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莉娅——！”
莫比休斯的嘶吼声压过了暴雨的喧嚣。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周身爆发出近乎白色的炽焰，瞬间将周围企图逼近的几具水人汽化。
老者飞奔而去，半跪在地，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当感知到那微弱但依旧存在的呼吸时，五指猛地攥紧。
他垂下手，指尖在她周身飞快勾勒出一道又一道炽热的符文，一道凝实却不断摇曳的火焰护壁骤然升起，将昏迷的少女与这个充满恶意的雨夜隔绝开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站直身体，警惕地看向前方那片天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漆黑，小心翼翼地前进。
他知道，敌人就潜藏在其中，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致命攻击。
疲惫刻在他的眉宇间，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烈的意志——那是守护的意志，是历经惨痛后绝不容许悲剧重演的执念。
“嗬……”一声非人的低啸从侧面传来，一具由黑水凝聚、形似多头猎犬的怪物猛地扑来，涎着腐蚀性液体的巨口噬向他的脖颈。
莫比休斯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只是反手一挥，一束高度压缩的白色焰枪便精准地洞穿了怪物的核心，将其瞬间汽化。
但蒸汽尚未散尽，另一侧，地面上的积水陡然升起，化作无数细密的水针，如同疾风骤雨般射向昏迷的赫莉娅！
卑鄙狠毒！
对方的攻击重点，始终落在牵制他、消耗他，最终目标仍是让他亲眼看着学生死去！
莫比休斯怒吼一声，不得不放弃追击的念头，身形暴退，挡在赫莉娅身前，抬手瞬间布下层层叠叠的火焰障壁。
水针撞击在障壁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滋滋”声，黑气与白焰相互湮灭。
每抵挡一波攻击，莫比休斯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感到体内的魔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就像当年他孤身面对协会本部无穷无尽的守备力量时一样，那种深陷重围、孤立无援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他。
水鬼男躲在暗处的阴影之中，污秽的水流如同活物般亲昵地缠绕着他，可他并没有动手，而是远远观望着。
他似乎在欣赏莫比休斯的坚守，那非人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好奇”的情绪。
“卡特思学院的教授，也要做皇室的看门犬了么？”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却比直接的嘲讽更显刺骨。
新型的、更具攻击性的水怪从黑水中凝聚成形，它们扭曲的姿态充满了对生命的恶意。
莫比休斯深吸一口气，火焰自掌心喷薄而出，化作长鞭与壁垒，与逼近的怪物们悍然相撞。
每一次交锋，炽焰与黑水都剧烈蒸腾，发出嗤嗤的异响。
属性上的劣势让他倍感艰难，他的火焰需要消耗数倍于平常的魔力，才能净化掉黑水中蕴含的怨毒侵蚀。
更要命的是，他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维系着赫莉娅身边那在暴雨和恶意冲击下明灭不定的护壁。
“砰！”
一具伪装成碎石的水怪猛然炸开，飞溅的黑水如同利箭般射向赫莉娅！
莫比休斯瞳孔骤缩，几乎是以瞬移般的速度侧身挡在护壁前，火焰护盾瞬间张开，大部分黑水被蒸发，但仍有一小滴穿透防御，溅在他的手臂上，立刻腐蚀出一个焦黑的小坑，阴寒刺骨。
剧痛让莫比休斯的思绪异常清晰。
协会……他终于明白了。
卡特思学院长久以来的中立，因为赫莉娅这位帝国公主的入学及其与自己的亲近，已经开始松动，甚至出现了倾向于皇室的迹象。
这无疑是魔法协会绝不愿看到的。
更别说这次赫莉娅竟然要从协会手中夺权，交给学院。
他们无法公然对帝国公主下手，那会引发不可控的政治动乱。
但除掉他莫比休斯，这个曾经胆大包天、火烧过协会本部的“狂徒”，这个如今可能成为卡特思学院倒向皇室关键砝码的“最强火魔法使”，则是一步精准而恶毒的棋。
杀了他，既能铲除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又能狠狠地敲打赫莉娅，让她明白违背协会意志、甚至可能将卡特思学院拉向皇室阵营的代价。
这是一石二鸟的毒计，精准而残忍，带着协会一贯的冷酷算计。
而执行这毒计的，竟是眼前这个怪物——一个从污浊河无数怨念中孕育出的、非人非鬼的“存在”。
协会那些藏身于阴影中的操盘手，不知用了何种禁忌手段，竟将这世间恶意的聚合体收服，打造成一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为执行杀戮而存在的毒刃。
它天生就克制以狂暴炽热着称的火系魔法，污浊河水对火焰的污染与湮灭效果，让莫比休斯空有焚城之力却难以尽情施展。
“轰！”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自莫比休斯头顶的残破穹顶坠下，正是水鬼男！
他双臂已彻底化为两柄流动的、边缘闪烁着空间撕裂般黑光的弯刀，交错斩向莫比休斯的头颅！这一击，蓄势已久，快如闪电！
莫比休斯一直分心警戒四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后仰倒，同时双脚灌注烈焰，狠狠向上蹬去！这不是优雅的魔法对抗，而是最凶险的近身搏杀！
“铛！”
火焰与黑水弯刀剧烈碰撞，发出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
莫比休斯借着反冲力向后滑出数米，双脚在地面犁出两道焦黑的痕迹。水鬼男则轻盈地一个空翻落地，那双非人的眼眸中，罕见地流露出“意外”的情绪。
他似乎没料到，一位以远程毁灭性魔法着称的魔法师，近战反应竟也如此迅捷刚猛。
这都要“感谢”协会。
莫比休斯心中冷笑。
当年那场轰动大陆的“火烧本部”事件后，迎接他的是无休止的追杀。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逃亡岁月里，他早已明白，纯粹的魔法在面对无所不用其极的刺客时是多么苍白。
是菲利普院长暗中庇护了他，也是那段经历，逼着他将火焰魔法锤炼到能够应用于方寸之间的搏命之境。
哪有赫莉娅一开始想象的那么风光恣意啊，那段时日，几乎是他人生中最痛苦，也最黑暗的时候。
然而，实力的差距和属性的克制，并非技巧所能完全弥补。
水鬼男的攻击如潮水般连绵不绝，黑水所化的武器时而为刀，时而为鞭，时而爆散成无数毒刺。
莫比休斯左支右绌，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虽然他都避开了要害，但黑水的侵蚀效果在不断累积，他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
最危险的一次，水鬼男佯攻赫莉娅，在莫比休斯被迫回防的瞬间，真正的杀招却从地下突起——一根尖锐的黑水地刺猛然穿透了莫比休斯的脚掌！
“呃啊！”钻心的剧痛让莫比休斯几乎跪倒，他猛地挥出一道火焰环，逼退趁机扑上的水鬼男，低头看去，整个脚掌已被腐蚀得一片狼藉。
水鬼男站在不远处，黑水在他手中重新凝聚成一柄长矛的形状。
他似乎在欣赏莫比休斯的痛苦和狼狈。
“顽抗，只会延长你的痛苦。”他的声音冰冷，“卡特思护不住你，菲利普也护不住你。协会要清除的，从来都逃不掉。”
莫比休斯单膝跪地，靠着燃烧的意志强撑着没有倒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赫莉娅，少女苍白的脸在火光下宛如易碎的瓷器。
不，他绝不能倒在这里。
当年的悲剧，绝不能重演！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决绝的光芒，仿佛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他剩余的魔力开始以一种异常危险、近乎自毁的方式，向着心脏部位疯狂汇聚……
——
赫莉娅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中沉浮。
肩头被污浊河水侵蚀的冰冷与腹部骨刃残留的怨毒，如同两条毒蛇，在她体内撕咬、纠缠。
肉体的痛苦达到极致后，反而变得麻木，她的神智被拉入一个更深的、由记忆与执念构筑的漩涡。
周围不再是塔楼的废墟和冰冷的雨，而是一片混沌的、流淌着暗红色光泽的空间，像是凝固的火焰，又像是干涸的血痂。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愤怒的气息，低沉的呢喃和压抑的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是谁……莫比的孩子吗……”
“你眼睛瞎了吧……那混小子怎么可能生的出这么标志的女儿来……”
“看那红发蓝眸……莫不是皇室的人……”
“他会重蹈覆辙……因为他的狂妄，我们都已经……”
声音纷杂，带着浓浓的怨怼，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割舍的关切。
赫莉娅艰难地抬头，看到混沌中浮现出几个模糊的光影。
它们没有具体的形体，更像是一团团凝聚的情感碎片——有女子温柔的叹息，有老者倔强的沉默，有青年爽朗却已扭曲的笑声。
它们，正是源自那柄骨刃，是莫比休斯已故亲友们残存于世间的最后痕迹。
是骨刃刺入她身体的同时，也将这些残魂的印记，带入了她的意识。
“你们……是老师的……”赫莉娅虚弱地开口。
“老师？”一个相对清晰的、带着几分泼辣的女子声音嗤笑道，“那个小混蛋，也配当人老师？在我们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就着的混小子莫比！”
随着这句话，周围的景象骤然变化。
混沌的空间里，一幅鲜活的画面如同画卷般展开：一个金发飞扬的少年，穿着卡特思学院略显宽大的学徒袍，正站在学院最高的塔尖上，对着初升的太阳张开双臂，狂放地大笑。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灼烧一切的野心和自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在他掌心。
那就是年轻的莫比休斯，锐利得像一柄刚刚出鞘的绝世宝刀，光芒万丈，却也危险地容易割伤自己和身边的人。
“瞧他那副德行！”另一个略显苍老、却充满宠溺的声音响起，“总觉得天老大他老二，魔法协会那些老古董都是该进坟墓的渣滓。”
“那时候啊，他的火焰是金色的，温暖又明亮，就像他这个人，虽然混账，却真诚得可爱。”
画面流转，展现着莫比休斯与这些亲友们的片段：他在简陋的居所里，与伙伴们热烈地争论着魔法原理，唾沫横飞；
他偷偷将协会严格管控的高阶魔法卷轴抄录给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搂着一位老人的肩膀，夸下海口说要烧掉一切陈规旧俗，建立一个属于自由魔法使的新秩序……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无所畏惧，认为凭借自己的力量和伙伴的支持，可以改变一切。
“他以为他是谁？”女子声音哽咽起来，“他以为协会是纸糊的老虎吗？就因为他那该死的、不容玷污的‘理想’！”
画面陡然变得阴暗、血腥。
熊熊烈火吞噬着宏伟的建筑，那是魔法协会本部，但火焰不再是金色，而是带着毁灭气息的暗红。
年轻的莫比休斯站在火海前，脸上带着大仇得报般的疯狂与快意。
然而，他身后传来的，不是欢呼，而是凄厉的惨叫和绝望的哀嚎。
“他成功了……也彻底毁了我们……”老者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画面碎裂，变成一幅幅快速闪过的、令人心碎的景象：熟悉的居所被神秘杀手血洗，刚才还在画面中谈笑风生的伙伴倒在血泊里；
曾经支持过他的老法师被发现在家中“自尽”；
与他情同姐弟的女子，被发现在流经城邦的污浊河中，面目全非……
报复，来自魔法协会的、冷酷无情的、株连式的报复，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莫比休斯和他身边的一切彻底淹没。
赫莉娅看到，画面中的莫比休斯，眼中的狂傲和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像一头丧家之犬，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逃亡。
曾经的伙伴、敬重的长者，一个个因他而死，或者与他划清界限。
他引以为傲的火焰，再也无法带来温暖，只映照出他满手的血腥和无法挽回的悲剧。
他变得沉默、阴郁，曾经挺直的脊梁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璀璨的红发也似乎失去了光泽。
“他逃了……像只老鼠一样躲藏……是我们用命，换了他这条命……”女子的残魂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恨，有怨，更有无法释怀的牵挂。
“是卡特思的那个老好人菲利普，顶住协会的压力，偷偷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藏身之所，一个‘老师’的身份，让他像阴沟里的苔藓一样，苟活至今。”
“最强火魔法使？”青年残魂的笑声带着刺骨的嘲讽，“哈哈……是啊，最强。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和鲜血堆砌出来的‘最强’！”
“他的火光之下，是我们所有人的灰烬！”
赫莉娅置身于这片由痛苦、爱恨交织的记忆碎片中，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她终于明白，为何老师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深沉的疲惫和疏离；为何他偶尔会对着跳动的火焰出神，眼神复杂难明；为何他对自己这个学生，总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他是在用守护她，来弥补当年无法守护亲友的遗憾，来对抗那吞噬了他过往一切的、名为“后悔”的业火。
她所知道的，是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强大可靠的“最强火魔法使”莫比休斯。
而此刻，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个被命运碾碎傲骨、背负着血海深仇、在灰烬中挣扎求存的、真实的莫比休斯。
梦境之外，现实之中，莫比休斯正燃烧生命，与那代表协会无尽恶意的水鬼男做着殊死搏斗。
而在梦境之内，赫莉娅透过至亲之魂的双眼，看清了老师火光之下的累累伤痕与沉重过往。
这份认知，如同一种沉重的洗礼，让她对老师的感情，在崇敬与依赖之外，又增添了一份深刻的理解与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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