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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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0章 朝臣对裴徽加封杨贵妃的强烈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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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凌烟阁。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熔金般的夕阳,正缓缓沉入长安城西连绵起伏、如墨色兽脊般矗立的殿宇屋脊之下。

那一刻,仿佛有巨大的神只将整个帝国的心脏——长安城,浸入了流动的赤金溶液之中。

太极宫的琉璃顶、东西二市的喧嚣坊楼、棋盘般纵横交错的一百零八坊、笔直如线的朱雀大街、以及玉带般蜿蜒闪烁的渭水……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神圣而又温暖的余晖,辉煌壮丽,气象万千。

晚风猎猎,吹拂着凌烟阁顶唯一的身影——裴徽。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一袭明黄色常服在风中衣袂翻飞,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暮霭,如同盘旋在九天之上、睥睨大地的鹰隼,冷冽而锐利。

脚下这座雄浑庞大的城池,在名为“侠义榜”、“三百贯”、“青云路”的旨意驱动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与活力,在他的意志之鞭下彻底“动”了起来。

远处的市井喧嚣乘着晚风,如同细微的潮汐,一波波漫卷而来。

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叫声,商贩热情又带着几许市侩的吆喝,“卖胡饼——热乎的!”,“刚到的江南丝绸——”,还有运货牛车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马蹄敲击地面的得得声……汇集成一曲生机勃勃的盛世交响。

然而,裴徽唇角微抿,勾勒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

他能“听”到的,远不止这表面的歌舞升平。

在他的“听阈”中,无数双眼睛在渐浓的夜色里警惕地扫视着街巷里弄,无数颗心因那悬赏和名望而剧烈地搏动着、贪婪地算计着。

是猜疑?是渴望?还是热血翻涌的正义感?都有。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那被他亲手点燃的、名为“万民”的烽燧狼烟,此刻正化作一场无声的风暴,在帝国的每一个毛孔中熊熊燃烧,搜寻着潜藏的阴影。

他宽大的手掌中,一枚非金非铁的奇特钱币被反复摩挲着。

它比寻常铜钱略大,入手温润如古玉,却又带着精铁般的沉重。

边缘是细密到令人目眩的规则锯齿,闪烁着暗哑的微光。

一面镌刻着模糊的星月交辉图腾,那弯月仿佛在星辰阵列中潜行,透着一股跨越漫长岁月的古老与神秘;另一面则是更为奇诡的纹路——一个扭曲盘绕、仿佛无数毒蛇纠缠、又或是深渊裂隙的文字符号,全然无法辨识。

这枚奇特的遗物,是在清剿一伙吐蕃探子在平康坊的秘密据点时,从一堆普通的吐蕃银币中偶然发现的。

它异常突兀,绝非吐蕃之物,更像是一个来自更遥远、更晦暗之地的挑衅之物,一个无言的哑谜。

“蜀伪、江南伪朝、卢氏门阀、吐蕃契丹…”裴徽低沉的自语几乎融入了风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猎物般的玩味,“还有这枚钱币背后…可能的影子…”

他的眼眸微微眯起,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淬过寒冰的针芒,仿佛要刺穿眼前这片辉煌的暮色,强行撕裂那笼罩在西方高原和南国烟雨之上的层层迷雾。

“侠义榜倒是引出了不少鱼虾,这很好…可没想到,竟也…惊动了潜藏水底更深的蛟龙?有点意思。”

一阵强风毫无预兆地呼啸着席卷过空旷的阁顶,带着深秋特有的、刺骨的萧瑟凉意,如同鬼魅无形的手,狠狠撕扯着他的衣袍,让那明黄的布料发出近乎哀鸣的扑打声。

风中,仿佛提前送来了冬的肃杀。

今日朝堂上,那些大臣们发自肺腑、近乎肉麻的赞誉,言犹在耳:“陛下圣明烛照,高瞻远瞩!以万民为网,化危机为圣火!此计不仅肃清隐患,更令民心凝聚如铁,民气昂扬似刀!一举数得,实乃我大唐社稷万世之基,亿兆黎民之洪福!”

裴徽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洞察一切的、近乎嘲讽的淡笑。

这汪洋大海般汹涌的万民之力,确实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

它的威力,已不仅仅是涤荡污浊的清流。

它更像一台巨大无比、自我驱动的洪炉,将每一个大唐子民的热血、命运与意志,都牢牢地锻铸在了这架隆隆前行的帝国战车之上。

他们每一次的心跳、每一次的呼吸,此刻都仿佛与这帝国的脉搏共振。

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缓缓收拢五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枚材质奇异、刻有诡异符文的神秘钱币,被牢牢攥于掌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带来一种刺痛的清醒,以及一股难言的灼热感。

“来吧,”他的目光投向西方那片被残阳染透如血的天际,望向南方烟雨迷蒙、水道纵横的未知领域,低沉的声音混合着风啸,带着绝对掌控者的自信与隐隐的、猎手般的期待,“让这汪洋,来得更猛烈些。朕倒要看看,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下,除了虾兵蟹将,还潜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多少能真正让朕提起几分兴致的…惊喜。”

最后一缕金光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黑夜仿佛瞬间降临。但下一刻,长安城如同被巨大的神手触碰唤醒。

先是零星的火光在墨色中刺出光点,如夏夜的萤火,随即一片连着一片,迅速点燃,汇成流淌的光的河流,最终,整个城市爆发开来,变成一片浩瀚无垠、波涛汹涌的光之海洋,一片奔流不息的璀璨星河!

无数灯火在黑暗中执着地闪烁、倔强地跳跃,如同亿万双明亮的眼睛骤然睁开,它们警惕、敏锐、带着新生般的活力与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坚定地注视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缕可疑的阴影。

一场由帝国至尊亲手点燃、以天下亿兆民心为无穷薪柴的猎谍之火,正以燎原烈焰之势,席卷每一寸土地,焚烧着一切胆敢觊觎、潜入的黑暗。

而那暗流之下的蛰伏者,那被称之为“惊喜”的存在,才刚刚在这惊涛骇浪中,开始其不安分的游动。

……

阁门之外,阴影之中。

轻微的、几乎被夜风盖过的脚步声传来,停在阁门丈外。那是内侍监袁思艺特有的、刻意放轻如同猫步的落地声。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一道间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错辨的恭敬与一丝难以隐藏的紧张:“陛下,不良副帅王准、葵娘求见。”

袁思艺知道,自天工城外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后,任何与此案相关的消息,都会瞬间引爆这位年轻天子心中那团冰冷的怒火,尤其是,这怒火中还掺杂着对那名叫裴薇薇的宫女的深深痛惜。

果然。

空气中,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寒流。

裴徽背对着门口的身影微微一滞,周围温度骤降。

他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发出任何鼻息间的冷哼,但阁顶的空气却凝固了,沉重的威压如同实质化的铅块沉沉压下。

半晌,一道冰冷彻骨、带着森然金属质感的声音才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风声:“让他们进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雷霆杀机。

脚步声再次响起,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石廊中回荡,一声声,如同敲在心脏上的鼓点,由远及近。

王准的脚步沉稳中带着特有的顿挫,但仔细听,那节奏似乎比平常略微急促了一丝。

葵娘的脚步更轻,却带着一种被疲惫拖拽的滞涩感,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力气。

两人身影出现在阁门入口处。

月光未能照射到的角落,两道身影立刻深深躬下腰去,姿态恭谨至极,仿佛要将身体折入冰冷的地砖缝隙中。

然而,不等他们行礼的动作完成,甚至不等他们看清皇帝的背影,那道冰冷的、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已然传来,直接切入核心,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顶住了喉管:

“查清了?”短短三字,重逾千斤。

葵娘抬起头,月光映照在她脸上,显出令人心悸的憔悴。

眼窝深陷,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皮肤因长期缺觉而苍白发青,嘴唇干裂甚至渗出一丝血迹。

她原本就略显中性的沙哑嗓音,此刻更是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干涩、嘶哑得厉害:“回禀陛下,天工城外刺杀一案,幕后黑手,业已查清。”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胸腔最后一丝气力挤出。

她言简意赅,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修饰,直奔血腥的核心:

“刺客六十人,全员皆是范阳卢氏豢养的死士。自断奶起便于幽暗地窟受训,心如铁石,悍不畏死。其目的,是为报复陛下派遣严庄大帅北赴幽州,以雷霆之势覆灭卢氏根基之举。”

“行刺所动用之势力,乃卢氏半年前预感危机,秘密转移时埋于长安及天工之城的‘暗钉’。”

“包括天工城内三名负责物料清点、兵器作坊仓库看管的低品官吏;宫中一名司膳房的二等宫女,名为‘秋菊’;以及……两名在尚服局服役多年的老太监,皆姓李。”

她略一停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更低哑地补充道,“身份查明后,此五人……已于三刻钟前处置完毕。骨灰已扬。”

最后四个字,冰寒彻骨,如同在地狱的寒风中滚过一遭。

阁内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亡魂在角落哀泣。

裴徽缓缓转过身。

月光勾勒出他刚硬如刀削斧劈的侧脸轮廓,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如同两粒淬炼了千年寒冰的星辰,没有任何波澜,却蕴含着比火山爆发更可怕的毁灭性力量。

他径直踱步到凌烟阁内壁悬挂的一张巨大的北方四镇舆图前。

舆图精细,山川河流,州府军镇,俱在。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代表幽州的那个点上。

那里,早已被猩红的朱砂画上了一个巨大的、狰狞无比的叉,犹如一滴凝固的、无法洗刷的血泪。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极致的稳定,如君王执笔,缓缓离开那刺目的朱砂印记,沿着舆图上那纵横交错的脉络一路向南滑动。

最终,指尖如同利刃,点在了南方水网密布、湖泊沼泽星罗棋布,标注为“江南道”的区域。

他的动作很慢,但每一寸的移动,都像是在擦拭刀锋上的血污。

“卢氏,千年繁茂,自以为根深蒂固。”裴徽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冻结万年的深湖,却又每一个字都蕴含着让人血液凝固的毁灭意志,“如今,根须已被严庄连根拔起,碾为齑粉。树倒猢狲散?不……”

他缓缓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狡兔三窟,更何况如卢氏这般狡猾的门阀,卢氏并未彻底灭族。”

他转过身,不再看舆图,目光如两盏冰灯,直射向躬身站立的王准和葵娘,似乎要穿透他们的血肉,烙进他们的灵魂深处:“那卢氏家主卢承嗣,无愧老狐之称。半年前,此人嗅到了朕欲对其动手的风声——瞒天过海,施展狡兔三窟之计,将卢氏嫡系中三分之一最精贵的血脉种子、数代人积累的难以计数的财货、以及最忠勇悍厉的那部分死士,像地鼠搬家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转移到了江南!”

“依托其在江南深耕百年、盘根错节的旁支势力,以及通过‘漕帮’、‘商船队’经营的庞大商贸网络,那些丧家之犬,如今正依附在永王李璘这个伪朝的卵翼之下,像阴暗洞穴里的蛆虫,妄图喘息,妄图再起风云!”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这密闭的空间,带着金属被崩碎般的刺耳锋芒,“此次刺杀朕之事,非临时起意,非孤立无援!那是范阳卢氏这棵将死老树发出的最后一声扭曲的哀鸣,是他们在长安这片土里,为报复朕,也为宣告其存在所放的孤注一掷的血火烟花!”

他的声音骤然再次压低,却带着更加令人窒息的寒意,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无形的刑柱:

“但,无论是绝望的哀鸣,还是不甘的咆哮……”

裴徽的目光在王准和葵娘惨白的脸上缓缓扫过,如同冰冷的钢刷,“都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个代价,要远超他们的承受极限。”

他停顿了足足三息。

死寂中,唯有三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阁外呜咽的风声。

空气中的寒意让皮肤如同被针扎般刺痛。

“朕要的,不是警告,不是惩戒。”裴徽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得如同冰山崩裂前最后稳定的冰块相互摩擦,宣告着最终的审判:

“朕要的,是——卢氏‘绝户’。”

这两个字如同裹挟着地狱寒气的冰锥,狠狠凿在王准和葵娘的心脏上,令他们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一股无法控制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顶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目标:江南!所有卢氏嫡系血脉,无论男女,无论藏匿于市井还是隐匿于高墙……一个不留!”裴徽的声音毫无起伏,却比厉鬼的咆哮更令人胆寒,条分缕析,冷酷到了极致,“所有骨干核心,所有负责护卫、联络、经营财富、训练死士的核心余孽,无论他们身份如何伪装……挫骨扬灰!所有依附势力,所有敢于在这风口浪尖,仍旧庇护这些余孽,为其提供钱财、信息、庇护所的江南豪族、商会、帮派……连根拔起!无论大小!无论根深与否!”

裴徽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岳倾轧:“朕要江南的水,一个月内,彻底染红!红到让每一个在水边行走的人,都能嗅到那浓郁化不开的血腥!红到让天下所有人——那些还在观望、心怀不轨的门阀、世家,乃至永王李璘那条不自量力的走狗——都看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背叛朝廷,谋逆作乱,刺杀天子……是什么下场!是什么结局!是什么连地狱都不配收留的万劫不复!”

他冷酷地瞥了一眼南方,如同看向一张即将被血海淹没的绢布:“顺便也以此事告诉江南那些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告诉他们,跟着永王对抗朕,就是这般阖族俱灭的榜样!让他们看清,到底是永王那点微弱的火光能照亮他们,还是朕掌握的无边业火能焚尽他们的贪婪与背叛!”

最后,他将那如同实质的目光重新锁定在王准和葵娘身上:“此事,以你们不良府为主,调动你们最精锐、最冷酷、最像毒蛇一样能钻入任何缝隙的探子杀手。让影子行动组、‘血滴子’杀手营全员配合作业。人手不足,朕再调特战大队给你划拨一个特战营过去,记住,只选最狠的刀!”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最终命令,“朕要看到结果,看到那些名字从族谱上彻底消失的证据!时间?越快越好!手段?越狠越好!朕不关心过程有多肮脏多血腥,朕只要这‘绝户’两个字,成为震慑天下的……铁证!”

“听明白了?”

最后一句,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落下。

王准感觉自己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身体不至于因那股彻骨的寒意而战栗。

葵娘则更深地弓下了腰,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承受着巨大压力,她感觉肺部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困难。

两人几乎是从喉咙深处,用尽全力挤出那份沉重如山的答复:

“臣……谨遵陛下旨意!”

“必不负陛下重托!”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可掩饰的战栗。

得到裴徽一个极其轻微、如同赐予死亡的挥臂示意后,两人不敢有丝毫耽搁,如同蒙大赦,又如同逃离修罗地狱般,几乎踉跄着,以最快速度、最轻的步子,倒退着离开了这间弥漫着帝王森寒意志的、如同巨大冰冷墓穴般的凌烟阁顶。

沉重的阁门在身后无声关闭,仿佛隔绝了生与死。

空旷的阁顶,再次只剩下裴徽一人,以及窗外那无边无际、闪烁着亿万“眼睛”的长安星河。

只有风,带着江南水气与血腥味的预言,仍在孤独地盘旋呜咽。

那枚冰冷却又灼热的诡异钱币,依旧静静躺在他紧握的掌心。

……

……

残阳如血。

长安城西侧的最后一抹光亮,正被一只无形巨兽的利齿寸寸吞噬。

雄伟的朱雀门楼投下长而狰狞的暗影,宛如垂死巨龙痉挛的脊骨,匍匐在鳞次栉比的坊市屋脊之上。

这暮色仿佛带着粘稠的质感和冰冷的腥气,自苍穹倾泻而下,无孔不入地漫过宫墙,将帝国的心脏——大明宫,连同其中最为森严的紫宸殿,彻底浸泡在一片凝重的幽暗之中。

空气仿佛被冻结,沉重得令人窒息。

霸烈、浓郁的龙涎香气,丝丝缕缕,带着不容置疑的至尊威严,从殿角那座半人高的鎏金狻猊香炉口中弥漫出来。

这帝王专属的气息,此刻却与极品徽墨在寒玉砚台上研磨后散逸出的那份清凛、孤绝的味道激烈地交锋、纠缠、压制。

墨的寒冽试图对抗香的霸烈,却又无力挣脱,最终双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压力,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无论地位高低——的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需费尽全力,吸入的仿佛不再是空气,而是某种冰冷的、粘稠的、掺杂着权力与焦虑的混合物。

殿宇深处,八根需两三人合抱的蟠龙金柱巍然耸立,支撑起宏伟的穹顶。柱身上,以精金雕琢、缠绕盘旋的巨龙,龙目镶嵌着鸽卵大小的南海明珠。

此刻日光尽退,明珠尚未完全绽放光华,只在那微弱的烛火摇曳下,反射出幽深而诡异的光芒。

龙影随着烛光扭曲晃动,被无限拉长、放大,如同蛰伏在暗影角落、敛去鳞爪獠牙、只余下狂暴轮廓的上古凶兽。它们冷冷地注视着殿内渺小的人们,等待着下一个吞噬的时刻。

紫宸殿的核心,那张堪称庞然大物的紫檀雕龙御案之后,年轻的帝王裴徽,如同磐石般端坐着。

他身着明黄色常服,并未佩戴繁复的冕旒,身形挺拔如孤峰寒松,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与威仪。只是那挺拔的腰背下,隐藏的是无边的疲惫与千钧重负。

案牍之上,奏章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如同无声的、连绵不断的“山峦”。

这些“山峦”有高有低,封皮颜色各异,新的朱红尚显鲜艳,旧的则已蒙尘暗淡。

它们是帝国庞大躯体的每一次脉动、每一次痉挛、每一次隐痛的具象化,此刻都化作了沉默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年轻帝王的肩膀上。

它们象征着无休止的政务,象征着永不停歇的风波,也象征着此刻盘踞在裴徽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如影随形的巨大烦忧——那场关乎天家体面、人伦纲常的惊天风暴。

案角,那尊年代久远、遍布绿锈的青铜鎏金螭龙香炉兀自吞吐着青烟。

那是由极珍稀的海外贡品“龙脊麟屑”燃起的烟霭,初出香炉口时,烟柱笔直如剑,扶摇直上九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睥睨天下的霸道,正是皇权威严的无言彰显。

然而,当这孤直的烟柱奋力向上,试图触及那高高在上、由精密榫卯构建、绘满日月星辰、象征周天运转的藻井殿顶时,却被高处无形的、源于建筑深处和权力巅峰本身的冰冷气流悄然捕捉、撕扯、缠绕,无可逆转地被揉碎、打散,最终无奈地消散在空茫的昏暝里,徒留一缕转瞬即逝的冷冽异香。

这无声的景象,在裴徽的眼角余光中反复上演,每一次都如同一次精准的刺痛,尖锐地隐喻着他那看似至高无上、实则时刻被现实的无形涡流撕扯冲击的帝王权力。

他目光微垂,落在面前一份刚刚展开的、关于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最近行踪密报的边角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坚硬如铁的紫檀案面。

“笃…笃…笃…”

指节敲击的节奏沉稳,单调,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下都仿佛叩击在金石之上,回音在异常空旷又异常压抑的大殿深处弥散。

在这死寂的、唯有心跳、烛火噼啪与指叩案台的微弱声响交织的背景中,另一个声音更加执着、更加冰冷地穿透一切,从内殿深处传来——

“滴答…滴答…滴答…”

那是宫漏永恒的序曲。

玉圭承露,水滴计时,清晰、稳定、分秒不差,却又冰冷得如同九幽寒铁。

它如同冷酷的刻刀,精确地切割着光阴,丈量着权力游戏中明枪暗箭、波谲云诡的每一寸疆域。

这声音,为这本就沉闷压抑的宣室殿,增添了一抹恒久、且令人心悸的死寂。

在这片凝固的沉重里,一个身影如同尘埃般凝滞着。大监总管袁思艺,这位在皇宫沉浮数十载、早已修炼成精的内相,此刻却像一个初入宫闱、手足无措的小黄门。

他正屏着呼吸,将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缩至最卑微的形态,躬身侍立在御案前,距离精准地控制在皇帝三步之外。

这个距离,是表达极致恭敬的安全线,也是随时可以扑到御前去挡刀箭、或者领受雷霆之怒的血肉之躯应有的位置。

他的腰弯成了标准的虾米状,头颅深深地埋下去,几乎要抵到冰冷光滑、足以映出人影的金砖地面。

蟒袍宽大的袖口无法完全掩盖住他双手的异样。

捧在那双保养得宜、此刻却指节绷得发白的手中的,是一只朱红漆面、描画着暗金云纹的精致奏封匣。

匣子比他寻常处理的普通奏疏厚重得多,也沉得多,里面盛放的文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炙烤着他的掌心。

袁思艺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脏,如同狂躁的夔鼓,正以远超过那宫漏的急促频率,“咚咚!咚咚!咚咚!”地敲打着他的胸骨,声音之大似乎要震破他自己的耳膜。

这喧嚣的心跳声混杂着衣料在极度紧张下相互摩擦产生的微弱“窸窣”声,在他高度敏感的听觉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无数细微的虫豸在撕咬着他的神经。

额角,一层细密的冷汗不断渗出、汇聚,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油腻腻的光泽。

殿内本是微凉,但这层冷汗却无论如何都蒸发不掉,反而带来一种蚀骨的冰寒,顺着脊椎沟壑向下蔓延。

那份厚重奏疏的分量,不仅压在他手上,更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他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那是刀,是剑,是足以斩断天家温情、溅起万丈血雨的杀伐之音。

终于,积蓄了全身的力气,袁思艺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剧烈地耸动,试图滋润那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

他用一种被挤压到极致、带着明显颤抖的气声开口,声音微弱得仿佛怕惊动殿角那些由龙影化成的凶兽:

“陛…陛下……”声音艰涩得如同朽木摩擦。

御案后,那敲击桌面的手指似乎微微一顿,但并未停下。

袁思艺心胆俱寒,不敢停顿:“颜真卿、王维两内阁宰相,并……并二十六位朝中六部堂官、科道言官、勋贵重臣……”

他清晰地报出每一个头衔,如同念着一张催命符,“联名……再奏……”他再次狠狠吞咽,试图压下那份灼烧感,“……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祖宗法度为绳,收回……收回尊先帝太妃(他巧妙地略过了具体的辈分称呼)为皇太后的成命……”

死寂。如同巨石投入深渊。

袁思艺硬着头皮继续,每一个字都仿佛沾着自己的心头血:“此番……此番联名诸臣……措辞……措辞比上月那次,更为激切耿直……”

他抬起头,眼神里的惶恐几乎要溢出来,飞快地掠过御案后那张年轻却线条冷峻如同刀刻的面庞。

裴徽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让人无法窥测分毫。

只有指尖那“笃…笃…笃…”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继续敲打着袁思艺的神经。

“……他们不止……不止引了《礼记·曲礼》,再三申明‘非礼勿动’‘正其冠冕’的伦常大道……”袁思艺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典故的引述都像是在皇帝心头扎针,“……举了《春秋》大义,以‘正名分,绝僭越’相责……更……更列举了前朝高宗时文德皇后、天后时则天顺圣皇后……”念到“则天”二字时,他的声音骤然压低,几近耳语,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甚至……甚至本朝先帝时,因武惠妃试图强移宫禁而引发朝野大哗的风波旧事……”

冷汗已汇聚成流,顺着袁思艺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一个微小的暗点。

“他们……他们以此……以此作为……作为……”袁思艺的嘴唇哆嗦着,后面那些将皇帝生母之妹比作“祸水”、“尤物”、“亡国妖氛”、“乱家根源”的极端字眼,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在他的舌尖。

一股发自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后面最关键、最恶毒、最具毁灭性的比拟,被这巨大的恐惧硬生生堵了回去,卡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噎得他几乎窒息。

他终究没能将那可怕的指代说出来,只是将头颅重重低下,几乎叩到了地面,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宫漏那冷冰冰的“滴答”声,以及袁思艺自己粗重恐惧的喘息声。

奏疏里那些未宣之于口的锋利言词,却已经化为实质的刀刃,在紫宸殿沉重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案后。

裴徽那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指尖,终于在那份奏疏“祸水”二字在袁思艺口中呼之欲出却又硬生生咽回去的刹那,倏然停住了。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狂怒、羞辱、憋屈的岩浆,在他看似平静冰冷的外壳下轰然涌动!

“这群道貌岸然、沐猴而冠的老骨头!”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咆哮,如同被束缚在地壳深处的熔岩巨兽发出的嘶吼!

“当年!李隆基那个老匹夫在骊山行宫,当着寿王李瑁的面,强行将那女子据为己有,令堂堂亲王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令天家体面碎落尘埃!彼时,朝野震动,天下哗然,人心惶惶!这些所谓的宗室长辈、清流砥柱在哪里?他们的铮铮铁骨呢?他们的礼义廉耻呢?可曾有一人敢如今天这般,在李隆基的龙椅前如此振振有词、慷慨激昂?可曾有一份奏疏敢如此直斥君父‘乖悖伦常’、‘开千古之恶例’?!”

他们当时在做什么?在装聋作哑!在府中歌舞升平!在忙着向李隆基献媚表忠,生怕步了别人的后尘!

怒火在他胸膛里沸腾,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时的李隆基手握兵权,正值鼎盛,心狠手辣的程度远超其父睿宗!他是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而屠戮宗室!是会真的抄家灭族、杀得长安城里血流漂杵!会让他们李唐皇族的宗祠香火断绝、灵牌染血!那时的宗正寺,恐怕连个屁也不敢放!”

紧随这狂怒之后的是冰冷的、浸入骨髓的讥诮,如同淬了寒冰的针尖:

“如今……哼,他们不过是看朕登基以来,锐意图强,志在削平藩镇虎狼,整顿吏治以清蠹虫,抑制豪强以安黎庶,国库再紧也要拨款赈济流民,御前再怒也未擅杀过一个直言进谏之臣……”

“他们便自以为摸准了朕的‘软弱’心性!以为朕‘爱惜羽毛’,要搏一个‘仁君’、‘明君’的虚名!再加上此番他们仗着法不责众、人多势众,以为抱团取暖便可裹挟皇权!便胆敢如此肆无忌惮!竟敢视天家私隐、九五尊严如同街巷流言一般肆意践踏!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裴徽搁在紫檀御案上的手,手背青筋骤然虬结暴起,如同盘踞的恶龙!

五指猛地收拢,指尖坚硬如铁,竟硬生生在那千年紫檀木那坚逾金铁、号称刀斧难伤的桌案面上,抠出了几道清晰、深刻的白色凹痕!几缕木屑,无声地簌簌落下。

“当然——”

一股极其复杂、连裴徽自己也难以尽述的情绪掠过心头,冲淡了些许焚天的怒火。

“颜真卿、王维……这两个家伙……”他心底默念着,冰冷的讥诮稍敛,透出一丝真正属于人的、带着些许无奈的温度。

“颜鲁公性情刚烈如火,古直方正,视礼法为天道,一生都在‘正名’二字上较真,宁折不弯。王摩诘骨子里却浸透了儒家的‘秩序’之念,最重上下尊卑。”

“他们是真心觉得朕此举荒谬绝伦,玷污了皇家清名,混淆了帝王与天伦的界限。他们是真的在忧心‘名器’之重,怕朕一旦行差踏错,开了这个口子,后世子孙效仿,则国将不国……甚至……”

裴徽心念微动,闪过一丝更微妙的揣测,“……甚至私下里,这两个老顽固,恐怕是把那个在开元盛世晚年搅动乾坤的女子杨玉环的往事,硬生生套在了如今这位身上?他们是担心朕……步了李隆基的后尘?怕朕如那‘扒灰的祖宗’一般,强行将一位本该以母后礼待的女子纳入后宫……”

思绪电转,诸多念头纷至沓来。

然而,这微乎其微的理性和理解,丝毫无法冲淡那被当庭逼问、被视为“软弱可欺”所带来的巨大屈辱感!

更无法平息那股源于保护至亲却被肆意污蔑践踏的滔天怒火!

那股积郁的、几乎要将他胸腔炸裂的憋屈和愤怒,再也无法遏制,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岩浆野马,咆哮着冲出深潭!

伴随着一声压抑至极却又足够惊心动魄的斥责,轰然回荡在这空旷而死寂的大殿之中:

“一群不知死活的腐儒宗亲!”

声音低沉,如同滚过厚厚云层的闷雷,并不嘹亮,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暴怒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和火焰砸在地上!

袁思艺匍匐在地的身体剧烈一颤!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耳鼓嗡嗡作响!

陛下如此清晰、如此暴烈的怒斥——是骂人!绝对是骂人!但这骂声……背后,是否藏着更深、更血腥的暗示?

袁思艺的脑浆在惊恐中疯狂运转:陛下是在暗示……暗示我这个总管太监,该去“做点”什么了?

去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几个最呱噪的出头鸟?

虽然颜真卿、王维这二位德高望重、陛下看重的硬骨头不好动,但那些趁机附和、跳得最高的宗室子弟,比如老岐王的某几个急不可耐的儿子或者侄子?

或是那些平日里就靠弹劾搏名、此次联署中措辞最刻毒的科道小官?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袁思艺脑中,瞬间让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凉!但仅仅一瞬,一股更深的寒意又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不……不能!”他在心底对自己狂吼。

陛下并非无刀!不良人身如鬼魅,遍布坊市宫闱,专司刺探!绣衣使更是皇帝御前最犀利的暗刃,神出鬼没,手段阴狠!还有那支令所有节度使都忌惮三分的特战大队杀手营……他们哪一个不比自己这个只知在宫里察言观色、耍弄心计的老阉人强上百倍?

若陛下真要那些“腐儒宗亲”见血,甚至要他们“暴毙”,何需动用自己这个目标显眼的大监总管?

随便一支暗手,便能做得天衣无缝,如同捏死几只蚂蚁!

陛下这声怒骂,虽然骇人,恐怕……恐怕更大程度上,只是帝王尊严被严重冒犯后的宣泄,是被那群自以为摸准了他脾性的臣子们逼到墙角的、一次极其罕见的失态爆发!

想通了这点,袁思艺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恐惧——连皇帝都被逼得失态至此,那深宫中的风雨,该是何等恐怖?那些奏疏里的言语,又该是多么诛心?

就在袁思艺心思电转、惊恐万状地猜测帝王真意之时,案后的裴徽,那双沉渊般的眸子穿透了殿宇厚重的宫墙、重重叠叠的庭院,遥遥落在了大明宫西北角那处清幽僻静得近乎隔绝世外的“长乐苑”。

他仿佛能看到长乐苑中那座精巧的“观霓轩”。

此刻,轩窗半启,一位身着素雅裙裾,身形依旧能勾勒出惊心动魄曲线的绝代佳人,正凭窗独坐。

窗外,满园正值盛放的洛阳牡丹,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国色天香,在暮色中显得浓烈而凄迷。

她静静地看着那片花海,夕阳那竭尽全力投射出的最后一缕带着暖意的金辉,如同鎏金纱幔般披拂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无可挑剔的轮廓,惊心动魄,足以令人窒息。

然而,那双曾倾倒半个盛唐的剪水双瞳中,此刻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深邃得仿佛能吸尽所有的光亮。那眼底最深处,是一抹怎样都化不开的沉痛和无法言说的尴尬。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光,倔强地噙在她左眼的眼角,在残阳的金辉映照下,如同最珍稀的、凝结了万载时光的琥珀,光芒流转,承载了难以言喻的伤痛和委屈。

它固执地凝聚在那里,圆润、饱满,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不肯坠落尘埃。

裴徽的心,在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倒映的瞬间,猛地狠狠一揪!一股锐利尖锐的疼痛,从心脏直窜向四肢百骸!

她本贵为贵妃,宠冠六宫。繁华落尽,她失去了所有庇护,却未失去骨子里那份融在血脉中的刚烈与骄傲!她心思玲珑剔透,极重体面、尊严胜过性命!

她可以为庇护家人、守护心中的微光展现出令人动容的坚韧和刚强(他仿佛又看到马嵬坡前那倔强挺直的背影),却绝不会忍受半分轻薄和侮辱!

此刻,那些自诩正义的奏章,朝野间疯狂流传的流言蜚语,那些将她比作“妲己”、“褒姒”、“祸水尤物”的污蔑之词,还有那强加于她和自己身上的、最令人难堪的“姨甥悖伦”、“惑乱宫闱”的污名……

裴徽明白,这些无形的刀剑,远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加锋利,更加恶毒!

它们一刀刀切割的,是她内心最柔软、最矜持、最不容玷污的部分!

这份源于至亲关系和世俗眼光的巨大委屈和令人窒息的尴尬,就像这长乐苑深处终年缭绕不散的湿润水汽,悄无声息地浸透她的骨血,蚀骨灼心,吞噬着生的气息。

她能在这如潮的恶意中撑多久?裴徽不敢想。

良久,久到殿角的宫漏似乎漏完了整整一刻钟的时光。

御案后,那双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手指,终于彻底静止了。

敲击声戛然而止,这瞬间的沉寂反而让袁思艺的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停滞了。

终于,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是一种深潭复归于平静、风暴隐入云层后的死寂般的平静,听不出丝毫喜怒,只剩下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沉淀感,一种万般无奈、却又无从宣泄的重压:

“……知道了。”

仅仅是三个字。

“……这些……”他甚至连目光都懒得瞥向那朱红的奏匣和袁思艺刚才未敢言明的另一份宗正寺的折子,“……还有老岐王的折子……都先搁到西配殿去……”

那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千钧重担压垮般的沉重:

“……容朕……想想怎么好好收拾他们。”

“喏——!!”

袁思艺如同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绿洲,也像是被赦免了死刑的囚徒,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发出一个几乎变了调的、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的应答!

他以一种前所未见的迅捷而卑微的动作,几乎是手脚并用、又极力保持安静的姿态,将那烫手得快要燃起来的朱漆奏封匣和自己的头颅一起放低、放低,轻轻摆在了御案边缘一处明显的阴影里——那里像是一个临时收纳“疑难杂症”的死角。

同时另一手飞快地摸向袖袋中那份被他体温捂得有些发烫、来自老岐王的“家书式”折子,也轻轻压在了匣子上方。

做完这一切,他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深深再行叩首大礼,额头触地发出轻响。

随即,这位权势煊赫的大监总管,便用他那双蟒袍覆盖下的脚后跟,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轻又快、一步一顿地蹭着地面倒退出去,极尽所能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甚至连袍摆拂过地面的细微风声都竭力避免发出。

仿佛多停留一刹,那御座上沉默如山的帝王就会改变主意,降下无法想象的天罚。

他那因常年弯腰而略显佝偻却仍然保持着权力的优雅的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与仓促,快速地没入了殿门之外那片被摇曳烛火分割得光怪陆离、更加深邃的阴影里。

那离去的姿态,不像一个内廷大总管,更像是一条受惊逃窜入黑暗缝隙的壁虎。

偌大的紫宸殿,瞬间陷入了比之前更为浓稠、更为纯粹的沉沉默和死寂。

殿角的宫漏,忠诚地执行着它唯一的使命:“滴答…滴答…滴答……”

声音清晰,稳定,冷漠无情。

在这片巨大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空间中,它不仅丈量着物理的时间,更像是在丈量着年轻帝王心中的风暴酝酿的进程,丈量着朝堂之上山雨欲来的、无形却已充满血腥味的凶险距离。

那每一滴落下的水珠,都仿佛砸在裴徽绷紧的心弦上,催促着他做出一个必将震动天下的决定。

……

……

裴徽用力揉按着发胀的眉心,那如山似海的奏折、刻薄的言辞、“动摇国本”的诛心之论,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在扎刺着他的神经。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心烦意乱占据了他的思绪。

“……朕做皇帝为了什么?”裴徽喃喃自语,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得楠木御椅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重新回来的袁思艺闻声,如同无声的影子般从殿门角落趋前两步,垂手待命,那张惯常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朕……”裴徽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和烦乱,他深深吸了口气,驱散脑中翻滚的血色回忆,“去颐和宫。现在。”

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商榷,“不必通传,随驾之人……只带两名内卫便可。”

他甚至没有去披挂那象征无上威严的明黄御袍,只穿着素色常服便往外走。

袁思艺眼皮微颤,显然觉得此举太过简慢,尤其在前些天天子刚刚遭受刺杀局势下。

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劝谏,但撞上年轻帝王那双深邃如渊、此刻翻滚着暗沉沉风暴的眼睛,即将出口的话立刻便吞咽了下去。

那张惯常圆滑老练的面孔上掠过一丝真切的忧色,旋即被更深沉的恭敬取代,无声地躬身:“喏。”

他快步轻捷地走出殿门,压低声音快速安排下去。

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洞开,带着凉意的暮春晚风扑面灌入。

裴徽站在高高的玉石丹陛之上,放眼望去。

暮色渐合,恢弘的大明宫在苍茫的天幕下如同一头庞大的青铜巨兽静静蛰伏。

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勾连天际,本该显得雄浑磅礴。

然而此刻,在裴徽眼中,那连绵的宫阙轮廓透着难以言喻的压抑和禁锢,每一条规整的轴线、每一重森严的宫墙,都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地捆绑着这座巨大的牢笼中心的两个灵魂。

其中一颗灵魂,曾照亮了一个盛世,如今却蒙尘深锁,如履薄冰。

“走!”他再不愿在这窒息之地多停留一刻,几乎是呵斥般地下令。

当先一步,步伐带风地冲下丹陛。

两名由内卫将军亲自调拨、身着普通禁军服饰的顶尖高手,瞬间如同附骨之疽般紧紧跟上,脚步轻盈如狸猫,气息收敛得近乎不存在。

三人迅捷的身影融入苍茫暮色,穿过一道又一道沉如巨石的宫门。

路途不近。

裴徽走得极快,胸膛中的烦郁如同岩浆般奔涌,迫使他必须尽快摆脱。

两名内卫一言不发,身形紧贴左右。

走过重重殿宇,跨过九曲回廊下的碧水清池,越靠近大内西南角的颐和宫区域,宫人渐渐稀少,周遭的景致也随之变得不同。

雕梁画栋的堂皇色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带着园林气息的回廊、花木掩映的精致水榭,连拂面的晚风似乎都柔和了几分,若有若无地带上了清幽的花草暗香。

“陛下……”一名内卫低低开口提醒,声音带着一丝谨慎和请示的意味。

裴徽脚步猛地顿住。

眼前已现出后宫那熟悉的、以朱漆金钉装点的宫苑正门。

此刻大门半开,两名身着青色宫裙的侍女垂首立于门侧,显然是袁思艺预先派了腿脚更快的小内侍赶来递过话,屏退了多余的宫人。

看到裴徽的身影,她们无声地深蹲行礼,姿态恭谨而训练有素。

几乎在门槛处驻足的一刹那。

一股极其熟稔、温暖的复合香气如同无形的潮水,从敞开的宫门内奔涌而出,瞬间就涌上来将他紧紧拥住。

那里面混合着极品沉水香炭燃烧留下的宁神烟息,有清雅宜人、带着一丝凉意的甘松香粉气息,还有刚折下不久的、沾染着新鲜露珠的铃兰花和晚香玉的甜香……这些熟悉的气息如同一张温暖的大网,刹那间便渗入了紧绷的肌骨深处,将那些纠缠的针扎刺痛和窒息的烦闷飞快地驱散开去。

然而,就在这宜人的暖香弥漫之中,另一种更为新鲜、更为野性的气息不容忽视地冲撞进鼻腔——那是属于健康身体激烈运动后、血液奔腾时才自然挥发出来的气息!

微咸的汗水,混合着肌肉过度伸展后所分泌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充满蓬勃原始生命力的荷尔蒙的味道。

干燥、温热、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这独特的“生命律动”的味道,绝非那些终年被名贵药材气味所包裹、娇弱不胜扶的深宫妃嫔所能拥有。

它如此鲜活,如此富有力量感,如同一束炽烈燃烧的、原始的生命之火,瞬间点燃了裴徽心头那缕被冰冷朝堂压抑得几乎窒息的火焰。

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峰,在这个气息包裹的空间里,居然不由自主地、悄然松弛开一条细细的缝隙,如同万年冰封的河面裂开一道春水的波痕。

两名内卫对这种极致私密而活色生香的气息更加敏感,几乎是同时身体微微一震,随即立刻将头垂得更低,目光死死锁在自己靴子的尖头,再不敢向宫内深处窥探分毫,整个姿态都绷得像两块雕塑。

裴徽毫不犹豫地挥手,示意门口的侍女也退开。

随即独自一人一步踏入这座被无数传说包围、因女主人的特立独行而显得格外不同的宫苑,朝着那气息的源头,朝着他在这个幽深宫禁里唯一的、带着光芒的宁静港湾走去。

他脚步下意识地放轻,绕过点缀着巨大奇石和错落花木的前庭,熟门熟路地沿着右侧那条被精心修剪过的紫藤花架掩映的回廊疾行。

晚开的紫藤垂下一串串饱满如梦的花穗,在晚风中轻轻晃荡,散发出清淡的甜香。

“呃……嘶……”女人因用力过度从鼻腔深处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伴随着一种规律而深沉的、如同风箱运转般的调息声,夹杂着衣料因极致拉伸而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在这片静谧中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某种韵律,敲击着空气的鼓膜。

裴徽的脚步彻底停驻在瑜伽苑那座由巨大水晶琉璃组成的殿顶回廊入口处。

一幅超越凡俗想象的画卷,在黄昏的奇妙光影下,毫无保留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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