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轩闻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玄色常服的中年男子在一众侍卫仆从的簇拥下,正以近乎失控的速度朝池边狂奔而来。
那人身形挺拔,本是极具威仪,此刻却步伐凌乱,往日深邃沉稳的眼眸中只剩下全然的慌张与惊惧,仿佛天塌地陷——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梁王。
梁王几步便冲到近前,毫不顾忌身份地半跪下来,一把将地上那瑟瑟发抖的小小身躯紧紧搂入怀中,双臂因后怕而微微颤抖。
他低下头,一寸寸扫过自己女儿苍白的小脸,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媛儿!怎么样?告诉父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接着,猛地抬起头,视线锐利地扫向周围噤若寒蝉的下人,厉声咆哮:“太医呢?!该死的!让他们立刻滚过来!若是媛儿有半分差池,本王剐了太医院上下!”
这声怒吼吓得周遭仆从“噗通”跪倒一片,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浣花郡主,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父亲从未有过的失态惊住了,她怔怔地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着父亲近在咫尺的、写满焦虑的脸庞,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父王……”
“哎!在呢!为父在这儿呢!” 梁王连忙应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软,甚至带上了难以掩饰的颤音,“媛儿,你说话,可是哪里难受?”
浣花郡主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反而将脸更深地埋进男人宽阔而温暖的胸膛,纤细的肩膀仍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见状,梁王立刻手忙脚乱地粗暴扯下自己身上那件绣着暗纹的昂贵外袍,动作却在对上女儿时变得极尽轻柔,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紧。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道女声自一旁响起:
“殿下,池边风大,媛儿浑身湿透,久待易染风寒。不如……先送她回房,我照顾她换身干爽衣物,再让太医仔细诊治为好。”
林云轩闻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着胭脂色遍地金缠枝莲纹锦缎长裙的女子缓步走近,乌黑的云鬓间点缀着赤金点翠步摇,虽称得上姿容端丽,但若与苏翎与白风萤相比,终究少了几分令人心折的光彩。
华美端庄,却失了几分生动气韵。
林云轩见此人说话的语气温婉持重,一身打扮又华贵非常,心中多少是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而梁王随后的回应,则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只见梁王深吸一口气,像是勉强压下了翻涌的焦灼,对那女子点头道:“王妃所言正是,是本王疏忽了。”
随即,他转向左右,本想下令,话到嘴边却又改了主意,“来人……算了,还是本王亲自带媛儿回去!让太医院的人直接到漱芳斋候着,不得有误!”
说完,梁王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将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稳稳抱起,转身便要离去。
经过林云轩身旁时,梁王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在他同样湿透的身上迅速扫过,眼神复杂难辨,但终究没在此刻多言,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去。
待到梁王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林云轩这才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想着也回去换身干爽衣物,身后却传来了那道温和的女声。
“是你救了媛儿吧?”王妃并未随梁王一同离开,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身上。
林云轩听见“媛儿”这个称呼,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应是浣花郡主的闺名,随即垂下眼睑,努力摆出一个下人应有的恭敬的姿态,躬身答道:“回王妃的话,是小的。”
王妃闻言,轻轻颔首:“嗯……你做得很好,今日若不是你,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王妃娘娘谬赞了,”林云轩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语气谦卑,“小人不敢居功,只是恰巧会些水性,见郡主落水,情急之下,自然便跳下去了。”
王妃看着他滴水的前襟和裤脚,似是随口问道:“你在府里何处当差?”
“小人目前在王伯手下做事,平日里替他打理院子,照看些花草。”
听到“王伯”二字,王妃的眸中掠过一丝微光,没再对林云轩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过头,对随侍在身旁的贴身丫鬟低声轻语了几句。
随后,便不再停留,在一众侍女的内侍的簇拥下,转身沿着来时路迤逦而去。
林云轩见王妃已走远,便是也不再停留,在周围众人惊异的注视中,向自己住处走去。
刚踏进王伯那清幽的小院,还没看清人影,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拽到了一旁的槐树后。
“王伯?!”林云轩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弄得一个趔趄,扭头瞧见人后,没好气地低声道,“我这一身水,您行行好,先让我回去换件干衣服成不成?再耽搁下去,风寒了可没人帮您浇花!”
王伯却死死攥着他的胳膊没松手,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压低了声音:“哎!我刚听外面的人说,你小子把小郡主给……?”
林云轩闻言,眉头一挑,说道:“消息传这么快?”
从他救起郡主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刻钟,这府里通风报信的速度,简直比他的轻功也不遑多让。
王伯见他这反应,脸色更是凝重了几分,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他:“这么说……真是你干的?!”
林云轩无奈至极,索性抬起还在滴水的胳膊,将那湿透的墨蓝色袖子在王伯眼前晃了晃:“当然,不然我能和个落水狗一样吗?”
王伯听完他的话,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果然如此”和“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低声道:
“哎!你小子!糊涂啊!这小郡主平日待你可能是任性了些,但你也不能把她推下水啊!还是当着那么多的人的面,唉!幸亏小郡主没有出什么大事,但殿下之后……”
王伯话还没说完,林云轩便是猛地瞪大了眼睛,喊道:“什么玩意?!!”
瞧见他这副模样,王伯也是被吓一跳,开口道:“你不是承认了吗刚才?是你把小郡主推下水的。”
“我承认个屁!”林云轩气得差点跳起来,“我什么时候承认的?我说的是我‘救’了她!怎么话传到您这儿就成了我推的了?!是哪个杀千刀的在背后造这种谣?!”
见他反应如此激烈,不似作伪,王伯眼里闪过一丝迟疑,上下打量着他,试探着问道:“真……不是你推的?”
“我靠!我疯了我推她下水?”林云轩只觉得一股冤气直冲天灵盖,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我就算真跟她有仇,真要动手,那也得挑个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时候再悄摸下手啊!我当着那么多家丁丫鬟的面把她推下去,然后还不跑,留在那儿把她捞上来,我这是嫌自己命太长,赶着投胎吗?!”
老头怔了怔,随即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紧张神色褪去:“也是……而且你小子来我院子里这些天,从你平日为人处世来看,我也不信你能干出这等事。”
“那您刚才还……”林云轩一口气堵在胸口,“哎!算了算了,不是,王伯,您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这离谱到家的谣言?”
王伯扬了扬下巴,指向院门外的方向,解释道:“就先前,我听见院子外头一阵闹哄哄的,好些人着急忙慌地跑来跑去,接着就聚在一处叽叽喳喳,我便凑过去问了句。其中一个小厮说他听说有个新来的家丁,胆大包天,竟把小郡主给推搡到池子里去了!还好小郡主福大命大,又被及时救了上来,没出大事。”
说到这儿,王伯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林云轩那身湿漉漉的行头上:“当时我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前头可不就是你小子被郡主殿下从我这领走的么?看她那身打扮,拎着钓竿鱼篓,分明是去钓鱼的。这两下一联系,我自然而然就以为是你一时冲动,犯了浑……”
林云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胸腔里那股憋屈的无名火强行压下,定了定神,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放起陪小郡主在池边钓鱼时的情景——
那些假山石后、树影丛中,一道道投射过来的目光,当时只觉得是他们的好奇,如今细想,那其中除了惊讶、诧异,似乎……还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
多半,就是这些人在以讹传讹,同样身为家丁仆役,自己这个新来的,却能得小郡主青睐,被她呼来喝去固然辛苦,但某种程度上,又何尝不是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亲近与信任?
有些人心里不平衡,编排出些风言风语来恶心人,在这深宅大院里,实在再正常不过。
想到这里,林云轩心下稍宽,暗自冷哼一声:“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况且王妃临走前还特意过来问了几句,态度也算温和。至于这底下人爱怎么嚼舌根,随他们去吧。”
心中既定,他也懒得再为这无稽之谈烦心,与王伯简单打了声招呼,言明自己先回房换身干爽衣物,便转身离开了。
等林云轩仔仔细细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只觉得神清气爽,准备再去院里找王伯帮忙时,却见王伯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老头刻意拔高的声音:
“咳咳……云轩啊,你今日也受了惊,落了水,虽说身子骨壮实,但也得好生将养,免得留下病根。今日院里没什么要紧活儿,准你一天假,你且在自己屋里好生歇息,不必过来了!”
林云轩脚步一顿,隔着门缝,隐约瞧见王伯正坐在桌旁,手里拿着本画册,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并不在书上。
他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笑意。
这小老头……撇清关系的速度还挺快,生怕沾上一点麻烦。
也罢,乐得清闲,刚好能抽空再去调息修炼,这几日被小郡主折腾的都没什么时间专注修行。
林云轩摇了摇头,转身回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偏房。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时辰,房门便被敲响,门外传来王伯那带着几分急促,又明显压低了的声音:
“那个……林小子啊,醒着没?梁王殿下传你,让你立刻去漱芳斋一趟!记得快去,莫要让殿下久等!” 话音刚落,林云轩便听见门外那略显蹒跚却又异常迅速的脚步声一溜烟地远去了。
林云轩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丝灵光隐没,眉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一股隐隐的不安感萦绕在心头。
梁王此时突然传召,也不知是福是祸,回想起梁王抱着郡主离去时,那道投来意味难明的目光——没有赞赏感激,也非恼怒阴狠,让人捉摸不透,却又无法忽视,心底发毛。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心下暗道,终究是迅速穿好鞋袜,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家丁服,深吸一口气,便朝着漱芳斋的方向快步走去。
不多时,那处更为精致、守卫也明显森严几分的院落已映入眼帘。
院门敞开着,从外望去,只见梁王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捧一盏清茶,目光低垂,似乎正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出神。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那身玄色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身形挺拔,不怒自威。
林云轩在院门外站定,长吐出一口浊气,正准备抬脚跨过门槛,两名带刀护卫却同时伸出手臂,面无表情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 其中一人冷硬地开口。
另一人则不由分说,上前便在他身上仔细摸索起来,从胸前到肋下,从袖口到裤腿,甚至靴筒都未放过,确认他未携带任何利器后,方才收回手,侧身让开道路,低声道:“进去吧。”
这梁王……倒是谨慎的很。
林云轩心中这般想着,定了定神,迈步便是踏入院中,朝着那石桌旁的身影走去。
刚走近,梁王便是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深潭,投向林云轩,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就是你救了媛儿吧。”
林云轩学着最谦卑的下人模样,深深躬下身,语气恭敬地答道:“殿下言重了,郡主殿下遇险,小人身为王府仆役,挺身而出是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梁王并未立刻接话,只是随手将那只名贵的瓷杯轻轻搁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他站起身,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不疾不徐地踱步到林云轩身旁,却是并未看着后者,目光落在庭院远处,语气依旧平淡:
“你,便不必在本王面前,继续装作下人了。”
林云轩心头猛地一跳,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我知道,你并非我王府的家丁,对吧……”
梁王略作停顿,终于侧过头,双眼直视着林云轩:
“林、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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