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北疆大地。
细碎而坚硬的雪粒,随着呼啸的北风,打在肥如城焦黑的墙垛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
不过半日功夫,城外那片历经血战的土地便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试图遮掩那触目惊心的惨烈。
然而,雪再大,也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风再急,也吹不散萦绕在每个人心头的那份沉重。
高顺独立城头,盔甲上已凝了一层白霜,他却浑然不觉。
那张饱经风霜的刚毅面庞上,此刻除了挥之不去的疲惫,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忧思。肥如一战,虽胜犹痛。
作为主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这场胜利,麾下的儿郎们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
“将军,蓟县八百里加急!”
亲兵统领高毅快步登上城头,刻意压低的嗓音中仍透着一丝急促。
他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军报,帛书的边缘已被雪水和汗水浸湿,可见信使一路奔驰的艰辛。
高顺转过身,接过军报,指尖传来的冰凉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熟练地拆开火漆,印有“高”、“蓟县急”字样的帛书在寒风中展开。
上面是高诚与高览联名书写的战报,字迹时而凝重,时而潦草,仿佛能透过笔锋看到书写者当时所处的激烈战况:
“...末将等奉命固守蓟县,于十月拂晓,迎战公孙瓒所率主力万余精骑。
是役,经一日恶战,共歼灭公孙瓒部九千余骑,缴获战马三千余匹,兵器甲胄无数。
然,公孙瓒老贼骁勇,于乱军中率赵仝等数百亲兵拼死突围,趁暮色遁走,不知所踪。
我军亦损失惨重,骑兵营折损两千精锐,步兵营伤亡亦近千。
蓟县虽得以保全,然各营将士伤亡枕藉,筋疲力尽,急需时日休整补充,短期内恐难再组织大规模攻势...”
战报的末尾,几处墨迹被暗红色的血点晕开,那显然是高诚在负伤情况下坚持书写所留下的痕迹。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身披玄氅的张辽踏雪而来。他看到高顺凝立不动的背影,以及手中那微微颤动的帛书,心下已然明了七八分。
他缓步上前,轻声问道:“将军,可是蓟县战报到了?情况如何?”
高顺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战报递了过去,声音带着一丝鏖战后的沙哑:“文远,你自己看吧。”
张辽接过帛书,快速浏览,越是往下看,脸色越是凝重。待他看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九千骑兵...公孙瓒这真是拼尽了他的老本,连看家的白马义从都几乎打光了。”
他用手指重重地点在战报上那几个伤亡数字,“只是...这个代价,对我们而言,也太大了。
高诚骑兵营折损过半,这可是我们最精锐的机动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铿锵之声传来。性情刚猛的罗烈也闻讯赶至城楼,他向来主张主动出击。
看过张辽递来的战报后,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立即抱拳请战:“将军!此乃天赐良机!公孙瓒新败,主力尽丧,已成丧家之大犬!
末将愿亲率本部兵马为前锋,乘胜东进,必可一鼓作气,荡平幽州余孽!”
高顺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罗烈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却没有直接回答。
他抬起手臂,指向城外那片被白雪覆盖的旷野。在那里,幸存的士兵们正顶着风雪,艰难地在废墟和尸骸间搜寻着同袍的遗体,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担,都显得无比沉重。
远处伤兵营的方向,随风隐约传来压抑的呻吟声,与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诉说着战争的伤痛。
“你们都看到了。”高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蕴含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肥如之战,我们确实是胜了,但这是一场惨胜,是用无数好儿郎的鲜血换来的。
各营的老兵,折损恐已超过三成。活下来的将士们,历经连番血战,身心俱疲,已是强弩之末。
你们看看他们的眼睛,那里面的神采,还剩多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辽和罗烈,继续分析道:“再者,如今北地严寒,冰雪封路,后勤补给线拉长,运送极为困难。粮草、药材、寒衣,样样都吃紧。
此时若贸然劳师东进,一旦补给不继,或遇风雪阻滞,我军必陷危局。
公孙瓒虽败,但他在幽州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残余势力不可小觑。
若我等因胜而骄,仓促进军,很可能阴沟里翻船。”
说完,高顺迈步走下城头,张辽和罗烈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三人穿过泥泞的营区,来到临时搭建的伤兵营。帐内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和金疮药的气味。
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卒,左腿膝盖以下已被截去,正躺在草铺上昏睡。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高顺,下意识地就想挣扎着坐起来行礼。
高顺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动,好好躺着。”
那年轻士卒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如纸,虚弱的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期盼,颤声问道:“将...将军...我们...赢了吗?”
高顺俯下身,紧紧握住他那只冰凉而粗糙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赢了。我们赢了。你好生活着,好好养伤,将来还要看着我们彻底平定幽州,让北地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随即又因体力不支而陷入昏睡。高顺轻轻为他掖好盖在身上的破旧毛毡,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转身,面色沉静地走出营帐。
回到中军大帐,炭盆里的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发出噼啪的轻响。
高顺召集了目前仍在肥如的各营主要将领。
他环视帐中每一张或熟悉或略带稚气的面孔,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征战留下的疲惫与风霜。
“诸位,”高顺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蓟县之战,高诚、高览他们打得很苦,重创了公孙瓒的主力,功不可没。
但此战,也让我军元气大伤。加之我肥如本部历经与鲜卑的主力会战,各营皆需时间休整补充。
因此,我决定,全军即日起转入休整,巩固现有防线,来年开春,再图东进之策。”
命令既下,众将虽有不同想法,但也知这是当前最稳妥的选择,纷纷领命。
待众人散去,大帐内只剩下高顺与张辽、罗烈等少数几位核心将领。
高顺走到悬挂的巨幅北疆地图前,目光幽深。跳动的烛光,映照着他鬓角不知何时悄然生出的几缕白发,显得格外刺眼。
帐内沉默了片刻,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高顺终于转过身。
“传令。”他清晰地下达指令,“我明日一早,便动身返回晋阳,面见大哥。
文远,我军务由你暂代,首要之务是整训现有兵员,收拢溃兵,恢复各部建制与战力。
罗烈,你协助文远,处理军务,注意各地的城防修复与加固事宜,谨防敌人狗急跳墙。
另外,传令医官营,不惜代价,全力救治伤员,重伤者尽快转移至条件稍好的蓟县妥善医治。”
张辽闻言,脸上露出担忧之色:“将军,如今北疆局势初定,但仍暗流汹涌,您此时离开...”
高顺抬手,打断了张辽的话:“正因局势艰难,百废待兴,我才必须亲自返回晋阳,当面向大哥禀明此间详情。
我军需要至少三个月的时间来休养生息,补充兵员、粮草、军械,这些实实在在的困难,以及来年的战略规划,必须让大哥知晓,方能获得最大程度的支持。”
次日拂晓,风雪虽稍减,但寒意更甚。高顺仅带着十余名精锐亲兵,轻装简从,踏上了返回晋阳的归途。
战马喷着浓浓的白汽,马蹄踏在积雪与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的印记。
队伍行至城西五里处,一片新辟的墓地赫然出现在路旁山坡上。数以千计新立的木质墓碑,在风雪中静默无言,如同那些永远留在了这片北疆土地上的英魂,依旧在坚守着他们的阵地。
高顺勒住战马,默默地凝视着这片墓园。寒风卷起雪沫,拍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他久久没有言语,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
良久,他猛地调转马头,扬鞭策马,决绝地向着南方驰去。只有一句低沉而坚定的话语,仿佛留在了风中,说给那些安眠的将士,也说给他自己:
“兄弟们,安息吧。我高顺,定会让你们的牺牲,值得。”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原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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