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时值五月杪，长安城中已是一片炎暑逼人。
火伞高张，炎威灼灼，那金乌肆焰，直烘得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都蒸腾起晃晃的烟霭来。
道旁槐柳，俱似病了般，叶子打了卷儿，蔫蔫地垂着，连那惯会喧噪的蝉，此刻也只在浓荫深处，偶尔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嘶鸣。
然则鸿胪寺内，却是另一番肃穆景象。
但见偌大的广场四周，早已林立着无数执戟的金花卫。这些卫士，个个头戴凤翅兜鍪，身披金漆山纹甲，腰悬环首直刀，挺胸收腹，目不斜视，恰似那泥塑金雕的神兵天将一般威武。
鸿胪寺的官员们，穿着齐整的公服，顶着日头，往来穿梭，步履匆匆，虽额角鬓边皆是细密汗珠，却无一人敢稍有懈怠，正为那即将开始的鸿胪寺午宴做最后的检视。
广场正中，是一条丈余宽的汉白玉甬道，笔直通向一座丈许高的露台。
台基以青石垒砌，上铺腥红氍毹，两侧设有蟠龙金柱，显得极是威严气派。
甬道两旁，分列着数十张紫檀木嵌螺钿的翘头案几，乃是款待诸国使臣之所。
案几之上，陈设着时新瓜果，琳琅满目：有那来自岭南的荔枝，盛在剔透的冰鉴之中，犹带露水，红润可爱；有西域的紫玉葡萄，玛瑙似的，累累垂垂；还有冰镇过的哈密甜瓜，切成莲花状，清香扑鼻。
另有时新香茗，或是雨前龙井，或是蒙顶石花，泡在官窑脱胎填白盖碗里，茶烟袅袅，沁人心脾。
这一饮一食，一器一物，无不彰显着天朝上国的物阜民丰与礼仪雍容。
左侧最上首的案几后，大剌剌地坐着一人，正是那塞尔柱的使臣，名唤你厮都令厮孟判的。
此人生得鹰睛鹞视，一部虬髯，身躯魁伟，虽是穿着锦袍，却难掩那股子草原悍戾之气。
他脸上犹带着几分未消的乌青，环顾四周这森严整肃的场面，鼻子里冷哼一声，嘟囔道：“华而不实的东西！”
如此说着，竟自将两条腿一盘，换了个极自在的趺坐姿势，随手从案上抓了一把葡萄，也不去皮，便抛入口中，大嚼起来，面上尽是倨傲不屑之色。
其身后侧，侍立着一个中年随从，名唤萨伊格。
此人头戴缠头，身着长袍，一副典型的伊斯兰教中人打扮，面容精干，眼神闪烁。
他见你厮都令厮孟判如此行径，忙上前一步，俯身低语道：“埃米尔大人，慎言！此次阿尔斯兰王子命我等前来，首要乃是麻痹大华，使其对我东征西域之事不加干预。
卑职听闻，那位主持今日宴会的同安郡王杨炯，可不是好相与的，动辄有雷霆手段，杀人如除草芥。咱们还需暂避锋芒，莫要……”
话未说完，已被你厮都令厮孟判摆手打断。
他嗤笑一声，声音洪亮，毫不避讳：“我避他锋芒？我说萨伊格，我的老伙伴，你怎么总是这般前怕狼后怕虎？
先知在上，咱们塞尔柱帝国如今如日中天，兵锋所向，谁敢不服？你看咱们东征军在西域攻伐数月，连下数城，这大华可曾放过一个屁来？
你原先不是总说，大华志在收复西域么？依我看，他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说着，你厮都令厮孟判又捻起一颗葡萄，斜眼瞥了瞥高台方向，压低了些声音，却更添几分轻蔑：“再看看他们这国中，竟要让一个娘们儿登基做皇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对付这等阴盛阳衰之国，咱们越是示弱，他们便越是蹬鼻子上脸。
反倒是我等显出强横，待到大军踏破葱岭，占据西域膏腴之地，打通东进之门，那坐在深宫里的女人家，吓也吓破了胆，定然是第一个遣使来求和的！你且看着吧，早晚之事！”
萨伊格听了，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随即垂下头，恭顺地应和：“大人高见，是卑职多虑了。”
随即，却又忍不住提醒：“只是……他们的火器，听闻甚是犀利，不可不防啊……”
“火器？” 你厮都令厮孟判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几乎要捧腹，“奇淫巧技罢了！唬唬那些未经战阵的雏儿还行。在咱们无敌的马穆鲁克铁骑面前，任他什么火器，一个集群冲锋，烟尘尚未散尽，咱们的弯刀就已经架到他们的脖子上了！
你当真以为本大人对这大华一无所知？来时路上，我特意细看了他们军中战马，个头矮小，膘肥体笨，岂是咱们高原骏马的对手？若是在战场上遇见，哼，本大人有一万种法子处决他们！一万种！” 你厮都令厮孟判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萨伊格脸上。
萨伊格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旋即隐去，连声道：“大人英明神武，所言极是！”
你厮都令厮孟判志得意满，哈哈大笑，声震屋瓦。他挑衅似的瞪向对面案几后端坐的拜占庭皇子约翰，却见约翰恍若未闻，只凝神望着手中一盏清茶，神情淡漠，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你厮都令厮孟判自觉无趣，悻悻地收回目光，复又抓起一块甜瓜，狠狠咬了下去。
他这番狂言妄语，自然落入了坐在一侧中间位置的罗斯公主海伦娜耳中。
海伦娜今日穿着一袭深紫色绣金凤纹的宫装，金发绾成高髻，碧眼如深潭之水，虽处异国，气度依旧雍容华贵。
她闻得此言，唇角不由泛起一丝冰冷的讥诮。
身后侍立的老者，乃是基辅红衣主教格里高利，见海伦娜如此神态，低声哼道：“这塞尔柱蛮子，当真是不知死活！我查过那位杨郡王的过往，那是连自家皇子都说杀便杀的主。
一年之内，转战万里，连灭五国都城，枭首其君的人物。
如今这大华朝廷，便是梁王父子说了算，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蛮子如此狂妄，岂不是自寻死路？难怪大华人常言，蛮夷之辈，不通教化！”
海伦娜却不接话，只伸出纤纤玉手，自案几上那鎏金的“冰鉴”中，轻轻取出一颗鲜红欲滴的荔枝。
那荔枝红壳上犹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日光下莹莹生辉，愈发衬得她手指白皙如玉。
海伦娜指尖微动，不疾不徐地剥开那粗糙的外壳，露出里面晶莹剔透、凝脂般的果肉，然后方优雅地送入口中。
贝齿轻合，一股清甜冰凉的汁液瞬间充盈唇齿之间，令她因暑热而略显烦躁的心绪为之一振，那双碧蓝的眸子也倏地亮了一下。
“主教，你看这荔枝。” 海伦娜用一方素绢拭了拭嘴角，指着冰鉴中与冰块混放的荔枝，轻声对格里高利道。
格里高利面露疑惑：“此物名为荔枝？不知有何特别之处？”
海伦娜又取出一颗，放在这位半辈子未曾离开过基辅的主教手中，淡淡道：“此乃大华南国珍果，极难保鲜。往年，便是他们的皇室，想在长安吃到这般新鲜的荔枝，亦是千难万难。可如今，你看我们案上这些，品相如何？滋味又如何？”
格里高利依言剥开，将果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味，果然鲜甜异常，绝非寻常干果蜜饯可比，他恍然道：“公主的意思是……这运输保鲜之法，亦可见其国力？”
“不错。” 海伦娜目光锐利起来，“战争的根基，便是这后勤辎重。别人能将天南地北的物产，瞬息万里，完好无损地送至眼前，能使士卒饱暖，再加器械精良，什么敌人打不过？
而你的军队却时常饥寒交迫，刀剑锈钝，这仗，如何能赢？”
海伦娜不屑地瞥了一眼仍在夸夸其谈的你厮都令厮孟判，语气冰冷，“还有那火器，那晚我们在驿馆高处看得分明，声若奔雷，火光裂空，摧枯拉朽，已非人间之物。什么马穆鲁克铁骑，在那般雷霆之威下，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格里高利闻言，额上竟渗出冷汗，连连点头：“公主明鉴！何止于此呀！那日我随公主观摩龙首河上的铁甲战舰，更是……更是如同见到了神话中的巨兽！
巍峨如山，铁甲铮铮，迅疾如风。维京人的长船与之相比，直如孩童玩具一般。这若是海上相遇……”
“所以，” 海伦娜截断他的话，目光灼灼，再次投向那空荡荡的甬道尽头，“我们此番东来，是来对了！无论如何，必须与杨炯谈成盟约，借得大华之力，剿灭伊凡叛臣，光复罗斯河山！”
格里高利脸上却显出极大的挣扎与痛惜，声音都颤抖起来：“可是公主……他……他要的是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黄金圣像啊！那是自圣弗拉基米尔大公时代传承下来的圣物，是我罗斯子民精神的寄托，信仰的图腾！若……若将此物予他，与亡国何异？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海伦娜霍然转头，碧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主教！你要想清楚！若是我们彻底败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圣像难道就能保全？只怕届时，不是被叛军熔铸成金块，便是被异教徒践踏毁弃！
一尊圣像而已，虽是国之重器，终究是死物。只要复国成功，整合力量，他日我们兵锋南指，那君士坦丁堡大教堂中的‘真十字架’碎片、‘圣矛’遗骸，乃至更多圣人遗骨，难道就不能为我们所有？
到那时，我将亲自为你迎回圣物，让你在基辅主持前所未有的盛大典礼，其荣耀，岂是固守一尊金像可比？”
格里高利起初听得面色惨白，待听到“圣人遗骨”、“盛大典礼”几字，眼中顿时爆发出狂热的光彩。
他仿佛已看到自己手持圣骨，在万众欢呼中登上祭坛的景象。
那纠结与痛惜立刻被这巨大的诱惑所取代，他忙不迭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公主殿下深谋远虑！为了罗斯的未来，为了至高无上的圣道，一切皆可牺牲！我……我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公主达成盟约！”
海伦娜见他如此，心中稍定，知道这最顽固的一关已然打通
当下，她便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入口处，那眼神，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静等猎物到来。
就在此时，只听得鸿胪寺钟楼之上，“铛——铛——铛——”接连响起九声沉重悠远的钟鸣。
那钟声洪浑苍凉，穿透炎炎暑气，涤荡着广场上每一个人的心神。
紧接着，甬道两侧的数百名金花卫，齐刷刷举起一人多高的巨大牛角号，鼓足腮帮，奋力吹响。
“呜——呜呜——！”
号角声苍茫雄浑，宛若巨龙长吟，又似惊涛拍岸，瞬间充塞于天地之间。
那声音里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带着帝国不容置疑的威严，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神为之夺。
方才还有些窃窃私语的使臣队伍，此刻彻底鸦雀无声，连那最为狂悖的你厮都令厮孟判，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了几分。
伴随着这撼人心魄的号角声，鸿胪寺那两扇沉重的朱漆镶铜钉正门，在四位力士的推动下，缓缓洞开。
但见当先一人，迈步而入。
此人看去年不过弱冠，身量高挑，穿着一袭赤色蟠龙蟒袍，却非是寻常宽袍大袖的款式，而是裁剪得极为合身利落，衬得他猿臂蜂腰，英姿挺拔。
他头戴束发金冠，剑眉斜飞入鬓，星眸朗朗，顾盼之间精光闪烁，不怒自威。面容俊美如刻，却无半分脂粉之气，反因那眉宇间凝聚的杀伐决断与久居人上的雍容贵气，令人不敢逼视。
只见其步伐沉稳，龙行虎步，每一步踏在汉白玉甬道上，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这便是那位名动天下，一年间诗酒风流、商战无双，转战万里、灭国擒王，以赫赫战功将麟嘉卫淬炼成天下第一强军，爵封同安郡王的杨炯！
在他身后，紧随着六位身着赤红麒麟服、外罩金漆山文铠的麟嘉卫将领。
这些将领，个个虎背熊腰，神情剽悍，目光如电，步履生风。
那麒麟服上的金线刺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山文甲叶片随着他们的行动发出铿锵有力的金属摩擦声。
一行人如同一团移动的烈焰，又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无匹的锐气与威势，沿着甬道，径直向那高台行去。
所过之处，两侧的金花卫无不昂头挺胸，行注目礼，气氛肃穆到了极点。
无数道目光，惊羡、敬畏、审视、忌惮……齐刷刷地聚焦在杨炯身上。
杨炯却是恍若未觉，神情自若，径直步上高台，转身面向众人。
站定之后，杨炯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诸国使臣，声清越而气充沛：“诸位使臣，远涉重洋，跋涉万里，来到我长安，一路风霜辛苦！本王谨代表大华皇帝陛下，欢迎诸位莅临！”
他略一停顿，声音转为清朗：“今日鸿胪寺设宴，一则为诸位接风洗尘，二则，亦是为后日觐见之事。
按照我朝礼制，此番宴后，鸿胪寺将依例拟定觐见圣上的名单与次序。各国诉求，届时自有圣裁。
还望诸位留心体察，各安其位。”
这话说得客气，内里的意思却如金石般坚硬冰冷。并非谁都有资格面见天颜，也并非谁的请求，大华都会应允。
能否登上那名单，能否得到大华的青睐，便要各凭本事与“诚意”了。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之声。
诸使臣交头接耳，面色各异，有紧张的，有不满的，有盘算的，场中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就在这片嘈杂之中，只听得一声如雷暴喝陡然炸响，瞬间盖过了所有声音：
“这有何难！既然人人都想见大华皇帝，争个先后，那就按我们草原的规矩，以武定胜负！
我，塞尔柱使臣你厮都令厮孟判，就站在这里！哪个不服，尽管上来，谁能打败我，谁就先去见皇帝！”
此声一出，宛若平地惊雷，瞬间将全场所有的嘈杂与议论都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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