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赐予我春和宫
阿璀却已慢慢开口：“臣受先帝遗泽，幸存于乱世；得关家深恩，长成于富足；又逢上天之赐，以穷毕生之幸再得遇之于陛下。自归金陵，衣食用度，无一不精；出入行止，无不顺心。而今隐荡起于边门，暗流藏于朝野，四海未定，四民未安。臣安能自恃绮罗，望金陵之贵里；敢不持戟风云，守大渊之神皋？臣不愿唯闻钟鼎于堂皇，唯见弦歌于飞觥。愿以此残躯之薄才，承陛下十年风霜之志，护天下万民太平之乐。当不忘持身以丹心，卫国以谌挚。……”
她此番话，若她当真是朝中官员，好像倒也寻常，毕竟朝中又有哪个不会说这些表忠心的话？
只是此番字字落地倒让众人诧异，然而诧异的或许只是觉得这些话自这位长公主口中所出，并不合宜。
他们心中，一个公主，锦衣玉食地养在宫里就罢了，有那么大的志向，谈什么护国卫民，岂不可笑？
而晏琛，听着阿璀这平静到极点的陈情之言，有些怔然。
他便那般看着阿璀，等着她最后一句话。
“臣请陛下，赐臣开府！”
她的这最后一句话，对于晏琛来说，好似意料之中，至少方才在她开口时，他便隐隐有此预感。
群臣讶然，齐齐望向陛下，只见陛下面色沉肃，似有不愉，心中惴惴。就连关渡也恐阿璀此求太过太突然，也去看晏琛神色。
但谁都不知道，晏璀对此长久藏于心中的那些期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期待。
“长渊此请，也在情理之中，可再议……”
崔寄始终默默看着阿璀，眼底始终藏着旁人难以发觉的微微笑意，他似乎比晏琛更加笃定，阿璀之所求，将有实现的必然。
“荒唐！哪有这样的事情？！”
“春和宫曾为太子宫，如今公主殿下在那边住着，难道便也想着要个小朝廷不成？！荒唐！实在荒唐！！”
“陛下容禀，殿下此求不合规制，不合常理，请陛下三思！”
……
阿璀隐约觉得有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但她听不到，遂也懒得在让崔寄偷偷帮自己传话了，而是直接转过身来，拉住崔寄，也不遮掩了：“人太多太杂，话更多，我听不清，劳烦崔相帮忙传传话。”
于是崔寄便当真将自己听到的一句句给她再复述一遍。
许久之后，阿璀嗤笑：“诸位上下嘴皮子一碰，难道就只会说‘荒唐’两个字？！”
她慢慢悠悠看向崔寄示意的方才说话的那几个人，原本尚且还算平静自持的她，此时已有些不耐。
她道：“想请问诸公，谁知道种稻种麦，何处生长为宜？何时播种为宜？生长周期几何？如何育苗？如何施肥？……在座或许有半数不知道，但我知道。”
她道：“再请问，如今军中常用的几种弓弩，擘张弩、角弓弩、木单弩、竹竿弩、伏远弩、大竹竿弩、大木单弩，有谁能顺手画出图纸，自己找齐工具，自己制作出来？在座或许又有七成不知道，但我知道。”
她道：“再请问，谁能看通天文图和星图，谁能懂观星术？?天上星宿变化如何？如何以之变化对应四季变化？如何观星以测农时以预天象？在座或许又有九成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她道：“我还知道从西域沿着边境一路向东，每百里是怎样的风物；我还知道自北向南，每百里是怎样的气候变化，最适宜种什么作物；我还知道如何制盐，如何制硝，如何制火药……”
她一字字清晰的吐出来，像是在历数自己这短短一生的功绩。
但谁都不知道，此刻的她，每说出一句，只觉得可悲。
这些本该用以利民利国的才能，如今好像也只能这样轻飘飘地在口中说出来，最后也只不过让这些迂腐的自以为是的人，微微惊讶而后有些许侧目罢了。
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世道，没有人能改变这些早已将迂腐和轻视根植在思想中的，这些所谓人上人的态度。
阿璀最后指指自己的耳朵：“我从七八岁开始便听不到声音，没错，就是俗称的聋子，但我学会了辨人唇语，我能只看旁人口型神色，便与之对答如常，诸位又有谁能做到？我看诸位，便是不聋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旁人的话！便是不瞎也看不看比你们站得更高的人！”
满座讶然，也不知是被她前面的那一声声质问镇住，还是为后一句当朝长公主竟然是个聋子的这个消息惊讶到了，亦或是被她最后一句骂到气血上涌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而上面的晏琛听到她后一句，听到那“聋子”两个字的时候，已有些许愤怒之意。
“我不愿以己之长，来刺诸位之短。我只想告诉你们，而你们也必须认同的一点。我与你们，除了性别之别，除了这被你们轻视的性别，没有任何一处，是比不上你们的。而她……”阿璀伸手一指，遥遥地指向殿外，那个瘦弱的影子，“她以自己的能力才学，参加科举，高中探花，这满殿意气风发的进士郎君们，她比不过谁？！”
满座寂然，而阿璀已经转身，不再看满殿诸公，而是目光直直地看向端坐明堂之上的，她的阿兄。
我从未向您袒露过我的野心，但我也未曾隐瞒过我的志向。
您说过，我想做的事情，您不会阻拦。
您说过，会许我此生无人敢阻扰的自由，给我一双护佑扶持我前进的手。
如今这是我之所求，您能许我几分？我的野心，您能容得下几分？
而这，对于我来说，或许才只是开始……
“公玉淳其人，虽女子之身，但有八斗之才，今宣政殿既容不得她，那便请陛下将此大才，赐予我春和宫！”阿璀忽然撩袍一跪，稽首再拜，语声朗朗而高亢，有鹤鸣之声，她道，“臣叩请陛下，赐臣正式开府，备置属官！”
随着她这最后一句落地，外面又一阵惊雷轰然，雨下得更大了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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