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洵此刻算是彻底明白这村子的怪异究竟藏于何处了。
它不在那些陈旧的房屋，不在蜿蜒曲折的小路，而是深植于人心，隐匿在那些所谓的规矩中，更藏在人们口中理所当然的“向来如此”里。
在这里，人仿佛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被当作可以随意摆弄的物件。
“去世的那几个人，彼此之间可有什么关联？”傅钺开口问道，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孔运翔闻言，眉头紧紧皱起，陷入思索之中，片刻后说道：“其实都是一个村子的，倒也没什么特别紧密的联系。”
“当初看到凶手的那个人住在哪里？”傅钺紧接着追问。
“就在斜对面第二户人家，姓秦，叫秦文飞，是个屠夫。”
孔夫人怕他们找不到地方，赶忙对明笛嘱咐道：“你出门送一送大人们。”
走到门口时，江洵的目光落在明笛身上，有一瞬间，他很想问她是几岁来到孔家的，期间是否想过逃离，对如今的生活又怀着怎样的情感。
可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什么都没问出口。
他清楚，这些问题在这样的环境下，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明笛察觉到江洵的异样，率先开口道：“大人，您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没有，你回吧。”江洵轻声回应道。
就在三人转身离开时，明笛犹豫了片刻，问道：“若是查到了凶手，大人会怎么惩治他？”
“若是人为作案，那么定责之事，归衙门管。”
江洵继续解释道：“我们只负责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至于后续如何处置，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当然，除非不是人为因素。”
“衙门......”明笛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江洵朝她微微点头，算是道别，随后转身朝着秦文飞家走去。
秦家占地面积颇为广阔，但大部分地方都被用作猪圈了。前来开门的是一位女子，名叫茵茵，是秦文飞的妻子。
“隔壁镇上有集会，我夫君一早便去卖肉了，估摸着要晌午才会回来。”茵茵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茶壶准备沏茶，却被傅钺出言制止了。
几人在孔家已经喝了好几杯茶，此刻确实都不觉得口渴。
“听秦公子说，杀人者是一只成了精的臭鼬，可既然当时离得远，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的判断？”江洵开口问道。
茵茵放下茶壶，等自己稳稳坐好后，才直视着江洵的眼睛回答道：“那日他吃了酒，许是看错了。但他这人又极好面子，只得一口咬定自己的看法。其实，未必就是臭鼬。”
说完，她很自然地将手放在小腹前。
江洵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追问道：“这么说，您是有不同的看法？”
“没有，只是我这人，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茵茵坦然说道。
傅钺闻言，微微挑起了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这才开始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位女子。
看她的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由于常年劳作，皮肤并不白皙，尤其是那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茧子。然而，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却是棉布质地，而非麻布。
傅钺扫视了一圈四周，屋内的家具以及所用的茶盏，都十分普通，由此可见，秦家的家境也并非多么富裕。
“您们家现在有几口人？”江洵问道。
“就我和二人两人。”茵茵回答。
“您公婆......是已经不在了吗？”
“嗯，前年生病去世的。”
江洵点了点头，转换了话题：“冒昧问一句，您和秦公子是如何认识的？”
“他从娘胎里出来的那一刻，我便认识他了。”茵茵笑着说道。
江洵其实想问的是，她与秦文飞是否也如同村里其他人一样，是在所谓的“规矩”之下成亲，也是在某种“买卖”中嫁入秦家的。
如今看来，他们这一对似乎也未能例外。
几人又闲聊了一些村子里的事情，眼看快到晌午时分，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秦文飞一进堂屋，就看到了江洵等人，瞬间皱起了眉头，语气很不友好地问道：“你们是谁啊？”
问完这话，还狠狠地瞪了茵茵一眼，似乎在埋怨她把陌生的外人带进家里。
“在下献岁阁江洵，前来此地执行中律司——戊级岭下寨任务。”
江洵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掏出幽兰令及任务书，在递给秦文飞查看的同时，继续说道，“听闻秦公子曾目睹凶手行凶，所以在下不请自来，想向你询问一些情况。”
秦文飞一听到“献岁阁”三个字，立刻就明白了这三人的来历，脸上的严厉之色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说道：“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刚说完，他身后的那位公子一边甩着手上的水渍，一边往屋内走。
“他娘的，下次再让我撞见那孙子，非得砍了他……这位公子是？”那人一脸怔愣地看着江洵。
江洵抬起眼眸，对上他的视线。
王志凡一个踉跄跨过门槛，随即抬手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疼的，不是在做梦。
他从未见过如此风姿卓越的男子，那双眼仿佛藏着无尽的风情，微微上挑的眼角，不经意间便能勾人心魄。而喉结处的那颗红痣，更是画龙点睛之笔，为他增添了几分独特的魅力。
王志凡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关键是，那人还在对他笑！
天老爷，这容貌，简直太对他的口味了。
“在下江洵，前来执行戊级任务，这是任务书，你过目。”江洵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任务书递给王志凡。
王志凡连忙伸出双手去接，但由于那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个没拿稳，任务书掉在了地上。
江洵虽皱了下眉，倒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弯腰去捡任务书时，领口微微敞开，喉间的那颗红痣正好落入王志凡俯视的视线里，那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次可要拿稳了。”江洵笑着调侃了一句，随后将视线再次转向秦文飞。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秦公子那日所见的详细情况。”
“就……就是臭鼬精，它浑身都是毛，对着人的脖子就咬，这肯定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啊。”秦文飞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那天确实喝了些酒，但那东西的身形和外貌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虽然没看清正面，但背部是一身的棕毛，再加上村里死了那么多只鸡，他立刻就联想到了臭鼬。
这边秦文飞和江洵在讨论凶手的细节，而另外几人却各怀心思。
茵茵听着秦文飞的话，只觉得可笑。
旁人不了解秦文飞，但她却了解得十分透彻，他究竟是在撒谎还是在说实话，她一眼就能看穿。毕竟，秦文飞是她一手拉扯大的，甚至比他的亲生母亲对他还要用心。
站在门口的王志凡，双手轻轻摩挲着江洵递给他的那份任务书，眼神时不时地飘向江洵。
他心想，若是能与这般人物相识相知，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贴心话，那又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傅钺则稳稳地坐在位置上，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桌面，将王志凡的神情尽收眼底。
什么东西，也敢对江洵有非分之想。
至于赵玉洲，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时候才能吃饭，肚子早就饿扁了。
江洵正欲询问秦文飞是在什么地方撞见那东西的时候，忽觉一道炽热的视线缠上自己的脖颈。
他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对上王志凡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那眼神，一开始像那饿极了的野犬在盯着肉骨头，充满了贪婪和渴望，可在被发现的瞬间，又化作了温柔的春水。
“大人，您的任务书。”王志凡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捏得皱巴巴的任务书递给江洵。
江洵瞥了一眼赵玉洲，那孩子立刻心领神会地走了过来，一边伸手去接一边说道：“叔叔，给我吧。”
江洵又怎会看不出王志凡的心思，只是此刻，傅钺的表情却更让他觉得有趣。
“是在什么地方遇见那东西的？”江洵顺着刚才的话题，接着问道。
“就在东地那片林子里。”秦文飞不假思索地回。
“大概是什么时辰？”
“子时。” 秦文飞说出这两个字时，刻意压低了声音。
傅钺原本轻敲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双眸直直看向秦文飞，疑惑道：“既然是子时，如此夜深人静，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大半夜的，不在自家床上安稳躺着，却跑到离家最远的那片树林，实在是让人费解。
总不至于是发酒疯，或者梦游到那儿去吧？
“哦，他那天是在我家喝酒，我原本留他在我那儿睡一晚，可他担心嫂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非要赶回来陪嫂子。”王志凡连忙上前，帮忙解释道。
茵茵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中满是嘲讽与不屑。可转瞬之间，她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外人在场，才强忍着笑意，收敛了神色。
秦文飞见她这般模样，顿觉颜面尽失，咬着牙，低声吼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竟不知，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夫君对我这般体贴入微呢？”茵茵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话里带着明显的调侃。
“那是自然。” 秦文飞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显然这话回的他自己都不信。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江洵站起身，向秦文飞告辞。
他打算先和瑶卿那边交换信息，吃过饭后再前往秦文飞所说的那片林子探个究竟。
三人走到门口时，王志凡也急忙跟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谄媚道：“公子中午打算在哪儿用饭？若是不嫌弃，可到我家中，略尽地主之谊。”
傅钺见状，立刻移步上前，站在江洵和王志凡中间，拒绝道：“不了，村长那边已经安排妥当。”
王志凡碰了软钉子，尴尬地挠了挠头，仍不死心，说道：“原来如此，那公子日后在这村子里若是遇到其他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小的名叫王志凡，就住在村东头，随叫随到。”
江洵微微点头，算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几人走出巷子，傅钺忍不住开口道：“你难道看不出那人的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么？”
“看得出啊。”江洵一脸坦然地回应。
“那你还……”傅钺话到嘴边，被江洵一脸无辜的模样噎了回去。
“我还什么？我怎么了？”
江洵自认为今日所作所为并无任何逾矩之处。
难不成他还能去强行捂住王志凡的眼睛，不让人家看自己？他是来执行任务的，可不是来惹是生非的。
傅钺被江洵问得一时语塞，江洵确实什么出格的事儿都没做，这么一来，倒显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无事生非了。
傅钺心头那股闷气无处发泄，目光一转，落在正在偷笑的赵玉洲身上，没好气道：“笑什么？师侄不妨说说，今天这一上午，你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哼，我心里不痛快，你小子也别想舒坦。
果不其然，赵玉洲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傅钺却心情大好。
赵玉洲求助般地扭头看向江洵，可江洵丝毫没有要帮他解围的意思，甚至还顺着傅钺的话说道：“洲洲，这任务本就是你领回来的，按道理，你得带头解决问题。不能仗着自己年纪小，就当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做。”
这孩子也是运气好，三阁如今没有和他同龄的弟子，大家都宠着他、让着他。
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可现在是在执行任务。他作为本次任务的发起人，有责任、也有义务参与其中，不能老是躲在江洵身后，畏畏缩缩，什么都不敢干。
再这么下去，他永远也长不大，纵使身怀绝技，也没有施展的机会。
就这点来说，他还不如年少时候的锦哥呢，人家锦哥遇到事儿，那可是真敢冲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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