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蛰伏于通道阴影、融入黑暗本身的佝偻身影——
是久未露面的陈真。
他宛如一头被逼至悬崖绝境的困兽，脸上刻骨的仇恨与孤注一掷的疯狂扭曲交织，几乎撕裂了五官。
冰冷的枪口死死锁定罗敷威毫无防备的后心，旁人惊骇的怒吼尚在喉间翻滚，他痉挛般扣向扳机的食指，仿佛要将流动的时间本身彻底冻结。
然而，变故只在瞬息！
陈真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
几乎在他手指肌肉绷紧的同一刹那，数名保镖像是演练过千百遍，十几只强健的手臂已如精钢铁箍般同时锁死他持枪的臂膀！
精准、同步，仿佛早已洞悉了他灵魂深处翻腾的每一缕杀意。
“咔嗒！”扳机扣响，枪口却被数股强横的力量硬生生托举向上。
子弹徒劳地撕裂空气，带着尖啸射入虚空。
“动手——！”陈真嘶吼，声音因极致的紧张与孤注一掷而破裂沙哑。
这声号令，却像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遮阳棚内，空气骤然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除了罗敷威身边那几名目光如鹰隼、浑身肌肉绷紧蓄势待发的贴身护卫，其余那些穿着同样罗氏核心护卫制服的人，竟全都形同冰冷的石雕般钉在原地！
他们的眼神，无一例外，都带着冰冷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警惕，所有焦点只有一个——他陈真！
巨大的错愕与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耗尽心血、赌上性命布下的杀局，在对方眼中，竟如孩童的把戏般拙劣可笑！
就在这思维迟滞的千分之一秒，一只稳如磐石的手，犹如黑暗中探出的铁钳，精准无比地扣住了他持枪的手腕！
那力量沛然莫御，带着粉碎一切的果决，猛地向侧下方一拧！
“呃啊——！”陈真凄厉的惨叫撕裂了凝滞的空气，腕部肌肉彻底扭曲变形，剧痛似电流瞬间吞噬了他的神经。
冰冷的手枪再也无法握持，脱手飞出，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沉闷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
未及反应，一股狂暴的力量又狠狠踹在他的膝弯！
“砰！”陈真双腿如被抽去了筋骨，整个人轰然向前跪倒，膝盖砸地的沉重闷响宣告着他彻底的溃败。
他狼狈地匍匐在罗敷威脚边，痛苦与极致的屈辱令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
历时六个月、席卷整个罗氏的血雨腥风，岂会如此轻易平息？
罗敷威缓缓站直身体，动作因左肩胛下方那几处撕裂般的旧创而显得滞涩沉重，每一次牵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
鲜血仍在汩汩涌出，将他昂贵的黑色西装浸染成一片黏腻深暗的污迹。
他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混着血污，沿着凌厉的下颌线条不断滑落，滴落在地毯上。
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如同极地永不熄灭的寒冰，以一种洞穿灵魂、掌控生死的、冰冷的审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败犬般的陈真。
“谁给你的错觉，”罗敷威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失血过多的虚弱，却字字如淬了寒冰的锥子，狠狠凿入陈真的耳膜与心脏，“如今，还是你们父子能够为非作歹的罗氏？”
他微微喘息，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四周那些沉默伫立的“保镖”。
“你失算了，这里的每一个，都是宋先生的人。”他冰冷的视线最终落回陈真身上，带着一丝嘲弄。
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碎了陈真最后的侥幸。“从你踏上S市土地的那一刻起，你就像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蛾，每一步，都在我眼里。”
陈真却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像只受伤野兽，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咆哮，嘶哑暴烈，几乎要撕裂声带，也撕裂了贵宾席凝重的死寂！
“父亲？！”
脑海中的身影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陈真眼中濒临熄灭的火焰！
瘫软的身体骤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同时像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炸开！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仅凭一股蛮横的意志驱动残躯，狠狠扑向近在咫尺的罗敷威！
数名强壮的保镖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绝望的爆发力震开，一时难以完全压制！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能够与眼前这个睥睨天下的男人比肩，他曾暗中付出过何等非人的努力！
此刻，这积蓄的力量在绝望的催化下，化作生命中最后的疯狂！
他那只尚未折断的手臂青筋暴凸如虬龙盘绕，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形同绞杀猎物的巨蟒般死死勒住罗敷威的上半身！
巨大的冲击力下，两人踉跄后退，狠狠撞在那张沉重的真皮沙发上。
沙发被带得向后猛地滑动，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桌上精致的银质托盘、剔透的水晶杯盏、摆放考究的点心架，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横扫出去，乒乒乓乓摔落一地，碎片与残骸四溅飞散！
陈真猛地抬起头，脖颈上青筋暴突如虬龙，脸上因剧痛与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宛如地狱爬出的恶鬼，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瞪着罗敷威，嘶吼声带着血沫的腥气喷溅而出：“罗敷威！你杀了他！你杀了我父亲！”
他的身体因极致的激动而剧烈起伏，声音因刻骨的怨恨而颤抖变调：“逃？呵……那不过是迷惑你这畜生的障眼法！我等的就是今天！我活着，就是为了看着你死！看着你下地狱！为了这个，我什么都豁得出去！这条命算什么！”
疯狂与决绝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仿佛要焚尽一切：“我父亲他不过是想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才是罗氏真正的栋梁！只有他掌权，罗氏百年根基才能永固！可你……你这疯子！为了你那点微不足道的私仇，连他都不放过！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疯狗！”
他剧烈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的、裹着血沫的诅咒：“罗敷威，你赢了清洗又如何？洗白了罗氏又如何？你骨子里流的还是肮脏下贱的血！你永远洗不掉手上沾满的至亲之血！我父亲的血！那是你永远抹不掉的罪证！”
罗敷威安静地听着这歇斯底里的控诉，脸上波澜不惊，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似悲悯，更似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无奈。
他任由陈真发泄着积压数月的滔天恨意，直到对方的声音因力竭而嘶哑下去，只剩下破风箱般的、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说完了？”罗敷威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最终审判的意味。
他微微俯身，逼近陈真那张因仇恨而彻底扭曲的脸，目光锐利如能剖开灵魂的寒刃，直刺对方眼底。
“陈真，你口口声声说我为阻止你父亲掌权而杀他。那你告诉我，”他语锋一顿，寒意更甚，字字千钧，“当初他为何放弃号令天下的权柄，逃离江湖的血雨腥风，选择翡翠庄园偏安一隅，做个不问世事的管家翁？”
“你又何时才肯摘下这自欺欺人的面具，面对你亲手酿成的苦果？”
陈真猛地一滞，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覆盖：“你……你把他……”
“他确实死了。”罗敷威斩钉截铁，声音沉如坠入深渊的磐石，“但不是死于我手。他是自杀。用他从不离身的贴身短刀，当着我的面。”
陈真如遭万钧雷霆轰顶，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罗敷威，仿佛要在他脸上找出谎言的痕迹。
“为什么？”罗敷威的声音低沉下去，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你还不明白？他要替你赎罪！替你扛下所有！”
“陈真，你父亲陈海丰，不是输给了我，他是输给了你！输给了他那个野心勃勃、勾结外敌、妄图引狼入室颠覆罗氏百年根基的儿子！”
罗敷威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陈真混沌一片的脑海：
“你以为你协助‘白色郁金香’，勾结东南亚毒枭、贩卖家族核心机密、策划在清洗中置我于死地，甚至在马场动手脚谋害苏馨……这一桩桩一件件，我罗敷威会一无所知？”
“连你父亲都早已洞悉！他一直替你遮掩，替你收拾残局！用他最后的情分和尊严替你填补窟窿！”
“直到我查到你头上，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罗敷威的眼神冰冷锐利，仿似两柄淬毒的匕首，直刺陈真灵魂最深处：“他为救你，选择孤注一掷，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顿了顿，声音最终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涩意，“他一心求死，非为自己求饶，而是为你求一条生路！他愿以命相抵，以他在罗氏一生的功勋与忠诚，换你远走高飞，永不踏入这里半步！”
陈真闻言浑身剧震，脸上的疯狂与仇恨瞬间凝固、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空洞的内核，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
他嘴唇哆嗦着，喉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迟钝的身体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地毯上。
“他求我放你走。”罗敷威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比之前的怒吼更显残酷，“大概，这是他身为父亲，最后能为你做的事。然后……”罗敷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漠然，“他便当着我的面，用刀结束了自己。”
“不……不可能……你骗我……你在骗我……”陈真失神地呢喃，眼神涣散空洞，仿佛灵魂已被彻底抽离躯壳，只余下破碎的回声。
然而，内心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刻意扭曲的画面猛然清晰：那个风雪交加的新年之夜，父亲陈海丰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并非他误以为的、韬光养晦后积攒的野心火焰……
那是痛彻心扉后，沉如渊海的父爱！是看着儿子走向深渊却无力挽回的绝望！
父亲该是何等的绝望，才会对他说出那句：“真儿莫怕，为父助你一臂之力。”那哪里是鼓励？分明是诀别前最后的安抚！
……
罗敷威冷漠地注视他：“你的生路，是他用命换来的。可惜，你自己爬了回来，爬进了这条死路。”
真相的重锤，将陈真彻底碾碎。
他瘫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华美却冰冷刺眼的天花板吊灯，口中发出无意义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形同一具被彻底掏空的、等待腐朽的木偶。
复仇的火焰似乎彻底熄灭，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虚无，吞噬着他残存的意识。
他输得一败涂地，不仅输掉了性命，更输掉了父亲用生命为他换来的最后一丝尊严与救赎的可能。
可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中，就在连不远处的宋襄都暗自松下一口气，以为尘埃落定、大局已稳之际——
陈真涣散的瞳孔深处，陡然爆发出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玉石俱焚的疯狂！那是不甘，是怨毒，是对命运最终裁决的疯狂反抗！
他不甘！为何赢的，总是面前这个男人！凭什么？！
陈真用尽残躯最后残存的气力，似是濒死的毒蛇发出最后一击，猛地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臂膀！目标并非罗敷威，而是狠狠拍向沙发旁一个不起眼的、镶嵌在合金框架上的猩红按钮！
“罗敷威——！”他用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嘶吼，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怨毒，“我没有错！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你赢了又怎样？！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看看你这怪物的真面目！看看你骨子里流淌的到底是什么肮脏下贱的血！”
“你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滴——！”
一声尖锐刺耳、穿透力极强的电子蜂鸣，骤然撕裂了遮阳棚内凝滞的空气！
轰隆隆——！
巨大的、覆盖了整个贵宾区域的合金骨架与高强度防弹玻璃构成的华盖，在刺耳的机械轰鸣声中，开始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极其迅猛的速度向后收缩、折叠！
犹如巨兽骤然收拢了遮蔽天日的羽翼！
盛夏黄昏，那积蓄了整日、依旧滚烫灼人的夕阳余晖，似那熔化的赤金瀑布，再无任何遮拦地、猛烈地倾泻而下！瞬间吞噬了整个贵宾区！
刺目的强光带着灼人的热浪，让所有习惯了棚内柔和光线的人眼前一片灼白，片刻失明，惊呼与痛呼四起。
“怎么回事？！”
“棚顶开了？！”
“好刺眼！什么都看不见了！”
混乱的惊呼声中，一向沉着的罗敷威，在听到那声电子蜂鸣的瞬间，也不免脸色剧变！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的恐慌，如同极地冰水瞬间灌顶，攫住了他！
远比刚才直面枪口时更甚的冰冷寒意侵袭全身。
那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蛰伏于自己体内、那不可控的、古老诅咒般的黑暗力量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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