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婚书，依然鲜亮如初。好像时光从未流淌过，依然停留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那天，他孤身去c城跟三哥提亲，那个荒唐的决定，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婚书一角的颜色特别深特别暗，那是……他的血渍。
我抚摸着那缕血痕，心碎不已。泪水簌簌地落在玻璃镜框上，溅起水花。
“怎么又哭？”他摸着我的潮湿的脸，轻叹一声。
“第一次有人上门提亲，能不感动吗？”我擦着泪水，凄然一笑，掩饰着内心的伤感。
“光感动可没用。”他将那一纸婚书放下，拉着我的手，往身前一拉，抱在怀里，喃喃道：“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的唇贴在我的脸上，是温凉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犹疑不决。
“我不想再等了，多一秒都不想等了。”他喘息不已，紧紧抱着我，动情地亲吻我的脸，我的红唇，我的脖颈，我的胸脯……
“厉尘扬，别这样……”我惊叫着，“水烧开了，我去泡茶。”我推开他，面红耳赤地起身泡茶。
我拿起那只釉里红的茶罐，上面的乌黑漂亮的字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颤栗地打开茶罐，里面没有茶叶，而是放着一只小锦盒。一只戒指盒。
“茶叶没有了？”我拿着那只盒子。
厉尘扬转了过来，拿起那只盒子，打开，露出一只闪亮的戒指，硕大的钻石映着明丽的光辉。
“万宁！”
我吓了一跳，他猛地扑在地上，吃力地跪起，双膝着地，拉着我的手，“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我会努力让你幸福，再不让你哭泣流泪了。”
“你快起来！”我忙跪下去，搀扶住他。
“答应我！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那人执拗地跪在那光洁的地板上。
“我怕了你了。”我叹息着。
“你答应了，对吧！”他欢欢喜喜地把戒指戴在我手上，抓着我的手在嘴边亲了又亲。
“这东西太扎眼了。”我把手抽出来，把戒指放回盒中。“弄丢了我可赔不起。”
“今天，今天我们就去民政局领证。”厉尘扬看着我，跪在地上，满心欢喜，“要买喜糖，多买点儿。扶我起来。”
我费力地扶他起来，他坐回轮椅上，转到办公桌前，文件柜下有一只硕大的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叠叠产权证明书，股票认购书，还有不少的金条和成堆的美金。
“这些是我部分财产，家里保险柜还有，等宴西回来后，我会委托公证处做财产公证，除明心公馆外，其他的不动产但有你喜欢的我都可以赠与你。万宁，我知道你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但我只想请你心安，我可以给你和宝宝一个安定的生活。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我拿起那纸婚书，抱在怀里，“有这个就足够了。”
8月29日，农历八月初五，宜嫁娶、纳采、订盟、祭祀、祈福。忌栽种、掘井、动土、安床、破土。
今天是个良辰吉日。
我们赶在了下班前，拿到那一纸结婚证。
我推着他从民政局出来，心突突地跳着。
我还没跟宝宝商量就这样把自己嫁了出去，甚至没跟三哥说一声……三哥要是看到我居然嫁给一个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的丈夫不知道会如何崩溃？
“什么表情？后悔了？”他盯着那照片上的两人笑道：“后悔也晚了，我老婆真好看。”
我哭笑不得。
“你现在彻彻底底的是我的人了，想跑也跑不掉了。”那人笑道。
“你没有知会你爸爸妈妈，这样不好吧！”
“五年前我就知会他们了。”他坐在后面盯着那结婚证看了又看，“真好看。”色眯眯地道：“什么时候我得去拜见岳父大人一面，明天，明天好不好？我都等不及了。”
我瞥了他一眼，“你忘了，我还没去拜祭过你妈妈。”
“那现在就去，妈妈肯定等不及要见见她儿媳妇了。”厉尘扬道：“前面有家花店，拐进去，买束花给妈妈。”
我依照他的指挥，将车停在那家花店门前。
心缘花店。
以前，我来这买过花，只是时间太久远。那花店的招牌已经模糊不清了。
老板娘依然穿着那件藕荷色荷叶边的围裙，笑容温婉地走了过来，“欢迎光临。”
我走下车，探头跟厉尘扬道：“我去买花，你坐在这里不要乱动。”
厉尘扬手里拿着那两张结婚证，乖乖巧巧地道：“好的，老婆。”
我咬着唇瞪了他一眼，转身朝花店走去。
美貌依旧的老板娘风情万种地站在门口，她看了我数眼，大概没有认出我来，只是像招呼普通客人一样地招呼着我，“是送朋友还是送新人或者情人？请随便看看。”
“老板娘，麻烦给我包一束白百合……”我还未说完，那女人愕然地望着我，戴着手套的手捧起一束百合。
“还有白菊花，谢谢。”我轻声道。
老板娘亲自将花束包好，一大捧递给我，“欢迎下次光临。”
“谢谢，多少钱？”我付了钱，捧着花，转身离开。
把花放在副驾驶座上，我将车开了出去。
弘法寺最大的那间佛堂里，供奉着一块黑色的灵牌，上面刻着：先妣厉母孺人闺名明心之神位。灵牌下立着一张黑白照片，明眸皓齿，脸如秋月，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儿。
厉明心是他的母亲。
我把鲜花摆放在供桌上，从边上的油钵里舀了一勺香油在供桌的长明灯里，又燃了一炷细香，趴在地上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妈妈。”厉尘扬跪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之前就说要带你儿媳妇来看看您，结果食言那么多年。妈妈，她叫万宁，您在天之灵一定要替我保佑她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凡尘中最伟大的愿望莫过于此。
我轻轻地推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缓缓地走出了弘法寺那扇厚重而庄严的大门。此时，夕阳西下，暮色如薄纱笼罩大地。天边的晚霞宛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将整个天空染成了橙红、紫红和深紫交织的梦幻色彩。远处的高楼也在这渐暗的天色中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寺庙周围的树木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与暮钟悠扬的声音相互呼应，宁静且祥和。
凉风拂过衣衫，带着淡淡的檀香之味。我拢了拢微敞的衣领，薄汗沁在后背。身后青烟袅袅，梵音阵阵。
“回去了，宝宝见不到我要急了。”试图挣脱他的拥抱。
“再坐一会儿，我想单独跟你待一会儿。”那张脸贴在我微汗的后颈处，吐气如兰，一双修长洁白的手掌轻轻覆在我的小腹上。
“太晚了，宝宝要急了。”我试图掰开他的手，不过是徒劳。
“宁宁……”他喃喃呓语唤着我的名字，如此动情。
我心中一悸，那张清亮的脸与暮色交织在一起，幻化成另一张如烟如雾的脸。他从童年陪我走过少年，将我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击得粉碎。
我泪流满面地坐在晚风中，靠在他心脏最近之处，慢慢将另一个人的往昔抛洒在暮色梵音之中。
请求佛祖消解我心中难言的罪孽。
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再与他纠缠。
在那份伴手礼中，我附上了信笺一张，用簪花小楷写着：“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此生再也不要有任何纠葛了，各自安好！
回到明心公馆，已经七点多，偌大的明心公馆灯火通明，红色灯笼，红色绸缎，红色喜烛。
恍然若梦，似乎进入一个旧式的婚礼现场。
周云生，谢光寒，罗衾寒，邵瞳，田珊珊……他们居然都在。
我惊愕地站在那团光影里，这是做什么？
餐桌上摆满丰盛的美酒佳肴。
顾意晚穿着小西装打着领结清清秀秀地坐在沙发上画着什么。顾倾城穿着一身漂亮的公主裙则歪坐在田珊珊身边玩着她的长发。
“妈咪！”顾倾城见我一脸茫然地走进来，蹦跳着跑到我身边，“妈咪，你去哪了呀？你怎么又不来接我啊！？”小女孩儿一把抱住我，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在厉尘扬身上转来转去，“UNcLE，你要结婚了吗？”
“对，等UNcLE大婚倾城和哥哥做我们的花童好不好？”厉尘扬和颜悦色地道。
“那要我妈咪答应才行。”小丫头脆生生地道。
我不说话，周围已一阵哄笑。
“妈咪已经答应了。”周云生笑道。
顾意晚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一支笔在素描本上刷刷地画着什么。我拉着顾倾城走了过去，“小晚……”
那孩子冰冷着脸，雪白的素描本上画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女人！！他不搭理我，手下并不停歇，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恨意。
我心中一悸，这孩子……他不是蛮喜欢厉尘扬吗？难道那些不过是骗人的表象？
“宝宝……”我试着去拉他的手，他却扔下素描本一把推开我狂跑出去！
我忙追了出去。
“顾意晚！”我在园子里转着，园中灯光氤氲，树影婆娑，却并不见他的身影。
“顾意晚，你给我滚出来！”我气极，发疯似地拂过树枝分花拂柳穿廊过院，后院假山边的凉亭里，那孩子坐在石桌边，兀自抹眼泪。
我慢慢走了上去，坐在他身边，望着那一盏盏冷冷清清的灯。叹了口气。
“妈咪和爹地已经分手了，虽然他很好，但妈咪并不喜欢他。”
“可是妈咪难道喜欢厉叔叔吗？妈咪怎么可以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孩子哭叫着，“我不要妈咪不开心啊！”
我一把抱起他，揽在怀里，轻轻地擦掉他脸上的泪水，“顾意晚，你还太小了，有些事妈咪本来想等你长大些再跟你讲。我们之间本来不该有什么秘密对不对？”
我拿出手机，找到陈烟的照片。
“这家伙你认得的。”
“我在爹地的展馆里见过他，他还送过我画笔。”
“什么时候的事？”我竟然全不知晓。
“我本来还想跟他学画画，他可是超厉害的人。”
“他也是妈咪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但是妈咪没办法和他在一起。你看，人世间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并不会事事如我们所愿。”
“是妈咪不愿意还是陈叔叔不愿意？”
“是他的妈咪不愿意，他的妈咪不喜欢妈咪，他又有了别的AUNtY做他的妻子，也有了别的宝宝做他的孩子。”我幽幽地道。
顾意晚唉声叹气道：“你们大人好复杂。”
“对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啦。后来，妈咪又遇到了厉叔叔，在有宝宝之前。你看，我们总会遇到不一样的人经历不一样的事情。以后宝宝也一样，只要你足够优秀，身上总有吸引别人的闪光点。厉叔叔呢，那时花粉过敏，他还是时不时地送花给妈咪。妈咪心情不好，他会带妈咪出去散心。他愿意花时间陪妈咪，哄妈咪开心。他甚至偷偷地去阿公家跟阿公提亲说要娶我。阿公家离S城太远了，那天晚上他回城就在路上出了车祸，他的脚永远也不能走路了。如果不是因为妈咪，他也不会这样子。”我抱着那小小的孩子，泪流满面。
“妈咪心里一定很难过。可是妈咪又为什么嫁给爹地？”顾意晚仰头望着我。
“厉叔叔伤残后，情绪很不好，他可凶了。我也没办法面对他，我晚上做梦都是他躺在血泊中的样子。每晚都做着同样的噩梦。我陪他去吴州治疗，效果并不大好。还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周叔叔就劝我离开吴州。那时我心力交瘁，便孤身离开。我不该丢下他不管的。”我满心愧疚地望着那孩子雪亮的脸庞。
这些事情再讲一遍便如揭了一层伤疤。那血淋漓的疼痛，除了我自己谁又能体味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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