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吉旦,暑气初盛,宜成礼,辽皇耶律倍嘉礼正日。
自皇城根到外郭门,街旁老槐皆系朱红绸,垂落的穗子被风一吹,便似火焰跳动;家家户户檐下悬着走马灯,绘着“龙凤呈祥”“麒麟送子”,白日里瞧着已觉热闹,待暮色四合,万千灯火齐明,竟将街巷照得如白昼一般,恍若星子落满人间。
往来百姓皆着新衣,或挤在街边看迎亲队伍,或凑在酒肆里谈婚典盛况,连挑担的货郎都歇了生意,踮着脚往皇城方向望,口中念叨着 “陛下大婚,国泰民安”,一派普天同庆的光景。
杨炯身着绯色傧相袍,腰束玉带,手持鎏金礼牌,立在皇城启夏门外。他虽是大华,在辽地却也熟络,如今既是耶律倍的姐夫,又是耶律南仙明面上的“词臣”,这迎亲之事,自然落在他肩上。
身后迎亲队伍早已齐备:鼓吹手捧着辽笛、胡笳,乐师携着琵琶、箜篌,还有礼部官员捧着礼单、聘礼,一行数百人,旌旗招展,气派非凡。
待吉时将至,杨炯抬手整了整袍角,朗声道:“起驾!迎皇后!”
迎亲队伍出了启夏门,一路往旧日梁王府去。
耶律朔古乃耶律南仙为拉拢耶律斜轸旧部所立的皇后,耶律朔古家虽失了势,却也是将门之后,府外早已摆好香案,青烟袅袅,侍女们捧着霞帔、凤冠立在阶前,见队伍到了,忙入内通报。
按辽礼,迎亲需经“催妆”“拜堂”“入辇” 三礼。
杨炯率人入府,至正厅外站定,厅内烛火通明,耶律朔古端坐于锦榻之上,红盖头遮面,只露出纤纤细手,攥着衣角,显是有些紧张。
耶律仅存的老夫人起身迎客,笑着道:“有劳大人亲迎,家女能得陛下青睐,实乃三生有幸。”
杨炯拱手回礼,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朗声道:“陛下念及皇后贤淑,特命某代行催妆之礼。”
说着,便要吟催妆诗。
厅内众人皆屏息,只当这“词臣”会念些寻常贺诗,却见杨炯负手而立,目光灼灼,开口便是一句:“凤冠霞帔映朱颜,金殿瑶阶待君还。莫道巾帼无壮志,与君同守万里山。”
此诗一出,厅内瞬间静了。
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抚掌赞叹:“好一句‘与君同守万里山’!大人好文采,家女能有此胸襟,老身放心了!”
厅中宾客亦纷纷称奇,有懂诗的官员低语:“此诗既赞皇后美貌,又显家国情怀,比那些靡靡之音强上百倍!”
耶律朔古虽在盖头下,却也微微抬头,显是听进了心里。
催妆礼毕,杨炯又引耶律朔古拜别祖宗,待她上了凤辇,便吩咐队伍返程。
凤辇由八人抬着,缓缓行于街上,百姓纷纷欢呼,撒着五谷杂粮,祈愿皇后与陛下白头偕老。
杨炯骑马随于辇侧,看着街边热闹景象,心中暗忖:耶律朔古虽为政治联姻,却也是个明事理的,往后若能与倍子同心,倒也是一桩美事。
送皇后入皇城后,杨炯不及歇息,便又率人往萧湄奴府上去。
萧湄奴与耶律倍青梅竹马,自耶律倍危难时便相伴左右,既是他的“姐姐”,又是他心尖上的人,杨炯对她也格外上心,却也隐隐担忧。
毕竟这患难真情加上青梅竹马,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就是那白月光徒单静在此,估计都不一定是她对手。
可杨炯怕就怕萧湄奴因耶律倍的偏爱,落得如明宪宗万贞儿一般的境地,扰了后宫安宁。
萧府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
院中古梅虽非花期,却枝干遒劲,阶下摆着几盆兰草,香气清幽。
杨炯刚入府,便见萧湄奴自内院走出,她未盖红盖头,只着一身浅红绣兰长裙,发间簪一支白玉簪,肌肤胜雪,眉目温婉,不见半分骄矜,倒似邻家女子一般。
见了杨炯,她屈膝行礼,声音温软却不怯懦:“见过姐夫。”
“不必多礼。”杨炯虚扶起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试探着道,“倍子身子素来弱,往后宫里诸事繁杂,还需你多费心。”
萧湄奴垂眸一笑,指尖轻轻拂过袖口的兰花纹:“姐夫放心,臣妾与陛下一同长大,只知他畏寒喜静,往后自会悉心照料,旁的名分、权势,臣妾不求。”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杨炯,眼神澄澈:“臣妾已知陛下寿命……若真有那一日,臣妾便陪着他去,到了地下,也要做他的姐姐。”
这话听得杨炯心头一震。他本以为萧湄奴会有几分争胜之心,却没想到她如此通透。
沉默片刻,杨炯轻叹一声,提点道:“不争者,争之极也。南仙性子虽有些凌厉,却最看重家人,如今她只剩倍子这一个弟弟,你往后多陪陪她,于你、于倍子,都好。”
萧湄奴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杨炯这是在暗示她,若能与耶律南仙交好,即便没有皇后之位,将来的地位也不会差。
虽然明白杨炯话中深意,可她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了声 “谢姐夫提点”,便不再多言。
杨炯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再多说。他既怕后宫生乱,也怕自己说得太多,惹人猜忌有夺权之心,毕竟耶律南仙的心思,他至今也摸不透。
待萧湄奴上了步辇,杨炯亲自送她入宫。
辇行至宫门前,萧湄奴掀开车帘,对杨炯道:“姐夫,陛下年少,他最听你的话,往后还需你多多照拂。”
杨炯点头应下,看着步辇入宫,心中暗叹:这萧湄奴,倒真是个难得的通透人,倍子能有她,也是一桩幸事。
送走萧湄奴,杨炯已是有些疲惫,却还要去迎最后一位,漠北大族塔塔尔部落的贞妃塔塔尔?娜仁托娅。他早听说草原女子性情豪爽,却没料到迎亲会这般 “热闹”。
塔塔尔部在析津府外设有驿馆,杨炯率人至驿馆外,便见院内摆着数十张酒桌,桌上满是马奶酒,族人们穿着草原服饰,围着桌子唱歌,见他来了,便涌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大人,想迎我们的别吉,得先喝了这酒!”
杨炯看着满桌的酒碗,只觉头大如斗。他虽也自诩酒量过人,却架不住这般 “车轮战”,正愣神间,几位草原女子已端着酒碗走过来,歌声粗粝却热闹:“贵客来迎亲,美酒敬君饮。喝了这碗酒,别吉跟你走!”
说着,便要往他嘴里灌。
“罢了罢了,喝!” 杨炯无奈,只得接过酒碗,一碗接一碗地喝。
马奶酒烈气十足,入喉烧得慌,喝了十几碗后,他只觉脑袋昏沉,看人都有些重影,族人们却还在欢呼,一张张酒桌随着他喝酒的次数撤走,待喝到最后一碗,他已是脚步虚浮,扶着身边的官员才站稳。
本以为喝完酒就能迎亲,哪成想又从后院冲出十几个大汉,个个身材魁梧,撸着袖子道:“大人,敢不敢跟我们摔一跤?赢了才能带别吉走!”
随行的礼部官员当即急了,上前争执:“你们这是胡闹!皇帝大婚,岂容你们乱改礼仪?”
大汉们却不依不饶,双方正僵持着,忽听后院传来一声清脆的怒喝:“都给我住手!过了老娘的吉时,扒了你们的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女子顶着红嫁衣,从后院快步走出。那嫁衣上绣着狼图腾,裙摆扫过门槛,衬得她身姿挺拔。
她未施粉黛,眉眼锐利,皮肤是健康的蜜色,手里竟还提着一根黑黝黝的烧火棍,走到大汉们面前,抬手便打:“瞎起哄什么!陛下的婚典也敢耽误,小心老娘让你去北地放马!”
大汉们被打得连连后退,却不敢反驳,只嘿嘿笑着求饶:“别吉,我们就是闹着玩的。”
娜仁托娅瞪了他们一眼,将烧火棍一扔,转身看向杨炯。
杨炯本就昏沉的脑袋,被这一幕惊得清醒了大半。他看着眼前的草原女子,心中暗叹:倍子这后宫,可真是精彩!皇后引而不发,萧湄奴通透温婉,这位倒好,直接是个烈性子!
这般想着,杨炯便朗声赞道:“好一位飒爽的贞妃娘娘!
某有一诗赠你:漠北征袍自剪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女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娜仁托娅听不懂诗,只皱着眉看他:“叽里呱啦说些什么?赶紧走!再耽误,太阳都要落山了!”
说着,便自顾自地坐上了步辇,动作利落,不见半分扭捏。
礼部官员们都看傻了,小声对杨炯道:“大人,这……贞妃娘娘自己上辇,不合礼仪啊。”
杨炯却大笑:“草原女子性情直率,这般才好!难道还要我们架着她走不成?”
说着,便吩咐队伍启程,心中却已开始替耶律倍 “担忧”:往后这后宫,怕是少不了热闹喽。
将娜仁托娅送入宫后,杨炯的任务总算完成。他浑身酒气,又累又乏,便找了个偏殿歇息,刚睡着没多久,就被一声 “主子” 叫醒。
睁眼一看,萧瑟瑟正站在床边,脸上满是焦急。
“主子,您快去看看吧!” 萧瑟瑟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陛下他……他在交泰殿外坐了三个时辰了!”
杨炯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还以为是萧奕作乱,忙问:“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异动?”
“不是!” 萧瑟瑟无奈道,“陛下就是坐着,不说话,也不进洞房,就看着月亮发呆。”
杨炯这才松了口气,跟着萧瑟瑟往交泰殿去。
此时月过中天,银辉洒满宫殿,交泰殿前的广场上,只有耶律倍一人坐在台阶最顶端,身旁滚着一个空酒坛,他穿着明黄常服,头发有些散乱,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迷茫,眼神望着月亮,像是丢了魂一般。
杨炯摆摆手,让萧瑟瑟候在一旁,自己拾阶而上,在耶律倍身边坐下。
“姐夫!你来了!” 耶律倍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努力扯出一丝微笑,从身旁又摸出一坛酒,扔给杨炯。
杨炯打开酒坛,抿了一口,酒液清冽,带着些微甜。他斜倚在栏杆上,看着耶律倍的模样,调侃道:“怎么?我们大辽的皇帝,还恐婚啊?”
耶律倍莞尔一笑,却笑得有些勉强,他仰头喝了口酒,叹道:“倒也不是恐婚,就是觉得……好像一瞬间就不是小孩子了。以前还能跟姐夫去天南海北的跑马,可今天一过,我就是别人的丈夫了,还要管着整个辽国,突然就觉得,肩上沉得慌。”
杨炯心中一动,他两世为人,怎会不懂这种感受?
成长从不是循序渐进的,往往就是某个瞬间,你突然发现自己要承担责任,要告别过去,那种措手不及,只有自己能懂。
当即,杨炯拍了拍耶律倍的肩膀,轻笑道:“傻小子,我和你姐还活着呢,你怎么就不是孩子了?往后想跑马,姐夫还陪你去,不过得带上你那几位妃嫔,让她们也看看草原的风光。”
耶律倍愣了愣,随即看着杨炯。
月光下,杨炯斜倚着栏杆,衣袍被风吹起,脸上带着几分惫懒,却透着说不出的洒脱。
他忽然问道:“姐夫,你有那么多女人,还要管那么多事,怎么每一件都能处理得好好的?你就不觉得烦累吗?”
杨炯耸耸肩,玩笑道:“你只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你姐好几次都快把我整死了,你以为我那些妻子是省油的灯?一个个三天两头就闹别扭,今天争这个,明天抢那个,我头疼的时候,可比你现在烦多了!”
“那你还找那么多女人干什么?” 耶律倍满是不解。
杨炯闻言沉默,看着月亮,良久,才猛灌了一口酒,道:“我以前也想着做个混不吝的公子哥,有酒喝,有饭吃,就够了。可现实哪能如你所愿?一件件事推着你走,你不能躲,也躲不掉。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嘴上说不在乎名利,不在乎权势,可真到了那个份上,谁能真的安守本心?我们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确认自己还活着,找到自己活着的证据罢了。”
耶律倍翻了个白眼,吐槽道:“那我姐就是你找到的证据喽?”
“瞎说!” 杨炯立刻反驳,坐直了身子,语气坚定,“我跟南仙,那是两情相悦,至死不渝的爱情!爱情你懂不懂?”
“我姐没在这儿!你说实话!” 耶律倍促狭地看着他。
“在没在这儿我也这么说!我对南仙的爱,至死不渝!天地可鉴!” 杨炯瞪眼,“你小子休想给我挖坑!”
耶律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之前的迷茫消散了不少。他仰头看着月亮,忽然道:“姐夫,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西方看看?你说的那些大船,那些高耸的教堂、黄金沙滩、为了信仰就打仗的人,我都想瞧瞧。”
杨炯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憧憬:“快了。按航行计算,最快明年,去西方的船队就能回来了。等他们带回消息,咱们就组成联合舰队,一起去驰骋世界!”
“还要等明年啊?” 耶律倍满是气馁,他恨不得现在就出发。
杨炯知道大航海并非易事,哪里能说走就走?但他不忍让耶律倍失望,便随口道:“你陆姐姐正在造风帆战列舰,等造够三十艘,咱们不等船队,直接出发!”
耶律倍何等聪明,哪会不知道杨炯在安慰他?
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问道:“我听我姐说,咱们要去打罗斯?”
“准确的说是去发展些‘小弟’。” 杨炯纠正道,“让他们给你纳贡,给辽国添些财富。”
“走陆路去?”
“嗯,走哈拉和林一线。” 杨炯点头,“一万大军,最快两个月就能到西方;若是轻骑兵,四十几天就能到。”
“那还等什么?西征!我要御驾亲征!” 耶律倍瞬间激动起来,站起身,眼神灼灼,之前的迷茫一扫而空。
杨炯翻了个白眼,踹了他屁股一脚:“你姐要是知道了,非打断你腿不可!还御驾亲征?你也想当‘留学生’啊?”
耶律倍不懂什么是“留学生”,却也知道杨炯在调侃他。
他立刻抓着杨炯的手,激动道:“姐夫,我侧妃是塔塔尔部的别吉!她肯定懂草原骑兵,我这就去找她,跟她商量西征的事!”
说着,转身就要跑。
“你小子站住!” 杨炯拉住他,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今天是你大婚!先去皇后那!你不把你几位妻子伺候好了,明天谁跟你去你姐那求情?”
耶律倍愣了愣,随即眼前一亮:“对哦!我先去跟皇后说,再找湄奴姐姐和娜仁托娅,她们要是都帮我说话,我姐肯定会同意的!”
说着,便撒腿朝交泰殿内跑去,脚步轻快,又恢复了少年人的模样。
杨炯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臭小子,永远长不大。”
当即,杨炯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转身下了台阶。
萧瑟瑟立刻迎上来,小声道:“主子,您就这么惯着陛下?要是公主知道了,肯定要找您麻烦。”
“倍子这辈子过得不容易。” 杨炯轻声感慨,月光下,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能让他开心一天是一天,人活着,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萧瑟瑟听了,轻叹一声,跟着杨炯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拉着他的袖子道:“主子,锡南吐出了些情报,是关于西域的,他说你或许会感兴趣。”
“一个藏头露尾的恐怖分子,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杨炯嘴上这么说,脚步却停了下来。
“事情挺复杂的,锡南说,西域那边好像有异动,跟大华和塞尔柱都有关。” 萧瑟瑟压低声音道。
杨炯眉头微皱,沉吟片刻,轻轻颔首:“走,去见见那老小子,看看他能说出什么值钱的情报来,够不够买他这条命。”
言毕,二人踏月偕行,渐隐朱垣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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