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密教僧再施一礼,站起来,半躬着身子往外走。
我向贡德微一点头,正要转身,贡德却说:“已经四十多年了,有什么仇恨不能放下?我听说黄元君已经离开了人世,她都放下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还不能放下?”
我停步转身,看着贡德道:“上师,知道的真挺多,当年是不是也在格色寺里修行过?是不是也跟着加央扎西一起做过坏事?”
贡德低眉垂目道:“我那时在禅定寺学习,等学成返回丹措州,格色寺已经毁了。我这个主持位置是公家认证过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按照公家的要求致力于民族团结。”
我说:“这么一说,加央扎西做过什么事情,还真是不少人都知道。你都知道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贡德道:“当年格色寺地震塌了一半,又大火烧了一半,上千僧众死伤过半,别说丹措州,整个藏地都为之震动,民间说是神佛发怒在惩罚格色寺,可是僧众们私下里却都传说是黄元君一怒之下施展大神通引发地动天火摧毁了格色寺。大胜法王抢在黄元君抵达丹措州之前向大军投降,并且为大军稳定丹措州向藏地进发出了大力,所以才能逃过这一劫。可他终究畏惧黄元君,过后还是翻过大雪山逃往达兰,投奔了大佛爷。”
我说:“你可以把我准备重建格色寺自己做大胜法王的消息传过大雪山,告诉加央扎西。”
贡德道:“我并没有这个渠道。”
我笑了笑,道:“内地的和尚讲究出家人不打诳语,说了假话要下拔舌地狱,不知道你们密教讲不讲究这个。不过,不要紧,你不知道他,他也会知道,他也一定会回到丹措州。因为新的大胜法王将在格色寺的废墟上再生,而雪山女神将亲自把普巴杵交到其手中!”
贡德双手合什,没有再说话。
我说:“公羊传里有句话,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贡德问:“我能知道你的真名吗?”
我说:“我叫惠念恩。”
喀啦一声轻响。
贡德手中的念珠被他捻碎了一颗。
碎木屑洒了一手。
我瞟了一眼,摸出人骨念珠扔过去,道:“你这么大一个上师怎么能用木头的念珠,太不符合你的身份了,这个送给你了,算是在你这格勒寺学习的费用。”
贡德接到手里,轻捻了一下,放到地上,道:“我年轻时就不曾用过,如今公家不让,就更不会用了,请收回去吧。”
我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往回收。”
也不给贡德再说话的机会,转身走出主殿。
那个年轻的密教僧正站在台阶下等候,见我出来,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他一直把我领到一处单独的房间。
虽然狭窄潮湿阴暗,但比起边巴等人住的大通铺却是好上不知多少。
我也不挑剔,直接住了下来,开始一个普通密教僧的生活。
每天天不亮,伴着浑厚的海螺号声起床,去水房提水回来,用冰凉的水漱口洗脸。
收拾完毕开始早课。
跟着一群密教僧坐在一起诵经。
他们诵经的节奏很独特,更像是一种集体的、深沉的呼吸,低沉浑厚。
如果不是经过长时间练习,很难跟得上这种节奏。
早课之后是日常劳作。
我被安排去擦拭主殿里那密密麻麻的酥油灯盏。
铜制的灯盏被常年烟火熏得黝黑,需要用桑布蘸着香灰,一点点打磨。
这是个极需耐心的活儿,油垢顽固,手指很快就又黑又黏,需要反复的擦拭,铜器才能显露出本身温润的光泽。
每当我擦酥油灯的时候,贡德都会坐在那里,用审视的目光注视我,脸上带着晦涩不明的表情。
我全当没看到,只认真地擦我的灯。
但贡德只是看着,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下午还要跟着去山坡下背水,一趟又一趟,背足第二天需用的才能停止。
晚上则聚在一起听贡德讲经。
等到躺下休息,我会以桐人替身留在房间里伪装,自己则离开格勒寺,随便在附近找户人家藏身,然后阴神出窍,继续扮成冯雅洁去见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间中也会见一些年轻人,每天的活动范围都会扩大。
雪山女神重新降临丹措州的传说开始快速传播。
格勒寺里的密教僧们也都听说了,每天都会在闲聊中提到这事,讨论开了,不免就会提及当年格色寺的旧事。
不过,他们显然不知道更多的真相,相互之间讲的,也都是道听途说,多半不着边际。
忽忽间,一个月便过去了。
我的言谈举止,已经跟一个真正的密教僧没有任何区别,甚至面相容貌也有了藏民的特征,再加上刻意的模仿掩饰,已经完全看不出我是个汉人了。
经文也学了很多,甚至能在贡德讲经的时候,提出问题,并且同他辩论。
一开始只能辩几句话,而如今,已经可以滔滔不绝地一气同他辩论几十分钟,而且已经从开始的每每一败涂地,变成了十次有六次能辩得有来有回,剩下四次也不再是溃败,至多是没能辩清。
贡德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在一次辩论之后,对我说:“你要真的是皈依我教的该多好,用不了几年,你就会成为真正的法王。可惜你的心不在这里。”
我说:“我信三清的。”
贡德道:“可你现在比一个真正的密教僧还像密教僧。”
我说:“想要当个人人信服的法王,可不是拿着普巴杵喊两句就能成的,必须得下功夫学到真本事才行。”
贡德道:“很多人都见过你的样子,你去做大胜法王,只要有录像流出去,就会被人认出真面目。”
我说:“有一门法术叫顶壳借神,我已经选定寺中一人做为顶壳之选,离开格勒寺的将会是他,而不是我。”
贡德道:“为了复仇,你要残害无辜吗?”
我笑了笑,道:“无辜吗?对我来说,不算。”
贡德叹气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讲你的这些谋划?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修行,不想参与世俗的仇恨纷争。”
我说:“如果你心口如一,自然能得到你想得到的。”
贡德沉默下来。
他得不到,因为他做不到。
这也是我进入格勒寺的目的。
想必惠念恩准备借普巴杵造势强占大胜法王名位的消息,现在已经翻过大雪山,传到想要传到的地方去了吧。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密教僧,也足够把消息传得很远很远,但又不足够让那边来得及做出太多反应。
现在,离开格勒寺的时机已经到了。
当夜,我扮成军荼利法王,找到边巴,悄悄把他带出房间,对他说:“时机已经成熟,你做好准备,明天夜里不要睡觉,听到响声就立刻离开房间,躲到寺门那边,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乱动,等到一切平静,就立刻离开格勒寺,去县城上,在那里有你这一世的引路人在等你。”
边巴为难地道:“可是我还是没有学会经文。”
我说:“经在心中即可,不必求诸于外相。”
边巴迷惑地说:“我要是连经文都不会的话,怎么做法王?”
我说:“你只需要按着心中的指引前进,其他的一切交给你的引路人就可以。”
安排好边巴,我离开格勒寺,以阴神出壳,直奔县城,找到韩虎,把他的魂魄拽出来,道:“做好准备,后天会有一个年轻的密教僧来到县城,他的额头上会有一块太阳状的印记,他就是未来的大胜法王,把他带去格色寺废墟。”
说完,把他推回到身体里。
韩虎翻身醒转,惊异莫名,四下张望,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能对着空中拜了拜,道:“老神仙放心,我已经和陶贵全做好准备,只要人来,就一定把他带到格色寺。”
第二天一早,做过早课,擦酥油灯的时候,我直接对贡德说:“我已经修行够了,明天就离开格勒寺。”
贡德道:“这么快就走吗?”
我问:“舍不得我吗?”
贡德道:“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多学习一段时间,你的进步很快,最多半年时间,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具格导师,到那时候扮演法王才算真正的合格。”
我说:“转世之灵,不需要知道的太多,只需要体现出神异来就足够了。这段时间多谢上师照应,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上师收下吧,以后专心修行,不要管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会遭灾引祝。”
说完,摸出那个装满珠宝玉器的假嘎巴拉碗拿出来,放到贡德面前。
贡德亮了亮手中的人骨念珠,道:“学费你已经付过了。”
我说:“这是额外的感谢,以后你会很需要用钱。”
从贡德这里出来,我白天如常劳作,晚上继续听贡德讲经,只不过这回我没跟他做口舌之争,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
这沉默,让贡德有些不安,讲经的时候连出了几处明显的失误,他索性不再讲下去,宣布提前结束今晚的讲经,把听经的僧众赶了出去。
我刻意落在最后,问:“上师是什么让你这么紧张担忧?”
贡德说:“一想到你离开这里之后,就会在丹措州掀起极大的风浪,可能会害死很多人,我心里就感觉非常不安,似乎做了什么大错事。”
我微微一笑,道:“你不需要担心这些。”
贡德道:“你说的没错,我不需要担心这些,到底还是修行不够啊。你是要明早走吗?”
我说:“也可能今晚就走,看心情吧。”
贡德没再说话,只是捻动念珠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回到房间,照例用了个桐人替身躺着装睡代替,然后顺着小窗钻出去,爬到对面房顶蹲守。
前半夜平安无事。
可刚一进后半夜,就有好几个黑影悄悄摸过来。
那是一群手持铁棒的密教僧。
他们都猫着腰,轻轻落步,缓缓逼向我住的房间。
没有丝毫犹豫,来到近前,站在最前排的两个抡起铁棒便重重砸在门上。
房门粉碎。
后面的铁棒密教僧蜂拥而入,举起铁棒狠狠砸在桐人替身上。
动作没有任何犹豫不定。
甚至都没有稍停一下确认我的位置。
这说明他们对这个房间和房间里的我的位置,非常熟悉。
那么这个行动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事前已经多次采点,反复研究论证,甚至很有可能还做过相应的演练,才能达到如此效果。
他们,一直在准备着今晚的这次伏杀!
乱糟糟的棒子打下去,桐人替身立刻现出纸人原型。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密教僧都大吃一惊,短短一怔,旋即纷纷扭头四下查找。
我点了三炷香笼在袖子里,从房顶跳下去,站到门口,把所有密教僧都堵到房间里,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几个铁棒密教僧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一声发喊便举着铁棒猛砸过来。
我哈哈一笑,扬手一抖袖子,香气散出。
冲上来的密教僧纷纷软倒在地,双手迅速发红肿胀,眨眼功夫肿得跟球一样。
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贡德是个肯花钱的。
那一碗金玉珠宝,都被他分给了这些参与行动的铁棒密教僧。
那个假嘎巴拉碗和碗里的金玉珠宝各有不同的暗算手段。
任何接触过的人都会不知不觉中招。
不过没有药引激活,他们就不会有任何感觉。
香,就是激活药引。
铁棒密教僧们高举着双手,痛苦惨叫不停。
那手已经从红肿变得溃烂,看着分外严重。
等到皮肉烂开,他们就真的没救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转身直奔主殿。
门帘一掀,就见贡德穿着华丽的法衣站在佛像下方。
看到我进来,他怒目圆睁,大喝了一声,猛得踏前一步,缩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手上赫然是握着一柄降魔杵,向我打过来。
我一抬手,喷子自袖口滑出,对着贡德就是轰的一枪。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阴脉先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