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办公桌上震动第三回时,我终于从堆积如山的报表里抬起头。屏幕上“爸”这个字像只苍蝇卡在喉咙,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我由着它嗡嗡作响,直到自动沉默。
窗外乌云压境,暴雨将至。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空调低鸣,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瞥见桌角女儿小雨的照片——她笑得没心没肺,完全不知道这个月托费又涨了二百。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弟弟田磊。我掐断电话,收拾东西准备接孩子。电梯下行时,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
刚到幼儿园门口,雨点砸落。小雨扑过来时,我下意识避开了她沾着颜料的小手。
“妈妈,今天画了恐龙!”
“真棒,但别摸妈妈裙子,刚买的。”我牵起她的手,盘算着晚饭是煮挂面还是前天冻的饺子。
手机又震,这次是短信:“爸住院了,速回电话。——田磊”
雨刮器在车窗上机械摆动,一如我此刻心境。三年前离婚时,父亲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这瓢水却要被舀回去浇他的旱地。
回到家,煮了速冻饺子,看小雨吃得满嘴油光,我终究拨通了电话。
“姐,爸心脏病犯了。”田磊语气急促,“医生建议做支架,两个,加上药费,先准备五万。”
我盯着墙上裂缝,那是去年楼上漏水留下的,“我账上就八千,这个月房租还没交。”
“爸说你有钱。”
“我有什么钱?”小雨抬头看我,我压下声音,“每月工资五千,房租一千五,托费一千二,你算算还剩多少?”
“爸的意思是你那边房子贵,不如回县城。”
“然后呢?睡大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爸当初给你念书花了不少,现在该你回报了。”
我几乎笑出声。是啊,高中每本参考书都被念叨半年,大学学费是助学贷款,工作后才还清。而田磊,那个连三本都考不上的宝贝儿子,结婚时父亲掏出二十万付首付。
“我明天打两千。”我最终说。
“两千够干嘛?爸说每个月至少一千,持续给。”
“田磊,我一个月挣五千,不是五万。”
“小雨爸爸不给抚养费?”
“给?我找得到他吗?”离婚后前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人间蒸发。
挂掉电话,小雨问:“外公病了吗?”
“嗯,但妈妈会处理。”我搂紧她,闻到奶香混合雨水的味道。
那晚我梦见母亲,她站在老屋枣树下,伸手却够不到枣子。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周末加班,我把小雨送到邻居家。公司里空无一人,正好整理账目。但数字在眼前漂浮,聚不成形。父亲苍老的脸和小雨无忧无虑的笑交替闪现。
手机亮起,是堂叔田建军的信息:“小颖,你爸情况你知道了吧?咱们田家没有不孝的人,你妈在世时最重孝道。”
我关机,世界清净了。
但清净是暂时的。周一刚进办公室,同事小张凑过来:“颖姐,听说你爸病了?老家有人打电话到前台问你是不是还在这上班。”
血冲上头顶。他们竟找到单位来。
中午,田磊发来照片:父亲躺在病床上,瘦得像秋后蚂蚱。附言:“爸一晚上没睡好。”
我走到消防通道,拨通电话:“找单位什么意思?”
“不是我们,是二叔他们自作主张。”
“告诉所有亲戚,再打扰我工作,一分都没有。”
“那你到底能出多少?”
“每月五百,多一分不行。”
“爸说至少八百。”
我直接挂断。
那周末,我带小雨去游乐场。看她从滑梯冲下,笑声银铃般洒满空气,我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父亲曾把我架在肩上看社戏,买时说“我闺女值得最好的”。什么时候变了?是从田磊出生,还是我坚持要上大学?
回家路上,小雨问:“妈妈,你不开心吗?”
“没有,妈妈在想事情。”
“想外公的病?”
孩子比我们想象的敏锐。“嗯,但妈妈会解决的。”我摸了摸小雨柔软的头发,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解决?怎么解决?我连这个月的信用卡最低还款都还没凑齐。
深夜,我打开那个藏在衣柜最底层的铁盒子,里面是母亲留下的几件首饰——一对小小的金耳钉,一枚有些发暗的银戒指。我记得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颖,这是妈唯一能留给你的,不到万不得已别动。”这些年,无论多难,我都没想过要动它们。
可现在,手指抚过那枚银戒指,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母亲长满老茧的手。她一辈子忍气吞声,伺候公婆,照顾子女,连生病都不敢大声呻吟,生怕给儿女添麻烦。而父亲呢?他永远觉得理所当然。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堂叔田建军发来的长语音:“小颖,不是叔说你,你爸这次真的不容易。你弟媳妇昨天来说,你爸连进口药都舍不得用,就想着给你减轻负担。你知道那进口药一个疗程多少钱吗?三千块啊...”
我按掉手机,胸口堵得发慌。同样的戏码,演了多少年了。小时候是我舍不得买新书包,就想着给家里省钱;后来是我放弃考研,就想着早点工作帮衬家里;现在又是我爸舍不得用药,就想着给我减轻负担。可谁又真正想过我的负担?
第二天上班时,我特意绕到公司附近的典当行。玻璃柜台后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先生,他拿着那对金耳钉仔细端看。
“成色一般,最多一千五。”
我犹豫着,眼前浮现母亲戴着这对耳钉在灶台前忙碌的样子。那是父亲当年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虽然不值钱,却是她为数不多的珍宝。
“要不,您再看看这个戒指?”我推过去那枚银戒指。
老先生掂量了一下,“这个不值钱,最多二百。”
走出典当行时,我手里攥着一千七百块钱,心里空落落的。母亲的耳钉没了,可这钱连父亲一个月的基础药费都不够。
中午,我破天荒地约了林薇吃饭。她是我大学同学,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见惯了各种家庭纠纷。
“要我说,你就该白纸黑字跟你爸签个协议。”林薇切着牛排,“每月固定给多少,多了没有。法律上,子女是有赡养义务,但也要考虑实际能力。”
“我爸那个人,你跟他讲法律?”我苦笑着搅拌着面前的沙拉,“他只觉得我不孝。”
“孝道孝道,就是被这些人搞臭了。”林薇放下刀叉,“你记得我去年处理的那个案子吗?女儿辛辛苦苦给父亲治病花了十几万,结果老爷子转头把老房子偷偷过户给了儿子。”
我沉默地吃着沙拉,心里却翻江倒海。是啊,我们家的老房子虽然破旧,但要是真的拆迁,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父亲从来没提过怎么分,似乎默认了都是田磊的。
“你要保护好自己,”林薇认真地看着我,“尤其是小雨。你总不希望她以后也面对这样的困境吧?”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心窝。是啊,我现在委屈求全,小雨都看在眼里。如果我也变成那种不断向女儿索取的母亲,那我和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回到公司,我给田磊发了条微信:“爸的医药费,我每月最多出五百。这是最后一次说这个数,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法院见。”
田磊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声音气急败坏:“田颖你什么意思?法院见?你让全村人看笑话吗?”
“看笑话?”我压低声音,走到楼梯间,“田磊,你摸着良心说,爸真的需要那么多钱治病?还是你们想趁机再捞一笔?”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这沉默证实了我的猜测。
“姐...你这话说的...”田磊的语气软了下来,“爸是真的不舒服...”
“不舒服就去看病,该花多少我承担该承担的部分。”我斩钉截铁,“但别把我当傻子。还有,告诉二叔他们,再插手我们家的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挂掉电话,我的手在发抖,但心里却莫名轻松了许多。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划清界限。
下班接小雨时,她老师特意叫住我:“小雨妈妈,小雨最近在幼儿园总是发呆,今天画画课,她画了一幅画,我觉得您应该看看。”
那幅画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太阳下,三个小人手拉着手——但其中一个小人脸上挂着泪珠。
“这是谁呀?”我指着那个流泪的小人问小雨。
“是妈妈。”小雨小声说,“因为妈妈总是不开心。”
我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眼眶发热:“对不起,宝贝。妈妈以后会多笑一点的。”
那天晚上,我破例带小雨去吃了她最爱的披萨。看着她开心地啃着芝士边,我突然想通了什么。
回到家,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田磊媳妇,背景音里还能听到电视节目的声音。
“我爸呢?让他接电话。”
过了一会儿,父亲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并没有病重的虚弱:“小颖啊...”
“爸,”我直接切入主题,“我每个月给你五百,这是我能承担的极限。你同意,我明天就开始汇;不同意,那我们就按法律程序来。但有一句话我说在前头,我不是我妈,不会一辈子委屈求全。”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我只能听到父亲粗重的呼吸声。终于,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你就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爸。”我看着正在玩披萨盒的小雨,声音平静,“但我也有女儿要养。我不能让她觉得,妈妈活着就是为了不断妥协。”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恐慌,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几天后,我的银行卡收到一笔转账,是田磊转来的两千元,附言只有三个字:“手术费。”
我盯着那笔钱,心里五味杂陈。这是第一次,他们向我示弱。但我知道,这远不是结束。
周末,我带着小雨去商场买冬装。在经过一家金店时,我停住了脚步——橱窗里陈列着一对金耳钉,和母亲那对几乎一模一样。
“妈妈,这个好看!”小雨指着耳钉说。
我笑了笑,没有告诉女儿,等有一天她长大了,我会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我会告诉她,外婆的耳钉曾经被典当,但最终,妈妈又把它赎了回来。就像我们的人生,可以暂时低头,但永远不会真正认输。
窗外,第一缕阳光已穿透雪幕,在积着白絮的窗台上投下淡淡金辉。怀里的小雨动了动,烧退了,睡颜安稳,呼吸均匀地拂过我的脖颈。这一夜,如同过去无数个艰难却终究挺过来的夜晚一样,我们彼此依偎着,迎来了黎明。
手机屏幕最终暗了下去,我没有再回复田磊。那笔钱,就让它留在那里吧,不是妥协,也不是新一轮拉扯的开始,而是一个句点。我与故乡、与父亲之间那笔纠缠不清的旧债,或许永远无法用金钱彻底算清,但我已用我的方式划下了界限。偿还,不再意味着无底线的牺牲和顺从,而是我在保全自己和女儿生活的前提下,所能给出的、带着棱角的善意。
我轻轻吻了吻小雨的额头,为她掖好被角。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桌上还有待完成的私活,公司里还有新的挑战等着我,但此刻,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坚定。过去的阴影或许还会偶尔浮现,但我知道,它们再也无法笼罩我和小雨的未来。我们或许清贫,但我们的家,建在彼此扶持的基石上,建在我敢于说“不”也勇于承担的背影里。
雪后初霁,阳光渐渐明亮,照亮了房间里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前路。旧债难偿,但新时代的清晨,总会天亮。而我和女儿,将带着这份清醒与力量,不再被昨日的阴影捆绑,一步一步,走向属于我们自己的、开阔的明天。
小雨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妈妈,天亮了?”
“嗯,天亮了。”我抚摸着她的脸颊,“再睡会儿,妈妈去做早餐。”
走进厨房,我打开冰箱,拿出鸡蛋和面包。手机屏幕亮起,是林薇发来的消息:“有个急稿,翻译一份合同,报酬不错,接吗?”
我回了个“接”,然后开始准备早餐。窗外的雪渐渐停了,阳光洒在灶台上,暖暖的。生活依然艰难,但我知道,我和小雨会好好的。
因为我们拥有彼此,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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