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川，山堂。
灯烛成环形排列，围绕躺在中间的女尸。烛火橘黄的光芒充盈昏暗的室内，女尸好似被封存在金灿灿的琥珀里，时间在她身上静止，她白皙的脸颊平静安详，雕像一般凝然。
姜篱望着自己从前的肉身，心情很是复杂。重生一年多，好像过了大半辈子。抚摸这副躯壳的脸颊，又捏捏僵硬的手掌，她好像和一个久未谋面的故友重逢。她肉身残破至此，过去的时光也回不去了。
她定了定心神，从殷识微手里接过心脏，缓缓放入女尸的胸腔。
至此，除了右臂和剑骨，她的尸骸恢复了完整。
殷识微铺开绒布包，取出锋利的柳叶小刀，开始解剖她肉身的胸腹，一样样查看她的内脏，又用银针刺遍她肉身的浑身大穴，奇经八脉。最后，他收起银针，泡进药酒，再把内脏还原，缝补她的肉身，为其穿上衣裙。
“怎么样？”姜篱问。
她心里存着一星星期望。或许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师父就是害她的凶手，或许一切另有隐情？
“是绝心断灵散，”殷识微道，“这毒能使你灵力衰竭，心脉寸断。天问九章的枯木逢春修补了你的心脉，所以你中此毒时没有立刻死亡。但这毒必定由修为与你同等，或高于你的人炼制，故而你的功法无法真正涤清毒素。久而久之，你灵力衰退，毒素在破境之时彻底爆发。”
“即便如此，也无法证明炼毒的是师父吧。”她喃喃。
殷识微沉默了一瞬，补充道：“阿篱，绝心断灵散必定要在炼制好的半刻钟内服用，否则毒素失效。”
是这样啊……
修为与她同等，或高于她的人，在彼时放眼天下，屈指可数。而她甚少在其他地方留宿用膳，唯苍岚山上有给她下毒的机会。
苍岚山唯一一个修为与她同等之人，是她的师父，白衣上人。原来每次她用膳，他师父都要提前半刻钟给她炼制小料。她不禁失笑，他老人家还真是辛苦啊。
终于，一切水落石出。凶手是谁，证据确凿。她心里那一星孤灯般的希望，刹那间被黑暗吞噬。
为什么？她想不明白，她敬他如父，难道为了所谓的长生大道，他不曾动过一分恻隐之心？他平日的慈爱，是装的。他极力为她铺路，是假的。他为的是他自己，为的是他日他夺了她的躯壳，便能坐享其成，成为天下至尊。
师父、阿竹、燕珩……这些人，一个一个，她竟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
她思绪扭成一团乱麻，心潮起起伏伏，难言的孤苦堆砌成灰，埋葬她的心房。她走出山堂，眺望满山枯木，寒风吸进鼻腔，酸而冷，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殷家军队正在南下，韩家大军在集结的路上。钱塘一破，北军势不可挡，沿途世家尽皆倒戈，背离剑尊，俯首于殷家旗下。剑指孤剑城指日可待，阿竹就在那座城池里，等待兵临城下。
姜篱恍然发现，她旧日亲朋，尽成了敌人。
“殷识微，”姜篱轻声道，“你说，我是不是过得很失败？三百年前我一剑入神，自恃功法盖世，睥睨群豪，放言剑道唯我第一流。而今我才知，我师友叛绝，旧故离散。人人恨我，人人皆要我死。孤身入道，走到如今，仍只有我一人。”
“那又如何？”殷识微淡淡问。
姜篱转头看了他一眼，抱臂道：“真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若我是别人，看我自己，大概也会觉得挺可恨的吧。”
“阿篱，天空有几个太阳？”他忽然问。
“一个啊。”姜篱闹不明白他问这个干嘛。
他静静道：“星辰万千，皆有朋伴，是因为它们不够明亮。孤日高悬，逐星赶夜，千山如火。”他看向她，乌沉的眸子宁和又静谧，“所以，你是太阳，而非星辰。最高最亮者，唯有你。”
与他对视，好像又要跌进他眼中深邃的海。
此时此刻，姜篱觉得就算她是太阳，也要溺死在他眼眸里。
姜篱搔了搔脸颊，颇有些不好意思，问：“那你是什么？”
“我……”殷识微垂下眼眸，道，“我是逐日之人。”
逐日？
姜篱一笑，回想他的飞遁之术，速度还可以，这世上能追上她的人，不多。
“你真想好了？”姜篱负着手，提醒他，“我这人脾气不好，还喜欢打架，到处树敌。和我成亲，恐怕你会平白添上许多仇敌。”
“无妨，”他嗓音淡淡，“你不打我就好。”
“我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扫地。”姜篱又道。
“嗯，”他道，“我会。”
“以后在外面我老大，在家你老二。”姜篱接着补充。
“好，”他道，“听你的。”
“还有，”姜篱最后道，“大军杀入孤剑城，必有一人挑战戚心竹。那个人，必定是我。此战之后，我不保证我能不能活着。你若和我成亲，恐怕不日就要变成鳏夫。”
气氛静了下来，只听见滴水檐落下雨后残余的水珠，一滴一滴，好似木鱼笃笃作响。
在一片深寂里，殷识微开口了：“好。”
姜篱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并肩看隐川第一场雪徐徐落下。
千山万水覆上白绸，天地成了一色。
姜篱并不知道，他还有句话没说。他是逐日之人，那么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日在何方，他在何方。他要和她成亲，但他不会做鳏夫。
***
殷识微和姜篱成亲后第三日，姜篱闭关修炼。殷家率领的北军同韩家集结，剑指孤剑城。一路上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林嫣回不擅用兵，节节败退，许多修者都从孤剑城的军队中逃离。其余世家闻风而逃，抑或递表投降。原先效忠于孤剑城的南海齐家、云中秦氏、南关蒋家……都向殷韩两家投降，加入了北军。
孤剑城外最后一役，林嫣回被俘，吊死在城门下。林家家主林雨归背弃了戚心竹，为百家打开孤剑城城门。终于，只剩下戚心竹一个人孤守空城。
孤剑城下，各家家主齐聚中军大帐。经此一役，绝大多数世家都折损了不少子弟修者，洞玄境、入神境的大能接连陨落，所剩无几。就连韩家的韩争渡都因旧伤未愈，许久没有出现于人前。有人说，他伤势不好，又过于纵欲，早已病入膏肓。
现如今，大军兵临城下，孤剑城的大门业已敞开。只剩最后一步，斩杀戚心竹。
大帐中，殷源流看了殷识微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殷源流出声道：“戚心竹残暴嗜杀，屠戮世家，鱼肉百姓，多少儿郎女娘命丧孤剑城，不见尸首。今日我们代天伐戚，诛虐讨凶，只剩最后一步。我们齐聚此处，便是要商讨究竟由谁进去挑战戚心竹。戚心竹乃是大自在境修者，尔等可有与之匹敌的人选？”
众家家主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肚里都有各自的算计。
按照惯例，杀剑尊者，便是下一任剑尊。
故而今日一战，亦是至尊之位的争夺战。 剑尊之位至高至险，谁人不想上去看看？就算戚心竹是大自在境修者，若众家联手，她败亡是迟早之事。这是就要看看谁运气好，能成为最后斩获她首级的人。
南海齐家的家主站起身，道：“我愿入城挑战，谁人与我一道？”
众家家主纷纷举手，“我！”
“还有我。”
齐家家主看向殷源流，笑道：“殷老兄不一道试一试？”
“这么多人联手杀一人，胜之不武啊。”殷源流叹道，“莫非你们是想趁乱捡漏，夺得戚心竹的人头，做下一任剑尊？”
他大剌剌把话儿讲出来，在场众人脸上都不好看。
然而现在百家耗损甚巨，殷源流作为战役的发起者，赢得不少威望，无人敢多说什么。
齐家家主道：“殷老兄，我们也是想出份力。至于剑尊……的确，最后若沦落到大家抢首级的局面，十分不好看，但戚心竹乃是大自在境修者，我们若不联手讨伐她，难道您有能单独挑战她的人选？”
笑话，谁人能单挑大自在境修者？
就算是殷雪时，也是个不擅杀伐的自在境医者，万不可能同戚心竹争斗。而天外天的其他尊者，又不问世事，若他们有心争夺剑尊之位，早就下凡来了。
“难道是殷老兄您？”有人问。
大家细细揣测，纷纷觉得有理。殷源流在入神境待了几百年了，难道近日他有了突破的迹象？
“不是他，”殷识微开口，嗓音清冷，“是萧梨。”
“萧梨？”
有人哈哈大笑，“那不是你的娘子么？听说是个洞玄境高手，但和自在境差得有点远啊。长公子，为了你传宗接代着想，你还是莫让你家娘子冒这个险了。”
殷源流摇头笑道：“谁说她是洞玄境？”
话音刚落，帐帘大开，灌进来无数冰冷的风雪，忽有一道暗红色的人影闪现进来。众人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突见那影子数次闪现，距离一次比一次近。最后，人影出现在殷源流身侧。
众人抹去脸上的雪粒子，定睛一看，那是个高挑的女郎，一身暗红窄袖衣装，满面桀骜，不可一世。他们神识一扫，惊愕地发现，短短一个月不到，她已成了入神境。
“你是……”有不熟悉她的家主出声询问。
她勾唇一笑，掷地有声道：“萧梨。”
“一个月就破境晋升，你怎么做到的？”齐家家主十分惊讶。
“就这么做到的咯。”姜篱耸耸肩，“到底商量好没有？我还赶着进城杀人，不要浪费我时间。”
这女郎刚十八岁，竟破了入神境！上一个拥有如此可怖天赋的人，还是剑祖姜篱。
有人絮絮低语，说上次钱塘一役，鬼岛老祖燕珩冲她下跪，还唤她师姐。听得此言，满座皆惊。难道萧梨是姜篱？可姜篱死了有三百年，怎会死而复生？
可如果她当真是姜篱，或许她出战真的能成。
只不过那样一来，剑尊之位将与他们无缘。
帐中一时沉默了下来，大家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惊愕，而是试探。只有齐家家主胆子大，咳嗽了声，道：“不可不可。你刚刚破入神境，单挑戚心竹，委实太过托大。殷老兄，她毕竟是你的孙媳妇，你不担心么？”
她自己都不怕死，他担心什么呢？殷源流没好气地腹诽，面上仍是和蔼可亲的模样，“总而言之，我殷家推举萧梨出战，尔等只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姜篱扫视全场，颇有些不耐烦。
这帮垃圾，没本事杀戚心竹，又想要当剑尊。棘手的是，若她强行出战，说不定会被这帮贪婪之辈拦回来。而她现在必须为决战保存体力，不可轻易动手。
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同意，有的不同意。说同意的大多是殷家的拥趸，足有四个世家，但不同意的也大有人在，以齐家为首，亦有四个世家。一时之间，两方难分伯仲。
“持平了，”齐家家主摊了摊手，“不如还是一起攻进去吧。”
殷源流甚感头痛。
这一战，殷家的折损不比任何一家小，要不是他本人是入神境，在剑尊之位的诱惑前，他根本无法弹压这帮人。然而，姜篱是一定要独自进城的。他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又默默看向殷识微。殷识微神色平静，似乎在等待什么。
忽然，外面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
“我韩氏尚未表决，怎么就出结果了？”
帘幕再次被掀开，一个抱着婴儿的贵妇走入大帐，正是萧宁。她与随从都披麻戴孝，一身缟素，众人看了惊疑不定，难道韩争渡他……
“韩氏主母殷识音，见过各位前辈。”萧宁行了一礼，“我夫君已于昨日病逝，由我儿继承家主之位。然我儿年幼，韩家现在由我做主。伐戚一战，我韩家出力甚巨，连我夫君都因战伤而死，诸位不会不听听我的意见吧？”
韩家是若溪大姓，一品世家，就算众人不想让她说话，也没这个胆量。
大家都说道：“自然不会。”
齐家家主插嘴：“夫人应该也同意我们一同攻进孤剑城吧？”
“不，”她看向姜篱，道，“我推举萧梨入城。”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正有人要反对，外头又进来两个女郎。
王南珠高声道：“我乃王家家主王南珠，我王氏也推举萧梨挑战戚心竹！”
沈袭烟接着道：“我乃苏家主母沈袭烟，我苏氏亦推举萧梨。”
有了她们的支持，场面大不相同。
齐家家主气道：“同意的都是女流，怎可采纳妇人之见……”
萧宁扭头看他，冷笑道：“前辈这是小看我？那么你要问问我韩家大军答不答应。”
他哽了一下，不敢说话了，愤愤坐下。
“没意见了吧。”姜篱伸了个懒腰，“那我走了。”
“二姑娘！”萧宁唤了一声。
姜篱回过头，三个女郎立在一块儿望着她。她们旁边，殷识微也静静凝视着她，那目光秋水一般，静谧深远。
“你会赢的吧？”萧宁眼塘子红红的，抹了胭脂一般。
会赢吗？
说实话，姜篱也没把握。
可她还是说：“你什么时候看我败过？”
有个人鼓起勇气，站起身问道：“二姑娘，冒昧问一句，您是萧梨，还是姜篱？他日史书上写这一战，我们该写谁的名字？”
满座寂静，所有人都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忽然想起，当初在钱塘萧府，那个娴静的女郎临走之时对她说：“萧梨不要再爱荆楚鸿，萧梨不要嫁人生子，萧梨不要再仰仗他人而活……萧梨要做天下第一。”
今日，她终于可以完成这个承诺了。
当我名扬天下，世人必会铭记你的名字。
“记住，”姜篱一字一句道，“天下第一，是萧梨。”
说罢，她最后深深看了殷识微一眼，转身掀开帘幕，踏入茫茫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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