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灰黑色的瞳孔微微一缩，意识渐渐开始迷离，周围的事物快速褪色模糊。
……
虚无，之地。
嬴政的眼眸随着平缓的呼吸渐渐睁开，环顾四周，神色尽是怅然。
他的身前，一身穿墨绿色长袍的男人缓缓浮现。
嬴政，视线上移，对视着他。
男人双眉如剑，眼如虎眸，鼻梁高挺，唇方口正……
对于男人的模样与自己如出一辙，嬴政倒没感到多少惊愕，相反，笑着开口：“这次坦诚前来，又想做什么？”
墨绿色长袍男人嘴角微微一扬，既像男、又像女人般的磁音响起，
“嬴政，你……还是不愿接受吗？”
“从那一日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余年，你……应该想起来了吧？”
秦始皇有节奏敲击剑鞘的右手食指一顿，微不可察的一颤。
男人眼珠微动，很自然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嗤笑一声：“原来，你的记忆是残缺的。”
“不过这可不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若是你的记忆始终混沌，我可也要遭罪了。”
话音未落，男人右臂缓缓抬起，袍子随风吹动。
当然了，是从他身上涌现的风。
墨绿色的光雾从袍中随意而出，照亮些许漆黑一片的四周。
秦始皇额头皱起，脚步下意识向后一撤，但之后并未有所动作。
大量光雾很快融入秦始皇的体内，持续很久后，那男人才缓缓放下手臂。
他的额头，布满了汗珠。
秦始皇自始至终闭着双眼，眼皮波动，似睡似醒。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睁开了眼。
他知道了，全知道了。
这里，虚无之地，从开始便是他深层脑海中的产物。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来到了自己的脑海深处。
大量的信息再次袭来，秦始皇眉头始终皱着，一点点消化着。
如果说在之前的“世界”，所被灌入的信息是一个架构，那么现在所获得的信息便是填充，使得内容完整。
而现在，这的一切，他都明白了。
男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秦始皇，并未打搅他的思绪。
而自然地，后者先开了口。
“你的使命似乎已经结束，可以消失了。”秦始皇淡淡道。
男人长着鳞片的额头跳动了一下，接着作出恭敬状地点头：“好的，主。”
然后，男人在秦始皇的注视下，面部开始扭曲，如同被蹂躏的面团。
接着，面部重新融合，俨然成为另一个人的模样。
“王莽……”
尽管脑海中早已知晓，可看到他，秦始皇心中难免仍是触动，嗓音微不可察的哽咽一瞬。
“是的，主。”
“嗯，是朕，不、是主辜负了你。”秦始皇神色复杂。
“不，您没有，感谢您赋予我再生的权利，选择了我。”
“是啊。”秦始皇苦笑，“若非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它」，我又如何会选中你呢。”
说着，长叹一口气，头缓缓低下。
“它……是那盛世啊。”
“历经千年，更迭数朝，唯独那盛世超然于以往，如何不令人醉心于其中。”
“也因为如此，因为你属于那盛世，主……才、才必须选择你。”
“是。”男人依旧木讷点头，宛如机械。
秦始皇视线缓缓上移，看着他：“你说……你有怪过朕吗？”
“当初你再一再二的追问朕时，有怪过朕吗，朕知道，当然知道，不止是你，老朱、老李他们平时嘴上不上，心里肯定是抱怨过的。”
秦始皇目光凝然，眸光色彩如昙花般凋谢：“朕也觉得，朕太自私了。”
“啪——！”
没来由的，秦始皇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的脸上。
“啪——！啪——！！啪——！！！”
一下又一下，下手愈发浓重，似乎在减轻自己内心中的千斤负担。
良久，秦始皇瘫坐在地。
自言自语着，道出真正的真相。
“万余年前，朕死，灵魂却并未消散，
却游荡在这世间。”
“朕就这么望着、看着、注视着，注视着华夏的一切。”
“皇朝更迭、时代无情推进，转眼过了两千年。
朕的灵魂，至始至终游荡着，没有一个人看见，也没有一个人死后灵魂如同朕一样保留，而是皆尽消弭。
朕一直、一直，两千年来，没有一天不害怕的。
这种没有人交流、做不出任何行动能令自己觉得是作为世界一部分的感觉，太令人窒息了。
对朕而言，那样的感觉，和被囚禁于海底的水笼中，死而复生，复生再死的把戏没有什么不同，反而恐慌感更强。
终于……有一天，一道光幕在我的面前浮现，朕毫不犹豫，奔了进去。
那里……”
说到这，秦始皇神情愈发苦涩。
“那里，是大秦，朕死后的大秦。”
“没错，朕又轮回了一遍，无人能看到，朕也做不出任何举措，再次地……经历两千年。”
“当然，第一次的两千年中，朕早就疯过了，可漫漫浩瀚时间长河，朕疯了竟然又清醒了。”
“两次轮回之中，朕也疯醒不知几回。”
“不过终于，朕还是熬过来了。”说着，秦始皇长叹一声。
“那扇光幕，适时的出现，可那次，朕却未动一步。”
“朕……就如同时间长河中的弃子，它把朕给遗忘了，却又似乎是故意玩弄朕。
整整四千年啊，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秦始皇注视着王莽，嘴唇抿紧。
“但突然有一天，朕醒来时，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更准确的来说，是一个空间，一个……朕脑海中的空间。”
“没错，就是这里。”秦始皇踩了踩脚下的不知名材质建造的地面，笑着道。
“创造这片天地，或许是偶然，亦可能是必然，主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具体原理，但主认为是灵魂飘荡四千年后，如此长的时间中搭堆建成的某种力量。”
“它始终储存于脑海中，最终微量构成大量，再到不可估计的数量，如此，才在这种机缘下创造了这片天地。”
“有了这片属于主的空间，那之后的一切就好办多了。”
“主知道，想要灵魂消弭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片天地本就是自身灵魂所创造的，而除了这里可以随心所欲，主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废物。”
秦始皇寞然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王莽，你的诞生，是主给的，但……主也确实真的对不起你。”
“原本的你，也就是王晓，在创业失败、父母逼压的情况下，跳河自尽了。”
“那时的朕早已可以自由穿梭于人间和虚无之地。”
“主正巧目睹到了你，在你灵魂即将消弭时，想法油然而生：「重铸」。”
“是的，理论上你的灵魂消散了，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却并没有，你……作为我的助理，重新在虚无之地复活，朕同时给你取了个名字，名为「王莽」。”
“至于为什么……呵。新朝那位登基后所实行的那些个举措，倒是有些像现代人干出来的，朕便把他与你联系在一起，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王莽，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双眼不眨，秦始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虚无之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朕灵魂的愈发强大，变得越来越大。
这个大，不单是指物理上的面积增大，更属于精神层面上的增大。它所能做的事，越来越多。
包括那些所谓「游戏」，都属于虚无之地的。”
秦始皇笑着：“说到这个，不免好笑，那些游戏中，好多都是王莽你自己设计的，怪不得当时另一个朕，还困惑为什么这些游戏如此稀奇古怪。”
似想到了什么，秦始皇神色又暗淡下来。
“有一天，你说想让朕自由，于是说了个计划，朕开始不允，可耐不住你的固执，朕还是同意了。”
“如果那一天朕没有同意，这一切……会不会好些呢。”
秦始皇低下头，双手有些变得虚幻：“朕当时心中一动，你便去到了虚无之地中所搭建的光幕，里面严格意义上讲仍是虚无之地，只不过是经过朕打造好的第二层虚无之地。”
“那里，对失去记忆的你来说自然是一个新世界，你肯定认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
——新朝。”
“朕就如此注视着你，按照计划，朕也开始规划自己。”
“为了保险起见，朕创造了另外两个生命，一为「龙」，二为「人」，以此保证能够带着记忆再次回到这里。”
“最后，朕自然是穿越了，在进入心中所创造出的光幕后，丢失了一切记忆，来到了大明朝，老朱的主场。”
秦始皇苦笑：“当然，那里的一切也是朕所心中构想出来的。”
“你我计划生成的那一刻，朕就把所有地方构想好了：明、新、秦、汉、未知时空……包括穿越按钮。”
“你计划这些的目的，自然是想令朕以全新的身份，融入世界。”
“可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可能。”
“因为所有的所有，都是朕所构想出来的，说直白点、残酷点，就是一切皆为虚妄、幻想。”
秦始皇云淡风轻的说着，心中却酸痛不已。
“朕所打造这个计划，更是为了令自己尽可能多沉迷于其中，不再回归于「现实」。”
“可，这样一来不就是矛盾了吗！”
“这个计划所幻想出来的故事，都是事先编好的，这就是谋划出来的人生啊！”秦始皇有些崩溃，双手捂住头，手却穿了过去。
“朕在其中编制了许多趣事，包括刘邦放荡干坏事、老朱的恩爱、各种未知世界、甚至刘彻对于崇祯帝给其留有颜面的尊重，但崇祯却并未领会！”
秦始皇语言开始有些错乱，浑身颤抖不止。
“可、可……可这都假的！！假的啊——！！！”
轰！！
远处，一道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烟花般绚丽的火星四溅崩飞！
秦始皇低语着，更像是低吼：“朕还是一步步的找寻到了一切的真相，白衣老者不受朕计划中所控制的那样，找到了朕，告诉了朕一部分真相，为什么！为什么！？”
轰——！
轰——！！
轰——！！！
虚无之地处处开始接连爆炸，繁星般密集的炸药粉末随着惯性向外飞溅百米不止，同时整个地面开始剧烈摇晃。
秦始皇心中所打造的心境，开始一点点碎裂。
“朕、主，当渐渐重新找回真相，也就是穿越到崇祯的时候，那个塑造出的朕却死死压制着体内渐渐不受压制的本体灵魂。”
“随、随着真相的逐渐揭开，终于那个晚上……朕压抑不住了……”
秦始皇浑身抖如筛糠，一字一顿：“朕杀了好多人……好多人……”
“朕在那一刻开始，亲手毁了自己所打造的世界。”
“然后，长久压制的灵魂不再受我的控制，朕、主，没了灵魂的寄托，表面上消弭，实则沉眠……”
“但五十年后，灵魂再次趋于稳定，找回了朕，所有的真相回归于脑海，朕再次变成了那个朕，不、不对，我应该叫自己「主」才对啊。”秦始皇慌张的说道。
“沉眠期间，朕的灵魂一步步毁灭了主所打造的世界，包括所有人！！”
秦始皇吼道：“可这不公平！为什么朕死不了！死不了！！”
“如果朕死了，就不会有这些糟心事了，如果朕一开始就死了，或许……或许……”
咯噔……
随着心中最后一根弦的断裂，虚无之地，竟然出奇的安静下来。
爆炸似如未曾发生过。
“搭。”
肩头，一只手抚摸着秦始皇，温暖……而又安心。
秦始皇颤抖的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眶湿润红肿的王莽。
他突然低下头，看着自己，才发现，
自己，愈发透明。
秦始皇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或许……是道歉，
亦或……
嗡…………
轰——！！！
从最深处的角落开始，铺天盖地的爆炸快速由远及近袭来。
秦始皇这时也才发现，
他的身前，除了王莽，还站立着眼眶湿红的朱元璋、刘邦、李世民、赵匡胤、胡亥等人。
所有的人，都在。
他们默默无言，却眼中道出千般言语，似在告诉嬴政。
别怕，
有我们在。
秦始皇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不再受他的掌控。
然后，随着火海地扑来，秦始皇整个人被包裹其中。
他意识瞬间木讷，再也没有任何想法的出现。
嬴政，死了。
……
春风，吹拂。
刚发出嫩芽的枝头之上，最后一片枯黄色的叶片，随之飘散……
“诶，父皇咋还没醒啊。”
“我咋知道，你可别犯浑昂，到时候政哥要是醒了，有你好受的。”
“要不……我叫醒政兄？这都睡了一天了……”
秦始皇缓缓睁开双眼，面容顿时紧绷起来。
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众人，他，只有满脸的警惕和震惊。
“诶，政哥醒了！”王莽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秦始皇的动作，赶忙笑着扶起躺在床上的秦始皇。
见秦始皇满脸的不可思议，王莽顿时了然，他环顾众人，众人也只是点头笑笑。
……
三年后。
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秦始皇深深吸了一口气。
到了现在，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事后，在王莽和老朱的讲述下，他才知道了他所不知道的隐情。
在秦始皇彻底压制不住灵魂，意识即将沉眠的那天，王莽悄悄拿走了穿越按钮。
在灵魂不受控制的秦始皇破坏一个个时空之时，他带着众人通过按钮一次次的穿越。
期间王莽有过放弃，可他却也明白，不能到此为止。
他相信，那个失去理智的政哥，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不出他的期望，那天还是到来了。
他带着众人来到即将崩溃的虚无之地，看到了理智尚存的秦始皇，他毫不犹豫，果断带其按下穿越按钮。
最终……成功了。
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时空，一个……盛世。
秦始皇想起来了，这个时空之所以未被破坏，是因为在实行整个「计划」之初，他特地留有一手，作为备用空间。
正常情况下是无法进入的，除非灵魂死亡，意识存在。
～
尽管无法再掌控任何事物，尽管还有些谜团无法探秘解开，可自由地在这样的现代盛世生活，又何尝不是秦始皇想要的？
或许那些谜团，来自有着更高生命所作的杰作。
但对于秦始皇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此外，虽然众人也无法再回到自己的世界，可能再生活在这里，已是难能可贵。
况且……
“政哥，走了！”王莽背着书包，双手抓着背带笑道。
“就是啊政兄，咱等你多久了。”朱元璋咬牙道，“说好了组团去游乐场，你呢，在楼上待半个多小时不出来，白让我们在楼下傻等。”
李世民轻咳一声，表示赞同。
秦始皇笑了笑：“来了！”
关门走下楼，嬴政回头望了眼栋栋耸立的大厦，笑的真诚。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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