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一片死寂。
陆行舟屏住呼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赵供奉的目光，终于从那卷古食谱上移开，落在了他高举过顶的锦匣上。
那古井无波的眼底，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
终于，赵供奉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枯瘦的手指伸出，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个锦匣。
他并未打开，只是随手将锦匣放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起来吧。”赵供奉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你的顾虑，老夫知道了。”
他端起手边的青瓷盖碗，轻轻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
“御前献艺，首重德行，其次才是技艺。”
“心术不正者，纵有巧技，也难登大雅之堂。”
“老夫身为供奉，自当为陛下、为宫廷，明辨忠奸，去芜存菁。”
他抬起眼皮，目光在陆行舟如释重负又隐含狂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板威严的模样：
“尚食之位，总得有个稳妥人担着。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这份…心意为上。”
陆行舟闻言，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
成了！两千两，买通了这尊真神！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再次“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也浑然不觉：
“谢赵老恩典！”
“谢赵老再造之恩！”
“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不负赵老期望！”
“日后赵老但有所命，草民万死不辞！”
与此同时，福旺客栈，华清站在客房窗户边上，看着天上新升起的那弯勾月。
听到千机隔空传来的消息，冷哼了一声，扬起嘴角：
“呵呵，他也用上盘外招了。”
两天后，贡院深处临时搭建的决赛场地，气氛肃穆到了极致。
天家仪仗早已清场布防，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身着明光铠的禁卫如同钢铁雕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朱漆栏杆外，黑压压的人群被远远隔开，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圣驾。
场地中央，两座琉璃顶灶亭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两座透明的堡垒。
华清立于“甲”字灶亭内，神色沉静如水，正慢条斯理地处理着手中的食材。
他选的是春笋烧鮰鱼，一道看似寻常却极考校火候与调味的功夫菜。新鲜的鮰鱼已去鳞剔骨，斩成均匀的瓦块状，在青瓷盘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嫩黄的春笋尖儿剥去外衣，切成滚刀块，水灵鲜嫩。
他指尖拂过笋衣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方灶台。
对面的“丙”字灶亭里，陆行舟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穿着簇新的玄色锦袍，腰束玉带，额角却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做的是白蟮排骨汤，汤色已近奶白，浓郁的鲜香在灶亭内弥漫。
他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向评判席的方向，又飞快地扫过华清那慢悠悠的动作，心中又是焦躁又是得意。
“哼，小畜生，现在知道怕了？”
“磨磨蹭蹭，想拖到天黑不成？”
陆行舟心中冷笑，志得意满地捋了捋精心修剪的短须：
“赵老已收了银子，待会儿你那菜……哼，看你怎么死！”
高台之上，明黄的华盖下，当今天子端坐正中，面容沉静，不怒自威。
下方不远处，五位御膳房供奉正对着皇帝，在桌前坐成一条直线。
为首的赵供奉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枯瘦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内衬的布料。
他眼角的余光，偶尔会极其隐晦地扫过侍立在评判席旁、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手里托着一个空托盘，看似随时准备上前承接呈上的菜肴，但赵供奉知道，他那宽大的袖口里，藏着一小包磨得极细的盐。
计划早已定下：
待方华清那“春笋烧鮰鱼”出锅装盘，由这小太监接手端往评判席的几步路间，只需指尖微动，将那包盐无声无息地撒入盘中拌匀。
到时，一道咸得齁死人的菜呈于五位供奉前，只要供奉们尝了那菜的味道，方华清就无缘尚食一职了。
想到此处，赵供奉古井无波的心湖也泛起一丝微澜。
“时辰将到——”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陆行舟精神一振，他锅中的白蟮排骨汤早已煨足火候，汤色奶白浓郁，香气扑鼻。
他迅速撇尽最后一点浮沫，小心翼翼地将汤盛入一只定窑白瓷汤盅内，点缀上几粒鲜红的枸杞和碧绿的葱花。
“醉八方陆行舟，呈献玉骨白蟮汤！”
小太监立刻上前，恭敬地接过汤盅，稳稳地托在盘中，低眉垂目，一步步走向高台之上的评判席。
陆行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盅汤，仿佛那是他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供奉，对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成了！”陆行舟几乎要按捺不住狂喜。
汤盅被轻轻放置在五位供奉面前。
赵供奉率先拿起纯银调羹，舀起一勺奶白浓郁的汤汁，连同一段滑嫩的白蟮和一小块酥烂的排骨。
汤的香气确实诱人，他脸上甚至提前酝酿好了赞赏的神色。
汤汁入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鲜香醇厚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确实是上品。
然而，这鲜味尚未化开，一股尖锐的、如同无数烧红钢针攒刺般的剧痛，猛地从赵供奉的腹中炸开。
“呃…噗！”
他脸上的赞赏瞬间扭曲成极致的痛苦和惊骇，刚含入口中的汤混合着腥甜猛地喷了出来。
手中的银调羹“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几乎是同时！
“啊——！”
“痛煞我也！”
另外四位供奉也同时脸色剧变，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发出凄厉的惨嚎。
他们捂着肚子，身体不受控制地从锦凳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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