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挽
南宫娴下意识握紧拳头，指尖嵌入掌心，微微刺痛。她欠江挽一个人情，六年前于鸣蜩山，江挽对她有救命之恩；三年前在暮商宗，江挽又救了秦念淑。
这份恩情，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一直想着要好好偿还。
可如今的局势却让她陷入两难。
若是今日放江挽离去，她多年苦心经营、一步步搭建起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但要是执意留下江挽，以眼下情形来看，江挽绝无生机。她不想往后余生都被后悔的阴霾所笼盖。
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历经无数艰难，才得以手握大权，让那些迂腐的老匹夫们对她刮目相看，改变对女子的轻视与偏见。
江挽瞧出南宫娴眼中的纠结与挣扎，她懂南宫娴的不易，懂她背后那不为人知的筹谋，更懂她一次又一次的舍弃。
南宫娴的志向，从来都不局限于个人的天地，她的目光，望向的是整个世间的女子。
她要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在这被陈旧规矩束缚的世道里，硬生生闯出一寸属于女子的天地。
她想着，有朝一日，女子能冲破重重枷锁，参加科举，步入朝堂，为官从政，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女子亦能拥有说“不”的权利，不必再被无端的规矩裹挟，任人随意摆布命运。
她坚信，这样的一天终会到来，为此，她愿意同那顽固的“纲常伦理”斗争一生，至死不休。
而秦念淑亦然，她的阳春医馆终有一天会开遍整个大陈。
她想那些最终因病而去世的人，只能是因为她秦念淑医术不佳，而非是他们囊中羞涩。
她希望，每个人都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春三月”，那无病无灾、万物复苏的春三月。
像南宫娴、秦念淑这般心怀天下大义之人，怎能，又怎该因为她江挽这么一个人，而产生半点动摇之心。
江挽神色坦然地看向南宫娴，轻声问道：“如此情形之下，殿下还觉得出现在此地的人是栾华姑娘吗？”
“速去蒲月山庄，确认栾华是否在那儿，用缩地阵，务必要快！”南宫娴低头向手下吩咐道。
江洵此刻满心焦急，只盼着沈亦行能再快些。
明明两队人是同一时间上山的，怎么他们那队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他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倘若一会儿真的动起手来，他定要第一时间冲到江挽身边，护她周全。
“苍术何在？”南宫珩开口问道。
江挽耸了耸肩，说道：“那谁知道呢？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来呢。”
“跟她费什么口舌？直接抓了带走，中律司还怕审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歆的耐心已然耗尽，她早就看江挽不顺眼了。
通过调查，她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相似之处，那死去的上百人，都参加过同一个任务。
偏偏不巧的是，她父亲当年也参与其中。
所以，许青临的失踪，绝对和江挽脱不了干系，甚至，连秦方礼的失踪，恐怕都和江挽有关。毕竟，那份任务书上，阳春门的名字赫然在列。
“许姑娘好大的威风，你若有这本事，大可亲自上前抓我。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我若被抓，你父亲必将性命不保。”江挽目光平静地看向许歆，声音不高，却足够让许歆自乱阵脚。
“你把我爹关哪儿了？”许歆瞬间情绪失控，怒声喊道，那漂亮的双眸正死死地盯着江挽。
“自然是关在他这辈子都不愿再踏足的地方。”
“江挽，我们先做个血液检测，好不好？”南宫娴压低声音，近乎哀求地说道。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拖延时间的办法。
只要小黑那边传来栾华不在鸣蜩山的消息，她便能为江挽辩驳。
再者，就算江挽真的被验出是白榆人，她也能利用自己的权力，将江挽关在自己管辖的大牢内。如此一来，便没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为难江挽。
可江挽却笑着拒绝了。
“我是白榆人，是从星回村死里逃生的白榆人。我猜，你们之中必定有人曾参与过十四年前的甲级屠村任务。”江挽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平静，她在观察那群人的反应。
南宫娴心中一紧，不着痕迹地向江挽递去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了，再多说下去，她就保不住她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想着帮一个白榆人脱罪，还是被列为甲级任务对象的白榆人。
自幼接受的教育告诉她，白榆人必须被赶尽杀绝，他们是不祥的象征，是恶鬼的化身，是威胁社稷稳定的毒瘤。
当她双手沾满白榆人的鲜血时，心中也曾泛起疑问：这些人，当真都罪无可恕、非死不可吗？
可无论是中律司，还是各大门派，对于白榆人的了解都太过浅薄。
随着年岁渐长，她似乎渐渐懂了，白榆人被追杀至绝境，根源在于大陈人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们恐惧与自己长相无异的白榆人，能凭借血液随意操控他人生命，甚至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般危险的存在，确实难以被容忍。
江挽静静地凝视着南宫娴，将对方因担忧而紧蹙的秀眉、因无奈而握紧的拳头尽收眼底。
“想必大家都对白榆人的由来好奇不已，可为何上百年来，始终无人能将此事调查得清清楚楚？是大陈人愚笨无能，还是白榆人太过狡猾聪慧？”
她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人群中的某些人，开口道：“其实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上面那位不想让你们查清楚，不想让你们知道太多！”
此言一出，宛如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响。
刹那间，十余名高手从人群中如鬼魅般跃出，寒光闪烁，长刀直刺江挽。
“因为他害怕！怕得夜不能寐，怕得杯弓蛇影，怕得连有关白榆人的只言片语都听！不！得！”
江挽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从容抽出缠在腰间的少微剑。
此刻，她心中笃定，她赢了！
南宫珩，你且瞧清楚，你的衷心，是否给对了。
“干什么！快停下！”南宫珩见状，向那些拔刀的人怒吼道。
他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江挽所言，无论对中律司，还是对大陈的百姓，都蕴含着至关重要的信息。
他心底有个预感，若今日不弄清楚白榆人的来历，往后怕是再无机会知晓。
可这群人，这群不听指挥的家伙！究竟是谁派来的？
没等他缓过神来，身旁的江洵已然召出献岁，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将近二十名黑衣人从摘星楼飞身而下，与先前那十几名高手混战在一起。
“大陈未一统之前，天下纷争不断。开国雄主陈御顷急于迅速攻克邻国，便命令阳春门首任掌门秦覃研制毒药。为此，他四处搜罗无家可归之人，用他们来试药。”
江挽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在场众人耳中。在她准备说下一句时，寒光一闪，一名刺客从暗处窜出，直扑江挽。
那人攻势狠辣，左手紧握的匕首直刺江挽要害。
江挽身形一转，恰似风中柳絮，避开这致命一击，少微剑顺势如灵蛇般缠向刺客手臂。
“历经无数次尝试，毒药终于研制成功。这药极为奇妙，服用者自身不受伤害，却能悄然将祸端传染给他人。”
那人抽身后退，旋即又一个箭步冲上前，长刀攻击江挽腰部。
江挽脚尖轻点地面，借力高高跃起，少微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刺客头顶迅猛劈下。
“而后，陈御顷派遣那些试药之人前往邻国，并欺骗他们，只要让足够多的邻国之人染上此毒，便可回来获取解药，实则解药根本就不存在！”
二人你来我往，剑影交错，从一楼一路激战至三楼，又辗转奔至五楼。
刺客瞅准一个破绽，飞身上前，长刀连刺数下，刀光霍霍。江挽一边口中道出真相，一边身形灵动，将来人的凌厉攻击一一挡下。
在激烈的打斗中，二人已来到七楼。那高手使出浑身解数，攻势愈发凶狠，他不能让江挽再多说一个字。
待江洵解决掉阻拦他的人时，江挽与那人已打到摘星楼九层。
此时，当年的真相已揭露近八成。即便那人有心阻拦，也已是回天乏术。
刺客见状，索性佯装败退。江挽乘胜追击，纵身跃至飞檐之上。
就在这时，刺客突然回身，长刀裹挟着呼呼劲风，直刺江挽胸口。
江挽瞳孔骤然紧缩，药物的副作用竟在这关键时刻发作，身体像是被定住一般，躲闪不及。
生死瞬间，她强提一口气，转动剑柄，少微剑尖猛地刺向前人咽喉。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江挽的青衫，刺客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站在楼下，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江洵，只觉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为之一滞。
“师父！！！”江洵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江挽脚下的位置并无任何围栏阻挡，恍惚间，她听到身后传来江洵焦急的呼喊声。
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体内的灵力尽数遣散，输送给摘星楼里的所有木鸽。
刹那间，上万只白色木鸽从摘星楼内振翅飞跃而出，遮天蔽日。
每只木鸽体内都放置着一张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白榆人的来历，以及大陈那段不为人知的来时路。
——
陈国未一统之前，天下纷争不断。开国雄主陈御顷欲速克邻国，遂令阳春门首任掌门秦覃，研制毒药。为成此事，其四处搜罗无家可归者，以之试药。
历经无数次尝试，毒药终告研制成功。此药奇妙非常，服之不伤服药者自身，却能将祸端悄然传染他人。
而后，陈御顷遣试药之人前往邻国，并诓骗他们，只要令足够多的邻国之人染上此毒，便可回来获取解药，实则解药本就子虚乌有。
邻国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内，八成民众死于非命。余者两成，无力抵挡，遂无奈投降。此战过后，为区分中毒之人与正常大陈百姓，将其统称为白榆。
白榆人完成“任务”归来，未得陈御顷所诺之解药，反惨遭关押。陈御顷利欲熏心，打算故技重施，妄图以同样手段征伐他邦，拓土开疆。
三年征伐，陈御顷终成大业，一统大陈。在此期间，将近九成白榆人被圈禁于摘星岭。待陈御顷心愿达成，便悍然开启“清鱼”之举。
此暴行激起白榆人强烈反抗，两位白榆人振臂一呼，率领其他人拼死逃出摘星岭。出逃之后，白榆人分作两支，一支遁入星回村，自此隐居，不问世事；另一支则潜伏于大陈境内，暗自蛰伏，静待时机，图谋后举。
——
那抹翠绿的身影于飞檐之上摇摇欲坠，身姿仿若风中残烛，在凌厉的疾风中艰难维持着平衡。
终究，抵挡不住命运的安排，如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后倒去，身影迅速没入虚空之中。
江洵心急如焚，眸中满是惊惶与担忧，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纵身一跃，稳稳接住了坠落的江挽。
此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唯有他剧烈的心跳声在耳畔回响。
“师父......师父......”江洵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与无助。
怀中人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这天地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锦......”慌乱之中，江洵的第一反应便是找秦在锦帮忙。
可许是太过焦急，他的思绪一片混乱，竟忘了秦在锦此刻还卧病在三阁的床上。
江挽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江洵，心中满是温柔与怜惜，轻声说道：“别怕，别怕。”
“我，我不怕，沈亦行和秦念淑就快到了，师父你等等他们，他们马上就到了。”
江洵语无伦次地说着，边说边将自身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江挽。可那灵力如石沉大海，输进去多少，便消散了多少，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没用的，洵儿。”江挽气息微弱，声音断断续续，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在听到江挽喊他“洵儿”的那一刻，江洵的情绪彻底失控，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滚落下来，打在江挽的衣衫上。
“那洵儿怎么做才有用？洵儿不会，师父教我，师父教我。”
江洵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神中满是哀求，一遍又一遍的求江挽教他，一如在献岁山的那些年。
少年不是学不会，也不是记不住，只是想让江挽多陪陪他。
江挽知道，也从不戳破，不厌其烦地教了少年一遍又一遍。
“怎得还是这般爱哭。”江挽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随后，将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魂珠，缓缓塞到江洵怀中。
“洵儿只在师父面前哭。”
“对不起，当年不该一走了之，留你一个人困在原地。”
江洵拼命地摇着头，泪水飞溅，他才不要江挽跟他说对不起，他只要师父好好的。
“这些年，很孤单吧？”
“不孤单，一点儿也不孤单，赵玉洲粘死人了，师父当初应该挑个话少的陪我。”
“那下次，下次师父陪你。”
“不行，就要这次，不要下次！”
江挽想伸手去擦掉江洵脸上的泪水，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爱哭，让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真想看着洵儿长大啊。”
“谢谢你......”
“谢谢你护我平平安安，保我昭昭如愿。我也想伴你岁岁年年，盼你事事圆满。”
“不是说好了认了我，就不会再丢下我吗？所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睡......”
那只冰冷的手，带着最后的温柔，轻轻拂掉了江洵脸上那滚烫的泪。
“放鸟儿飞吧，那不是它的家。放洵儿走吧，别被往事困住了......”
江挽的声音缓缓消散在空气中，眼神也逐渐黯淡。
手臂在垂落的瞬间，她终究没能等来那个赴约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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