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我成了天宫的一员。
天宫,与我想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
这里没有因为我过去的卑微而轻视我,也没有因为我身体的残缺而嘲笑我。
渊君甚至亲自派人为我诊治,那些手段堪称夺天地造化,连断裂的经脉都能重塑。
然而,所有的努力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天残地缺,法则所定,非药石能医。
简而言之,我注定是一个无法修炼的废人。
那一刻,如坠冰窟。
在天宫这样以力量维系秩序的地方,一个废人,迟早会被抛弃。
现在得到的尊重与平和,不过是镜花水月。
我必须证明自己【有用】!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请求觐见渊君。
那时中州大陆百废待兴,渊君日理万机,我不过是被他拯救的千万生灵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我的请求石沉大海,再正常不过。
可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或许这就是被抛弃的前奏。
我慌了,于是,便失了分寸。
我开始运用我过往最熟练的技巧--
--察言观色,谄媚讨好,四处求人。
我希望能找到一位大人物为我说句话,给我一个证明我“有用”的机会。
可这一次,这些在外面无往不利的技巧,在天宫彻底失效了。
这里的人,眼里有光,心里有火,他们是一群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构建着他们心中的清明世界。
他们看待我蝇营狗苟的样子,如同看着一摊污秽,毫不掩饰眼中的疏离与反感。
我更加恐慌了。
一旦被孤立,一旦被厌恶,那距离被抛弃还远吗?
终于,我打听到渊君的一处清修居所。
在一个清晨,我来到这里,不顾一切地跪下,不顾一切地叩首。
我不知道渊君在不在,我只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如果再不改变,我就会被踢回那肮脏的泥泞里,甚至更糟!
渊君喜静,居所周围平日鲜有人至。
偶尔有天宫神官路过,看到长跪的我,也只是淡淡一瞥。
渊君不曾出声,便无人过问。
日升月落,不知跪了多久。
膝盖从剧痛到麻木,再到失去知觉。
身前青石砖早已一片黑红。
饥饿与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额头的鲜血止了又流,流了又止。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冰冷,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死去。
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时,一道声音,如同九天之上传来,带着亘古不变的威严与冷漠,在天地间响起。
“你韧性不错。”
“但,求什么?”
是沧海神帝。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埋藏在心底的恐惧、不甘,以及害怕被抛弃的绝望,如同倾倒苦水般全部说了出来。
我说了我的过去,我的残缺,我如今看似安稳实则如履薄冰的处境,和我那点卑微的只想证明自己“有用”的乞求。
那道身影静静地听着,周围的时间仿佛凝固。
他注视着我,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我卑微的灵魂,看得我几乎要窒息。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恍然。
“难怪…老友平定诸蛮之时,心底也还留着这么一丝挂念。”
我不明所以,只是更加惶恐地伏低身子。
“你的体质,很特殊。”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和的威严:“若是机缘足够,得以治愈,或许中州未来要出一位风云人物,但即便是朕,也无法逆天改命,弥补这法则之缺。”
他的话如同判决,让我瞬间心如死灰。
“现下,你有两个选择。”
“其一,耐心等待,等待天地异变,或是某种能弥补法则缺憾的至宝现世,天宫不会因你无法修炼便将你抛弃,你可安然度日,但你近日这等钻营取巧的性子,须得彻底改过,朕那老友,最不喜的便是这般心性。”
我的心沉了下去。
等待?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改过?这已是我刻入骨髓的生存本能!
“其二,”他的话音顿了顿,像是在给我思考的时间:“既然你一心欲为天宫效力,可愿投入朕新设的【神部】?”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部中有一功法,恰与你的状况相合,然,此法一旦开始修炼,便再不能停下,它将强行开辟路径,赋予你力量,甚至可以让你在命悬一线之时褪去残缺化作幽魂寄生,却也彻底锁死你未来的其他可能。”
“即便日后寻得治愈你残缺的机缘,也将再无用处。”
“至于其他的副作用...或许,还有...”
“但...”他看着我,声音平和却重若千钧:“你,愿意么?”
愿意!我怎么可能不愿意!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力量!我梦寐以求的力量!一个能够让我紧紧抓住,不再跌落尘埃的机会!
我几乎是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愿意!小的愿意!谢君上成全!谢君上成全!”
那声音似乎沉默了一瞬,再次响起时,带着一丝莫名意味:“你便不问一问,这神部,究竟是做什么的?”
“不问!”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身体都在发颤:“不论神部所司何事,纵是刀山火海,九幽黄泉,小人也万死不辞!”
只要能抓住力量,抓住这份存在的价值,前方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没有选择,我们这些底层的蝼蚁,从来就没有多余的选择。
那道身影不再多言。
那日之后,一切,便彻底改变了。
我投入了沧海神帝新设的神部-【魑魅】
一个不存在于天宫正编,甚至连渊君都不曾知晓的神部。
不,应该说,整个天宫,只有沧海神帝一人知晓,一人所用的神部。
而我本人,直到开始修炼那部名为《寂灭神诀》的功法,我才真正明白沧海公那句“一旦修炼,便不能停”意味着什么。
这部功法的核心,是燃烧与掠夺。
它燃烧我本就微薄的本源,燃烧我未来的所有潜能,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在我这具“天残地缺”的躯壳里,开辟出一条前所未有的力量路径。
说是功法,更像是一种诅咒,一种交易。
用我的一切,去换取强大的力量。
修炼过程,如同一次次被投入炼狱。
经脉被狂暴的灵力寸寸撕裂,又在功法的运转下强行愈合,周而复始。
我的身体,成了战场,也是祭品。
但我不后悔。
因为力量,真真切切地在我体内涌现了!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靠一块牌子狐假虎威的废物!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摇尾乞怜才能活下去的残废!
凭借着《寂灭神诀》带来的强大力量,我在神部迅速崛起。
而说起这个【魑魅】神部,所司究竟为何。
并非战场正面冲杀,而是暗处清扫。
那些天宫,不,也应该说,是神帝,是神帝明面上不便出手的脏活、累活,那些潜伏在阴影里的敌人,那些试图破坏新秩序的顽固余孽…
都由我们负责“处理”。
原因很简单。
神帝以为,天下虽定,暗流犹在。
渊君心善,总欲普渡世人,纵是十恶不赦之徒,亦只诛首恶,余众按其罪行论处。
神帝虽与渊君为至交,在此事上却见解相左。
若求天下长安,万民乐业,仅凭慈悲心肠,断不可成。
须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待善人,当如春风化雨。
对恶者,则须以恶制恶。
一人作恶,便应连根拔起,祸连一族。
使天下莫有一人敢为恶,使天下莫有一人敢犯罪。
暗杀么,我太擅长这个了。
多年的流浪生涯,早已将我打磨成最懂得如何在阴影中生存的猎手。
这神部,简直就是为我而设。
狡诈、隐忍、狠辣,以及对人性弱点的精准把握,配合上《寂灭神诀》赋予我的远超同侪的爆发力与诡异手段,让我很快成为了神部最锋利也最令人畏惧的那把刀,深得神帝欢心。
灵部里的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怜悯、不屑,逐渐变成了敬畏,乃至…恐惧。
我享受着这种恐惧。
这比那些虚伪的同情和施舍,真实得多,也甜美得多。
我终于找到了在天宫的立足之道了。
成为最有用的那一个,成为让所有人都需要,却又都不敢轻易触碰的那一个。
我成为了沧海神帝手中,一张隐匿于黑暗中的牌。
....
“行了,不用再回忆了。”
澹明神色冰冷,打断了他的叙述:“如果单听这段过往,似乎你的人生彻底改变,从一个尘民成了人人惧怕的神将,好一出励志的戏码。”
“不过...你说的什么暗杀,什么神帝手中的一张牌,实究到底,也不过是个杀手,是神帝手里一把见不得光的刀罢了。”
说着,他注视着断魂卫:“你们做的那些腌臜事,给天宫带来的只有抹黑,没有荣耀,我忽然明白,为何后期频频传出传言,说渊君与沧海神帝总是争执不休。”
“后来救出渊君,我每每问起,他也只是浅叹不言。”
“原来如此。”
“一个坚信天下当行正道,光明行事,一个则认为,若行一次正道便要牺牲无数健儿,不如直接将源头抹杀,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太平。”
“我不去评论孰对孰错,也懒得评判你那些所谓‘必要之举’。”澹明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死死盯着对方,一字一顿地问:“我只问一句。”
“既然渊君对你有知遇之恩,赐你新生,容你立足…”
“你为何,要毒杀渊君?!”
轰!!
一旁的老御直猛然望向澹明。
断魂卫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为什么?因为渊君太过仁慈!太过愚昧!对自己人又太狠!”
“中州大陆灵气枯竭,末日将至,他不愿意屠戮天下尘民换取生机,甚至想着放弃牺牲我们这些天宫精锐去填那无底洞!”
“包括他自己!”
“而这一切,不过是想换取那些蝼蚁的性命!”
“很伟大是么?”
“伟大个屁!”
“他有没有问过别人愿不愿意?他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神帝是对的!渊君那种迂腐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危险,是毁灭中州大陆的根源,而这种根源,这种错误必须阻止!”
“哪怕背上万载骂名也在所不惜!而我,为了天下苍生,甘愿去做这等事!”
澹明指尖剑气瞬间暴涨,冰冷的剑芒抵在断魂卫的额头上,刺破皮肤,渗出一缕暗红的血丝。
“再说这种空洞的套话拖延时间...”
“你现在就会魂飞魄散,你的性子,想不出这种大义凛然的想法。”
澹明的声音很冷,冷得能冻结天地,似乎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断魂卫被说中心事,怔了一下,脸上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种被看穿后的平静。
他甚至笑了笑。
“好吧...好吧...”
“不愧是神策澹帅…这样都没能骗过你。”他浑身松弛下来,无所谓地耸耸肩:“这确实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像你说的,我这样的人,只在乎自己,又怎么会在意别人死活。”
“我为什么要对渊君出手?”
“你要听真话的话...理由很简单。”他望向澹明,眼神变得怨毒:“神帝的命令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是他动摇了我生存的根基。”
“自从知道【魑魅】设立后的每一天,渊君都坚持要解散我们,甚至为此和神帝争执过不下数十次,甚至命令玄女军包围【魑魅】,要将我们以滥杀罪名问罪,要不是神帝极力劝阻,要不是因为灵气枯竭,他忙于奔波六族之间,诸事繁杂无暇顾及....呵呵呵。”
“而每次看到我,他就摇头叹气,仿佛我是什么污秽之物,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断魂卫死死盯住澹明,咬牙道:“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立足之地,他一句话,就又要将我打回原形,这是要我的命!”
“天宫意志统一之时,即便我心中有再多的恐惧和不满,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等着,后来…哈哈哈,神帝和渊君这对千年老友彻底闹翻,我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说到此处,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十分畅快,十分残忍:“可惜啊,渊君不愧是渊君,那‘陨神酿’如此霸道的毒,居然没能让他当场毙命,还被你们这些反贼救出了天宫,竖起了大旗!连累我被神帝重重责罚,三千部属死于问罪!”
他的表情再次变得狰狞:“后来我请旨外出,亲自对付你,结果…又在你手上屡战屡败!”
“就因为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神帝迁怒,将我全家上下三百余口…尽数斩杀!”
“我好不容易有个家啊!”
他看着澹明,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你说,我该不该恨渊君?又该不该恨你?!”
“中州大陆毁灭了,渊君也死了,我在这个星球重获新生…原本以为可以逍遥自在,结果…又遇上了你的师妹。”
“她虽然没认出我,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所以,我不得不再度出手,没想到…她竟然也有你七分功底,让我再一次失手,还差点暴露。”
“然后,便是遇上了你。”他看着澹明,一字一句:“你说,以我与你的血海深仇,渊君我都没放过,我又怎么会放过你?”
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静得只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
断魂卫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带着悲凉。
不得不承认,若单从他的视角出发,这番说辞竟真有几分自洽的道理,足以动摇人心。
然而下一秒,澹明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真不愧是当年的【魑魅】第一杀手,难怪连洛神他们都栽在你的手上。”
“即便身陷绝境,所言所语,依旧是真假掺半,三言两句就能牵引他人思绪,动摇判断,明明是询问渊君,却还能扯到我的身上。”
“是知道现在能断你生死的是我,所以要不惜一切也要往我身上靠?”
他看向断魂卫,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
“那就假了一点。”
“以你的性子,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你所求的,从来都只是‘你自己’的生存而已。”
“所谓的‘渊君被救走,连累你被神帝责罚’?”澹明冷声道:“我神策也有密间,蒙骗不了人。”
“分明是你自己害怕神帝震怒,殃及池鱼,抢先一步,先亲手将你麾下知情乃至可能泄密的三千部属尽数屠戮,再自伤其身,跪求宽恕,演了一出苦肉计。”
断魂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至于后续,你口口声声说因败于我手,累及三百家人惨死…”
澹明的眼神更冷了:“那三百口人,真的是沧海神帝杀的?”
“是你为了彻底斩断牵挂,向神帝表露忠诚,亲自动的手。”
“现在遇到了我,为了活命,又把这一切转化为给自己找一个能毫无顾忌恨我追杀我的完美理由。”
“但其实从头到尾,你都是为了你自己。”
“一个连至亲血脉、麾下部属都能亲手屠戮以求自保的人,会为了给所谓的‘家人’报仇,而如此执着地追杀我师妹,乃至潜伏至今对我下手?”
澹明缓缓踏前一步,周身剑气凛然,神色中的冷意越发渗人:
“大家都坦白一点吧。”
“我没猜错的话…”
“你这么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对我们师兄妹赶尽杀绝,是因为…”
“你也知道…天道碎片的事吧。”
“!!!”
断魂卫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五千二字奉上)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剑仙的现代生活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