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辅顿生万千豪气，佝偻老腰一挺。
“诸位说的没错，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当与诸位贤人一同奋力谏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情真意切，好似真就是个忠诚孝子一样。
可这话语中那些个“诸位”“一同”之类的词汇出来，顿时引起了一片沉寂。
没一个肯顺音搭腔的。
不想冒风险，只想捞好处。
这就是大伙儿的想法。
毕竟这个时代与过去是不同的，汉唐时文人分天下权，宋时候的刑不上士大夫，在这个时代，并不存在。
太祖朱元璋，太宗朱棣两位优秀的刽子手，用钢刀跟长矛，确定了一个事实——皇权至高无上。
人作为皇帝最基本的权力，就是掀桌子。
也就是说，人家可能达不成自己原有目的，但大概率能解决掉，造成阻碍的人。
正德就是这么干的，他在很年幼的时候，就达成了一个成就，一朝天子一朝臣。
朝堂大咖，他想换就给人换掉，招呼都不打。
所以说，就目前这个态势，谁都晓得，嘉靖皇帝是非要与其针锋相对不可。
但，大家伙还是希望，有人领头出去，他们这些个世家大族乡绅地主还跟过去一样，站在幕后，而后把事情给办了。
好比是杨一清，李东阳，杨廷和三位大佬当年搞死刘瑾一样，你要什么物质上，精神上的援助都行，前提是，别让旁人来顶上去就行。
所谓一呼百应，他们更愿意去做百应中的一员，而不愿意去做那登高一呼的人。
太显眼的靶子，总归是容易挨黑枪的。
因此，没有高尚情操，没有拼死一搏决心的人，大多不会有成功的可能性。
所谓力挽狂澜，只不过就是私人欲望的借口罢了。
正如现在，朱辅费老大心思，把一堆人笼络到了一块，怎么可能打的是当出头鸟的主意？
他看着这一副沉寂下来，几无一人敢出头的场面，也算是早有预料，老脸上露出阴毒的笑容，温声再言道“此事，若非诸位一同发力，本公，便要做那鹰犬之举了，左不过失了海里利益，却得圣眷，只是诸位的损失，本公可犯不着如此操心，诸位贤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那语气中威胁的意味，简直叫路边的狗也能闻的出来。
场间不少人都认为，事情，大抵还是可以再缓和缓和，再商量商量，最终商议出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结果。
然而，朱辅站出来说的话，却将余地给断了，他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确，你们不帮我，我就去帮皇帝，反正我总有后路退，但你们这么一大帮子人，当真能放掉这么大一块利益吗？
不少族老，族长立刻心中浮现极端厌恶的情绪，行书走文，以科举为升迁途径的各个家族们，因习惯于勾心斗角，而厌恶朱辅的直接与赤裸裸。
这颇为玷污清贵。
似乎文武之间的区别，就在这里，文人雅致，武人粗鄙，好像这些都是骨头里面的东西，因不留余地，而显露出敌对，显示出不同。
可...论及本质，他们这些人之间真的有什么区别吗？
只见有一名老者站了起来。
朱辅老眼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寒光，看了过去。
正是那坐之不动，四周却自有人照应的老者，好似来头很大的样子。
“成国公，既已经将话讲开了，那我也不妨直言了，老夫乃正德十一年曾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名孙正休，字卯良，现已致仕，闲赋在这通州的家中。”孙正休先自我介绍了一番。
朱辅目光一凝，心中震动，立刻一拱手“原来是，南京吏部，卯良兄，久仰久仰。”
这个名字，他当然没有听说过，但问题是，南京吏部。
南京固然是官员们退休养老之地，但六部之间，是不同的，南京兵部，南京工部，那自然是养老的，没什么权力，但吏部与户部，这两个，那可就说不定了。
那梁储，先前就在南京任过吏部尚书，后来却入了内阁。
人家是有一定权力的，吏部天官，户部钱官，无论是在哪，都小觑不得。
“成国公，我也不妨与你直说，北方苦寒，各家各族发家不易，陛下此举，乃动摇各家根基之举，故此，我等家中人，自会上书弹劾于那奸人陆斌！我朝绝不能再出一江彬，一刘瑾！”
“这是自然之理，但，由谁先上弹章呢？”
孙正休冷然一笑“自然是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们先上弹章！而后群臣呼应，百官相和！此贼与江彬同，怎可不以吾辈国士为先！”
“好！既有君之一言，我成国公府，也可奏上一本！”
“请恕我直言，若单只是国公府一本，恐怕不够，没有那一锤定音之效。”
“那按照卯良兄之意呢？”
“百官之后，当有勋贵者，伯爵十数户，侯爵数户，以国公为首，方才有一锤定音之效！”
朱辅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到的东西，呵呵一笑道“卯良兄所言固然不差，可我国公一府，却无有太多能为，驱使如此多个府上啊，除非......”
“有什么要求，还请公爷不必藏着掖着，直说便是。”
“我家中船舶贸易，自能驱使我家非得这般去做不可，但我那些望眼欲穿的好友家里，可是有些不够啊，他们也需冒着风险，总不能让他们出工出力，却如之前一样，连这等门也不得入吧？”
“卯良明白，待事成之后，自然有一封厚礼奉上，至于如何分配，那是国公的事情。”
朱辅露出笑容，眼底贪欲绽放，消去那不加掩饰的森寒“诸位，诸位，还愣着做什么，这冬日吃羊肉，万不能吃冷盘！诸君，饮胜！”
“饮胜！”
一时间，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美酒佳肴，肉，取之不尽，酒，用之不竭。
后又有舞女献舞，歌姬弹琴。
吟诗作对之声复起，靡靡之音回荡。
曲水流觞之乐亦兴，管弦丝竹之乐亦兴。
当一切归于平静，日暮西山，各归其家。
有那仆役，端着只吃去最好部分，留下坚硬塞牙之肉，剩余还有大半的那扇羊肉，奉送于不知何时来的成国公家小公爷面前，问询该如何处理。
答曰：此剩肉也，尊贵之口不可胜食，弃之于水中！
言罢，扬长而去。
一番谋划，又需各自呼应，酝酿，如此又需间隔几日。
直至嘉靖元年，一月七日这天。
寒雪霜冻，昼短夜长。
却说这陆斌这边，他也准备了数日，此时正在城吏司，民生署中一小房间里，与伙伴们一起，打着边炉。
朱厚熜老先生，他也不知是从陆斌哪本小说里得出来的灵感，微服私访出来，穿着常服，也搁一边烤着火，等着食儿。
四周围着有芸娘，香儿，莫戈，常安，大春，二春，小春，铜牛，铁虎，富贵，柱子......约莫十几人。
莫戈是真不容易，才从那天津卫回来，跟着战士们拿那铁锹扒砖头，虎口都开裂了，缠了一圈绷带。
陆芸娘也不必说，这姑娘冷言少语，却是算账好手，如今管整个城吏司账目的就是她，就连成年人，也要佩服她将账本管好的本事。
赵常安最累，今年他是真干了不少事，陆斌这孙子不是个东西，许多时候撂下个想法，就窜去干旁的事情了，城吏司内民生署，几乎就是他带头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
陆担，陆重那两个可怜家伙，其悲惨命运自不必说的，先前被杨老师抓了课业不说，现在这会儿叫陆家老爷子晓得了那点儿悲催事儿，以为两人不学好，又被逮去教训。
至于招娣跟招娣，俩姊妹现在传了小王郎中半个衣钵，也吃苦的很，也耐劳的很，现在还在卫生署那边照应着，不敢稍有怠慢。
其余围坐着的，或没功夫来的，这一年来也是各有所得，各有所为。
在热气腾腾之中，看那铁锅架着火，煮着汤料，心中无比充实，满足。
“大春，这是啥肉。”铜牛闻着肉香，口水哗啦啦直流，他兄弟铁虎也差不多一个德行。
“嘿，这可是羊肉！”
芸娘现如今对钱这个词儿敏感的很，当即问道“你们哪儿来的钱买羊肉？是不是偷家里钱了。”
大春练练摆手“没有，没有，是俺家老二前些天给张家婶婶挑水在河里面的时候发现的，还好是冷时候，东西没坏，一把就捞上来了，洗过一遍，叫咱们能打个锅子尝个鲜味。”
小春紧跟着说道“不过，最好的羊排骨，孝敬杨先生了，羊腿给了咱院里那些小子们，羊屁股我们哥仨孝敬给爹了，所以就只剩下羊头。”
“羊头也好吃，咱开吃吧，我饿了。”铁虎一点儿出息也没有，眼里满满都是羊肉。
“莫急，打边炉，还要在锅里焖煮一会儿，等骨头也软烂了，才好吃嘛。”常安笑着说道。
一边说，赵常安还一边往着一大锅羊汤里面撒上料子，什么葱花，茱萸，料酒，盐巴。
里面早加进去的香料有肉豆蔻，小茴香、丁香、桂皮、山奈、八角。
这都是陆斌在天津没来得及带回来的，被莫戈这一趟给全搂了回来。
这些玩意可不便宜，一些稀罕玩意甚至能卖出黄金的价码来。
朱厚熜闲来无事，忽然问道“诶，陆斌，这段时间，总是看你在我那找农书上的事情，咋，你要种地？”
“我也瞧见了，斌哥哥最近一会儿都在咱民生署开了个菜地了，还叫城管科的哥哥们要日夜看着！”陆香儿嚷道，这姑娘现如今可活泼了，但，只对熟悉的人。
“嘿！得了一个宝贝，神器，我种一种瞧，有了成果，咱就发了！”陆斌神秘兮兮。
“得得得！这小子老是这样，不要管他！”有人当即道。
这也不怪有小伙伴是这反应，委实是陆斌这种事儿干的多了，总爱卖关子。
“来！来！来！羊肉煮烂了，都来喝羊汤了！”常安话音刚落，七八个碗就往锅里捞。
这羊头上，最软嫩的眼肉，颌下肉已经全部被剜走了，余下肉又煮的软烂，碎在锅里面去，又有十几个人来喝，所以总的分下来，每人碗里大概都只有些许肉渣。
不过，羊肉汤还是很暖肚皮的，尤其是一大桌人围一块，趁着冷天喝羊汤，呼噜噜，稀溜溜，也不顾忌着烫。
朱厚熜摸了摸总算是感觉到温暖的肚皮，笑着道“还是这么吃才过瘾，我在宫里吃的，那是个啥嘛。”
“厚熜哥，皇宫里都有啥好吃的？”陆香儿眼里都是亮晶晶的，这姑娘，最大也是唯一的爱好，就是吃。
说起来，大家伙儿其实爱好也基本都趋同一致就是了，嗯，芸娘不同些，她像陆斌，爱钱。
“皇宫里啊，烧鸭，烧鸡，烧鱼，什么都有，但什么都不好吃。”
“为啥啊？”
“吃的都不踏实，能好吃的了？”
“吃还能吃不踏实？”陆香儿颇不理解的嘟囔着，目光转向锅里的汤与肉。
朱厚熜笑着摇了摇头，转向陆斌“你小子，准备的怎么样？”
“嘿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明日上演好戏了，只要是你那边不坑，这把咱就来把大的！”
“嗯，你都这个时候了，还没个正形，记着，明日你穿我给的那套麒麟袍......”
“省得，省得，黄锦教过几遍了，锦衣袍子套麒麟服，过一会儿等天蒙蒙亮的时候直接进皇城，在太和门前广场侧面等待，等到听宣之后，入殿，期间不能咳嗽，吐痰，步履要定，不能不稳，也不能昂首挺胸，要目微微垂下，以示卑下，你真是罗里吧嗦的，现在怎么跟个女的一样。”
朱厚熜这时候可没太多心情发火，只耐着性子“记着啊，要稳重，要遵守礼仪，还有，要是觉得事情不妥，趁早脱身，其余事我来。”
“好了！好了！你看我的吧，我这回玩不死这群阴人，我就不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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