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层被水洇开的淡墨,从檐角一点点晕进大殿。青云观山门半掩,风从缝隙钻进来,带着松脂与纸灰的味道,像无形的挽纱,悄悄覆上每一盏刚被点起的灯。
灯是油纸糊的六角风灯,外罩素白纱笼,里头豆大的火苗才一冒头,就被穿堂风掐得东倒西歪,却倔强地不肯熄灭。
大殿重门洞开,平日威仪的朱漆此刻被白幔遮得严严实实,只剩铜门环在风里偶尔相撞,发出一声黯哑的“叮”,像更漏残响。
三具黑漆棺椁并陈中央,棺头各点一盏青釉长明灯,灯芯浸在桐油里,火舌细若游丝,瘦小的火苗在穿堂风下摇曳,却倔强得不肯熄灭。抖出一圈颤巍巍的光晕,映得棺椁上的黑漆忽明忽暗,像三口深井,井底沉着再也捞不起的月亮。
后殿的帷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影影绰绰的经幡与灵位,幡脚扫过地砖,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殿梁上悬着几条白绫,随风鼓胀又塌陷。
小白坐在最左那口井旁,一身斩衰白得发冷,仿佛把夜里的霜都披在了身上。她坐在许仙棺侧,背脊笔直,衣角却纹丝不动,仿佛整个人也被钉进棺木里。
粗麻冠帽高而方,压得她颈背笔直,帽檐下露出一截额头,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清皮肤下淡青的血脉——那血脉里曾流着千年的妖力,如今却像被抽干了,只剩一线将断未断的生气。
雪发从冠后倾泻,像一场无声崩雪,堆在肩头,又顺着孝服下摆一直拖到地上,与麻绳、白绢、燕尾衽混在一处,分不清哪是发、哪是丧布,哪是割不断的哀思。
灯火斜照,她胸前那块“衰”布便浮起一层毛茸茸的银光,六寸长、四寸宽,像一方被泪水浸得发硬的雪。
腰间麻绳垂下三尺,散在脚边,随灯焰摇曳,整个人便嵌在这一团灰白里,双手交叠按在膝上,指骨被粗麻勒出一道道红痕,却感觉不到疼——疼是热的,而她早已冷透。
远远望去,大殿中央只剩一点苍白,小得随时会被风吹灭,却又固执地亮着,像一盏不肯熄的守灵灯,替棺里的人,替自己,替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守最后一程夜。
暮色压檐,殿内烛影摇红。莲儿一身齐衰,麻布粗得能割破指尖,却被她攥得发皱。她提着新编的麻屦,屦底针脚细密,是她哭一场、编一针、哭一场、编一针熬出来的。才跨进门槛,烛火便将她影子拉得瘦长,像一茎被风吹弯的芦苇,轻飘飘地贴在青砖上。
暮色沉降,殿顶那抹残霞被黑暗一点点吞没。莲儿一身齐衰,麻布粗得能割破指尖,却被她攥得发皱,白麻布粗粝的纹理磨得她下颌发红。她捧着一双新编的粗麻屦,屦底针脚细密,是她哭一场、编一针、哭一场、编一针熬出来的。
她红着的眼眶里蓄着泪,她快步穿过灯影摇晃的过道,在大殿门槛前微微踉跄,又立稳,哽咽着唤:“姑母,屦好了......我帮您穿上吧。”
语罢,她双膝落地,膝骨与青砖相碰,发出轻而脆的响。她俯身,伸手去捧小白的足踝,指尖因一整日缝纫而布满细碎的针眼,触到那层素袜时微微发抖,泪便砸在麻绳屦面上,“嗒”地一声晕开深色的圆点。
“莲儿。”
小白低唤,声音像被粗麻滤过,沙哑却温柔。她伸手拦住莲儿的动作,取过麻屦,“我自己来。”
莲儿不肯起,双手仍悬在半空,掌心向上,指缝里还留着线头和血痕。她抬眸,泪珠挂在睫毛:“粗麻至简,质地粗硬,姑母......亦可晚些再穿。”
“不必。”小白已褪去素白鞋袜,赤足探进麻屦。硬刺瞬间扎入皮肤,她眉心轻颤,却未停顿,“痛才记得住......丧履本就不为安足。”她抬手,拂去莲儿额前散落的碎发,“你熬了一日一夜,裁衣缝裳,眼睛都红成这样了,去歇着吧。夜半若需人陪,我再唤你。”
莲儿咬唇,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终究狠狠抹去。她撑膝起身,朝小白深深一躬,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孝服里轻晃:“莲儿虽乏,可心更不安......让我靠在爹娘身边,哪怕只片刻,也好。”
小白默许,只微微颔首,目光随她移到那两口黑漆棺椁。莲儿转身,脚步虚浮,却固执地走向那两口并排的棺椁。她跪坐下来,额头轻抵棺木,掌心沿着漆纹缓缓摩挲,像在摸父母的手背。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棺壁上,小小一团,随着呼吸起伏。
“爹、娘,”她声音轻得像梦话,“莲儿想你们了。”
话音未落,泪已顺着鼻翼滑入唇角。她没再抬手去擦,只是将脸贴在冰冷的棺侧,嘴角勉强弯出一抹笑,像幼时伏在母亲膝头听故事那般安心。殿外风掠过,白幔轻扬,灯花“噼啪”一声爆响,莲儿的眼睫颤了颤,终于沉沉垂下——最后一滴泪挂在睫毛尖端,将坠未坠,映着长明灯的微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灵堂外,当日头刚爬过屋脊,仕林已忙得脚不沾地。素袍被风吹得鼓起,他像一面白幡,在观门外迎来送往;见客至,先作揖,再跪地叩首,额前青紫一片,却顾不得疼。茶灶支在檐下,铜壶“咕嘟”冒白汽,他亲手端盅,指节被烫得通红,仍低声道:“远路风霜,请用茶。”声音沙哑,却带着少年人强撑的稳当,似乎他已接过父辈的遗志,该他撑起整个家。素冠下鬓角湿透——是汗,也是来不及擦的泪。
玲儿在殿后,裙摆掠过青砖,步声细碎紧凑发间白绢带被风扬起,像一面小小的丧旗。她手执素笺,勾画着柴米油盐:东厢缺炭,西廊少盐,长明灯油只够半日……
她抬眼吩咐弟子,语气短促却清晰:“骑观里最快的马,进城买香油,要最清的,火头亮,才能照得路长,亥时前务必购回,记得讨赊账,观里银钱明日再结。”说罢,又俯身添灯,铜匙轻碰灯盏,“叮”一声,像给亡人敲更。
午时,吊客渐多,仕林嗓音已沙,却仍站在石阶下,一揖到地。有白发老妪哭到踉跄,他单膝点地,让老妪扶在自己肩上,一步步送进殿内。素袍后背被汗水浸透,显出少年脊骨的轮廓,像一道不肯弯的桥。
玲儿那边,蒸笼叠起三层,白面馒头出笼时腾起大雾,她袖口被热气熏得湿透,却腾不出手擦,只侧头在肩头一抹,继续拨动锅铲。饭香与丧乐混在一处,竟生出奇异的安稳。
日影西斜,观外白幡渐渐安静。仕林送完最后一位乡老,转身时,背脊已弯成一张拉满的弓。玲儿迎上来,二人对视,倦意从眼底漫到眉心,却谁也没说累。他们并肩跨进大殿,衣袂带起的风吹得灯焰乱晃,像惊起的萤火。
二更的木鱼声“笃——笃——”滚过殿脊,像一粒冷雨敲在人心上。
白日喧嚣被夜色吞尽,山门外的纸灰被风卷得沙沙作响,只剩大殿深处三盏长明灯还撑着眼皮,火苗瘦成一条线,却始终不肯黑下去。
仕林与玲儿卸下麻冠,轻手轻脚跨过门槛。素袍被夜露浸得发沉,两人却顾不上换,先并肩在案前点燃三炷清香——
三炷并齐,火石“嚓”地擦亮。青烟一缕,先绕姐夫,再绕嫂子,最后停在许仙棺前,迟迟不散。二人俯身叩首,额触青砖,脆声在空殿里回荡,像敲在人心上。
香烟盘旋,灯影摇晃,两人回身,才看见小白——
她仍坐在晨间那个位置,背影像被钉进棺侧的剪影,单薄得与斩衰融为一体。面前饭菜早凉,凝出一层白脂,筷子整齐架在碗口,一丝未动。她目光穿过烟气,直直落在许仙的棺椁上,仿佛那棺木是深海,她已溺在其中,无人可渡。
雪发从冠帽边缘漏下来,垂至腰际,与麻绳、白绢、燕尾混成一色,分不清是布还是发,也分不清是生还是死。
她睁着眼,却空得没有倒影,仿佛目光已穿过黑漆、穿过木板、穿过黄土,直看见二十年前,断桥下的烟雨与少年。
仕林喉头滚动,刚要开口,玲儿轻轻按住他手背,摇了摇头。她压低声音,气音里带着哭腔:“让娘再陪一会儿……这一夜,比一生都长。”
殿外起风了,白幔被吹得鼓起,像一面不肯倒的帆。长明灯焰随之倾斜,几乎贴上灯罩,却仍挣扎着亮着,照得地上两道年轻的影子,一长一短,都轻轻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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