,市场上都买不到这么好的。”
母亲在一旁默默看着,眼神复杂。
“谢谢嫂子。”张芸提着那袋沉甸甸的柿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也许,嫂子真的变了。
回家的路上,张芸不时瞥一眼副驾驶座上的那袋柿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如果嫂子真的变得通情达理了,那母亲晚年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跟着哥嫂生活,张芸几次想接母亲到城里住,老人都不愿意,说舍不得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然而,这种愉快的心情在第二天上午的一个电话后,彻底烟消云散了。
“芸芸啊,是我,嫂子。”电话那头,李春梅的声音依旧热情,但多了一丝犹豫。
“嫂子,有什么事吗?”张芸正在准备下周的教学课件,肩头夹着手机,双手还在键盘上敲打。
“这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李春梅停顿了一下,“你知道的,你大侄子明明要买婚房了,看中了一套三居室,首付还差十万。想来想去,只能跟你开这个口了。”
张芸的手指瞬间僵在键盘上。
“芸芸,你在听吗?”李春梅见没有回应,追问道。
“在、在听。”张芸深吸一口气,“嫂子,这事有点突然,我得和建军商量一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春梅连忙说,“不过最好能快点给我回信,这房子抢手得很,开发商说这周不定下来,下周就要涨价了。”
挂断电话后,张芸呆呆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上的文字变得模糊不清。原来如此,那突如其来的热情,那破天荒的柿子,全都是为了今天这通电话做的铺垫。
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涌上心头。
六年前的往事浮现在眼前。那时大侄子结婚,哥哥张强亲自来找她借钱,说是婚礼和彩礼钱不够,想借五万周转一下,半年内肯定还。当时她二话没说就去银行取了钱。可六年过去了,那五万块钱如同石沉大海,哥哥和嫂子从未提起还钱的事。有次她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嫂子立刻拉下脸来:“哎呀芸芸,你们城里人收入高,还在乎这点小钱?我们农民挣点钱不容易啊!”
从那以后,张芸再没提过那五万块,但她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如今,嫂子居然又开口借十万,而且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傍晚,丈夫赵建军下班回家,看见妻子愁眉不脸地坐在沙发上,那袋鲜艳的柿子还放在茶几上,一个都没动过。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建军关切地问。
张芸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建军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哥那五万还没还,现在又要借十万,这确实说不过去。”
“我最担心的是,要是我不借,嫂子会给妈脸色看。”张芸忧虑地说,“妈这么大年纪了,还得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
“但是如果我们借了这十万,明明将来结婚买房怎么办?”建军坐到她身边,“咱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这十万可是我们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夫妻俩相对无言。客厅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敲打在张芸的心上。
接下来的两天,张芸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嫂子又打了三次电话,一次比一次急切。
“芸芸,那边催得紧,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这房子真的是抢手货,好几个买家都盯着呢!”
“明明可是你亲侄子,你这当姑姑的不帮他谁帮他?”
每次接完电话,张芸都觉得胸口发闷。她想起小时候,哥哥对她百般呵护,有一次她发烧,是哥哥背着她走了五里路去镇上的卫生院。可自从哥哥结婚后,就变得越来越听嫂子的话,甚至有些怕老婆。那五万块钱不还,恐怕也是嫂子的主意。
周五晚上,张芸做了一个决定:回娘家当面说清楚。
周六一早,她独自驱车回乡。一路上,她反复练习着要说的话,既要表明自己的难处,又不能太过生硬伤了和气。
院子里,李春梅正在晾衣服,看见张芸进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热情:“芸芸回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嫂子,我想跟你和哥谈谈。”张芸直接说明来意。
堂屋里,哥哥张强也闻声出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母亲则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织毛衣,仿佛与这一切无关。
“哥,嫂子,关于借钱的事...”张芸刚开口,李春梅就抢过话头。
“芸芸,我们知道你为难,但这实在是没办法了。”李春梅说着,眼睛竟然红了起来,“现在的房价一天一个样,明明和女朋友谈了三年,就因为没有房子,婚事一直拖着。咱们做长辈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结不了婚吧?”
张强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芸芸,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终身大事...”
“哥,你还记得六年前你找我借的五万块钱吗?”张芸终于鼓起勇气提起旧债。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张强低下头,李春梅的脸色由晴转阴。
“芸芸,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春梅的声音冷了下来,“那五万块是你自愿借给你哥的,现在是要跟我们算账吗?”
“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张芸尽量保持语气平和,“只是我和建军都是工薪阶层,攒点钱不容易。小杰马上要上大学了,费用不小,我们将来也得为他考虑。”
“哦,合着你儿子是宝贝,我儿子就活该打光棍?”李春梅猛地站起来,声音尖锐,“张芸,我算是看透你了!有钱不肯借给亲侄子,你这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家家破人亡啊!”
“春梅,少说两句!”张强试图劝阻,但被妻子一把推开。
“我说错了吗?她家在城里吃香喝辣,我们在乡下吃苦受累,借点钱怎么了?这不是应该的吗?”李春梅越说越激动,“别忘了,你妈可是我们在照顾!这么多年,我们任劳任怨,她做女儿的出点钱不是应该的吗?”
张芸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嫂子还是搬出了母亲这个筹码。
“照顾妈是你们应尽的责任,我也是每月都给妈生活费的。”张芸努力控制着情绪。
“那点钱够干什么?”李春梅冷笑一声,“现在请个保姆一个月都得三四千,你呢?一个月给一千五,还好意思说!”
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开口:“春梅,别吵了,我不需要人照顾,我自己能行。”
“妈,您就别添乱了!”李春梅不耐烦地说。
看着这一幕,张芸心如刀割。她明白,如果今天不借钱,以后母亲在这个家的日子会更难过。
“这样吧,”她深吸一口气,“十万我拿不出来,最多能借五万。但是哥之前借的那五万,得算在一起,总共十万,写个借条,五年内还清。”
李春梅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然不满意:“五万太少了,首付差十万呢!”
“嫂子,我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张芸坚定地说,“就这个条件,你们考虑一下吧。”
说完,她起身走向母亲:“妈,我先回去了,下周再来看您。”
母亲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闪着泪光:“芸芸,委屈你了。”
回城的路上,张芸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亲情在利益面前,竟是如此脆弱。那袋被她放在后座的柿子,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
一周后,张强亲自来到张芸家,拿出一张欠条,上面写着借款十万,五年内还清。
“芸芸,对不起。”张强低着头,“你嫂子她...也是为儿子着急。”
张芸看着哥哥花白的头发和粗糙的双手,心里一阵酸楚。她知道,这十万块很可能又是有去无回,但为了母亲,她别无选择。
转账后的那个晚上,张芸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还是个小女孩,哥哥牵着她的手,在柿子树下捡掉落的柿子。那时的柿子很甜,哥哥的笑容很暖。
醒来时,枕边已湿了一片。
秋天过去了,柿子树上的果实早已摘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颤抖。张芸依然每月回一次娘家,嫂子对她的态度回到了从前的不冷不热。那十万块钱,如同六年前的五万,再也没有被提起。
只有母亲偶尔会拉着她的手说:“孩子,妈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而张芸总是摇摇头,强颜欢笑:“妈,您说什么呢,一家人不说这些。”
但她心里明白,有些东西,就像那棵柿子树的果实,表面完好,内里却早已变了味道。亲情一旦与算计挂钩,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春天再来时,柿子树又发了新芽。张芸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点点绿意,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明年柿子成熟时,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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