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放下雕弓,接报来看。——却校场周边军士们举着的火把映照,百步外的箭靶上,三支大羽箭,皆中靶心。两三眼看完军报,李世民顾与左右诸将笑道:“高延霸昨晚领兵也到了静乐,欲要夺取,被志玄引骑逆击溃之,损兵折将,败走而去。”诸将闻之,无不振奋。高延霸是汉军悍将,唐军上下,无不知晓,今为段志玄所败,足壮士气。
却诸将又何从知晓,李世民此言实是真假相杂。
昨晚高延霸确是引兵千余到了静乐城外,然一见城头唐军的旗帜,知静乐已为唐军所有,他没带云梯等攻城器械,所率部曲也不足以攻城,便自就撤了,根本就没攻城。段志玄军报所禀即是此事,却又怎来高延霸大败云云!李世民却这般言语,兵家励气之计耳,也不必多提。
两日后,盛彦师部到了交城;又一日后,李仲文部到了静乐。
交城、静乐两县,得了增援,守军大增,军心振作,遂依李世民之令,各加固城防,以备汉军来袭;又李世民随后亲到汾阳、盂两县,依旧振奋士气,亲自安排守御诸务,之后他只引百十从骑,乃南下太原城,途中遇到三两股汉军游骑,尽皆追歼,一日后入了太原,到了城中,便询问弘基、刘政会诸将城中的民心、士气、粮秣等务,考察城防,亦无需多言。
……
只说李善道听了李靖的献策,各道军令已传,数日后,便是李世民入进太原之日,高曦、宋金刚、王须达、魏刀儿、萧裕、陈敬儿等的回奏尚未呈上,先有数百骑从善阳来到。
这数百骑高高举着“汉”字大旗,驰到临汾城外,早有军将接住,将他们引入营中。
李善道闻报,升帐召将。
刘黑闼、屈突通、李靖、徐世绩等诸大将皆至,薛万彻、单雄信等将,并及吕崇茂等将也都分从各营中急来;又有薛收、马周、王湛德、王宣德等从军文臣亦陆续入帐。
却从善阳来的这数百骑,为首两将,一为高曦部将李破虏,一为宋金刚部参军裴承师。——这裴承师与裴寂系出同族,也是河东裴氏后裔,不过与裴寂房支不同,裴寂家出西眷裴,裴承师家住解县洗马川,是为洗马裴。他是去年李善道得了河东郡后,从附李善道的。
便李破虏、裴承师带头,这数百骑分出百人,押着四五人进到帐中拜见李善道。
李善道端坐主位,落目下看。
见被押进来的这四五人,前边一人,其后两人,剩下的两人跟在后头。
前边此人,三十多岁年纪,阔面长须,身形健硕,穿着锦缎袍服,双手被软绳捆绑在身后;其后两人,亦三四十岁年纪,一个体格雄健,一个带着些文儒之气,都身着象征投降的白袍,领口上绣着“俘”字,双手亦被捆绑,不过用的是麻绳;剩下两人,一高一矮,然亦皆壮硕,着黑色的粗麻布短衣,足着草鞋,却不仅双手被反绑於身后了,并有绳索缠绕腰腹,类如五花大绑。——这四五人,可不就是刘武周等被俘的所谓定杨君臣!
当前这人即刘武周;后边两人,体格雄健者是尉迟敬德,文儒气者是刘武周定杨朝廷的右仆射;最末两人,高者是寻相,低者是高满政。原来这数百骑是奉高曦、宋金刚等令,向李善道献俘而来!当然,平定雁门、马邑此役,汉军所得的定杨朝廷的重要俘虏,远不止此数,但长途跋涉,途中且需经当下为唐军占领的太原等地,没法将所全部擒获到的重要俘虏,现就给李善道送来,故而高曦、宋金刚商议过后,请得李善道的允许,便将刘武周等先献上了。
刘武周等人刚进帐中,李破虏就厉声喝道:“圣驾在此,还不速拜!”
声如雷霆,震动帐中。刘武周迟疑了下,到底没敢抬头去看李善道,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尉迟敬德等随之也都跪下。帐中刘黑闼等的视线,尽投在了刘武周身上。感受到不知多少的目光射来,刘武周满面涨红,只觉又羞又恼,却将头埋得更低,双手因绳索紧缚而青筋暴起。倒是尉迟敬德、高满政等虽也有些惭愧,但神色尚算镇定,并无太过窘迫之态。
裴承师捧着一卷文书,立在刘武周身侧,朗声启奏:“臣等谨奏陛下:贞观元年,四月初十,我王师宋金刚、王须达、程知节、甄翟儿诸部於马邑郡楼烦关外,大破逆贼刘武周麾下伪帅尉迟敬德、高满政等所率贼军主力。是役也,赖陛下神武,庙算无遗。我军预设伏兵,诱敌深入。当其军半入险隘,我伏兵尽起,旌旗蔽野,鼓角震天。步骑协同,前后夹击,自午至申,激战连番。贼众虽拼死顽抗,然首尾难顾,终至土崩瓦解。斩伪诸将以下千余级,迫降及生擒贼众逾万,高满政等力穷请降。获甲仗、马匹、粮秣无算。贼之精锐,一朝覆灭。
“继至楼烦关前,尉迟敬德、张万岁亦降。遂乘胜进击,诸部与高曦、魏刀儿、萧裕诸部合,兵围善阳。贞观元年,四月十三,我军昼夜猛攻,将士争先。伪主刘武周,困守孤城,外绝援兵,犹不自省,负隅顽抗。赖陛下天威所临,贼众离心。其伪将黄子英慑於天兵之威,幡然悔悟,献东门以降。我军遂入城中,巷战连番,终克全城。是日,伪主刘武周,伪左仆射杨伏念、内史令苑君璋等,穷途末路,欲自东门突围北窜。我军事先布置,截杀於野,斩伪左仆射杨伏念、伪内史令苑君璋等。程知节擒伪主刘武周於马下。其余伪官、宗室,尽数成擒,无一漏网。定杨伪政,烟消云散,代北诸郡,尽复王化。此皆陛下圣德昭彰,文武效命之功也!此灭伪定杨之役,我将士用命,奋不顾身,各有功勋,具列册中,伏请陛览。”
朗奏罢了,刘黑闼等文武诸臣,齐声高呼,声浪如潮:“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善道举将起手,诸臣的欢呼渐止。
他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跪伏帐下的刘武周,见他跪伏在地,被绑在后的手暴起青筋暴起,身躯微微颤抖,料他而下必是又羞又愤,心中百般不甘,却不得不做低伏之态,便笑道:“武周公,我对你闻名已久,去年且曾定下盟约,却不曾得缘一见。你抬起脸,让我看看你。”
刘武周被迫抬头,额头也是青筋跳动,双目含恨,但不敢直视李善道。
“我听说,高曦、宋金刚等围善阳时,敬德、满政到城下,向你晓示天意,劝你出降,你却非但不肯,还破口大骂,骂我是不义之贼。武周公,此事有乎?”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
刘武周这会儿举着脸,半点不敢有何违逆之色,眼往下看,喉头滚动,低声说道:“陛下明鉴,臣昔者迷途,罪该万死,今蒙天恩不即加诛,实惭愧交集,无颜仰对日月。”言罢俯首。
“武周公,便不说非我负你,而是你私通伪唐,北恃突厥,背盟弃义在先,我怜代北士民何辜,不愿代北士民再受兵灾之苦,不得已方才兴师问罪,出兵讨逆,实乃顺天应人之举;就说你背盟弃义,而兵临城下,却还骄狂谩骂,我其实也不怪你。你生在代北,长在代北,边野之地,见过几许真英雄、真豪杰,你又焉知天下之大,英杰之辈出也?故你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也在所难免。然你可知因你之妄自尊大,你之前在代北共是犯下过多少罪行?”
刘武周深深俯首,答道:“臣罪通天。昔者妄称天子,僭号定杨,实妄尊大。”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隋既失鹿,天下共逐,你虽自大,僭号犹可恕之。可恨者,你引突厥南下,杀我汉民,掠我子女,焚我屋舍,使代北化为丘墟,血流成野,白骨蔽原,皆汝一人之故!武周公,你是为汉人,自诩雄杰,然遍观古今,可有汉家雄杰引胡儿以残同胞者?唯你与李渊两人耳!昔卫、霍北击匈奴,名垂青史;你与李渊却为一己之私,引突厥入中原,贻祸百姓,实为千古罪人!尔与李渊,同为汉裔,而行此悖逆之事,岂不愧对列祖列宗?闻李渊亦自诩雄杰,尔辈所谓雄杰,不过逞凶暴於中国,事强虏为父师,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间!”
一番责斥,义正辞严,刘武周汗流浃背,伏地不能语。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听来,感受亦自不同。屈突通、李靖、薛收、马周等人却是听得李善道这一番话,俱是心中不觉一动,已然明了李善道这其实只是在借题发挥,明面上斥责的是刘武周,而真正批评的则是李渊!很显然,李善道这是在借刘武周,来打压李渊的声望。
便有如薛收等心思灵敏者,已在寻思,怎么将李善道今日这番话传将出去,令世人知。
李善道的确是这个心思,借着刘武周,已将李渊贬抑罢,又见薛收等模样,知他们已知己意,便也就不再多说了,话锋一转,语气放得温和了些许,又说道:“武周公,你过往引胡儿害我百姓之罪,论之足当将你处死,然为示天下我大汉宽大之道,你今既归顺,便免你死罪。当思自新,或可赎你过往百一之罪。人生逆旅,谁无迷途?但能知返,即为坦道。切记,此后你须当恪守臣节,安分守己,若再生异心,不然,莫怪国法无情。你意如何?”
刘武周说道:“圣上恩德,如山似海,臣已知罪,万死不敢再有异心。”
李善道起身,下到帐中。刘武周以为他是来搀扶自己的,却李善道的脚步从他身前而过,到了他的后边。他不敢回头,仍跪伏在地,听得窸窣声响,似是李善道搀起了谁人,紧接着,听见李善道与刚才与自己说话时语气截然不同,极是欢喜地说道:“尉迟公!思公久矣!”
刘武周贴着地面的脸,神色顿变。
尉迟敬德也没想到李善道会绕过刘武周,直接来到自己身前,还把自己扶起,登时惊诧,然又不敢挣脱,唯连连地惶恐说道:“罪臣何德何能,敢劳圣驾亲扶!”
李善道却不许他退避,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欢然笑道:“壮哉丈夫!我久闻公之伟名。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楼烦关前,公纵身陷逆境,亦不改其志,善阳既下,又与高将军自请缚之,从刘武周共来觐见,以全与刘武周君臣之义,公与高将军之忠义,足为天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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