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几上摆着一盏茶,但不是新茶,是还未来得及撤换的陈茶。
茶盖斜靠在盅体上,茶水已凉透,浓酽的茶汤满满当当,汤面紧贴杯沿。
茶满欺人:满杯茶意为赶客。
方才,应是袁文英主动面圣,但此番谈话并不甚美好,圣人才会满斟茶催客。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万字不断纹红漆阴刻木雕长镜被撞得叮啷咣铛,这碗茶汤亦像晃荡的小船,一会儿荡向东边,一会儿荡向西边——袁文英喝过的茶,正如他这个人。
“青凤”如日中天时,他忠心耿耿;“青凤”节节败退时,他另寻生机。
薛枭垂眸:“不喝了,刚刚的白毫,喝得足够了。”
永平帝疲惫地捏揉鼻梁:“你在怪朕,刚刚不曾对靖安乘胜追击?”
薛枭眼眸越垂越低:“微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会?”
永平帝扶着平展的紫檀木桌面站起身来,眉眼间的疲累与唇色的苍白让他褪去温润和雅的外套,帝王的憔悴显露无疑:“靖安口中的‘太极宫’兵变,纵是太平公主弄权咎由自取,可细细想来后世如何评判唐明皇?骨肉相残,有悖人伦孝道;凉薄寡恩,有负知遇之情...”
永平帝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其书啊,草木枯荣,人生一世,百年之后,不过一抔血肉身,供奉黄泥土。”
他忽而低笑,似自嘲,又似不甘:“这世间,唯有太史公那支笔,如金石刻印,不腐,不灭,不忘。”
永平帝抬首看了看天,手指朝天:“它,如今就悬在朕的头顶,像一副枷锁,扣着朕的喉咙,禁锢朕的言行。”
“朕这帝位来历本就众说纷纭,但凡朕行差踏错半步,那支笔将立刻化作利刃,削骨剜肉,将朕这赤条条的身躯,钉在万古长河之上,任后世鞭挞评说!”
永平帝胸腔震动,发出几声潮润的闷咳,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寂静的殿中激荡开来。
“朕当然可以不顾一切将靖安连同她的党羽铲除,西山大营你已侵袭掌控,崔家远在北疆,如今的时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好,朕当然可以不顾一切杀她!”
永平帝一个字追着一个字,下一个字咬住上一个字的尾巴,像被咬住尾巴的、匆忙之中跌入湖潭的病兽!
“但朕不能这么做!在外人看来,在后世看来,靖安对朕,有恩!她可以溺毙,可以失足,可以病亡,可以丑闻缠身而死——唯独不可以死在朕的谕令下!唯独不可以死在朝臣与民众对她尚且有一丝惋惜和怜悯中!”
永平帝身量并未与薛枭等高,身形亦清瘦萧条许多,但他站着,影子,在香灰一样的晨光投射下,比梁木还长。
薛枭低头,薄唇紧抿,锋利的下颌绷紧得像一张弓。
“纵然靖安该死?”薛枭轻问。
靖安着实该死,桩桩件件罪行历历在目:结党营私、构陷忠臣、纵容子女、草菅人命...她该死!早在杜州决堤案顺藤摸瓜查出“观案斋”时,就该惩处靖安!而不是漫无目的拖延至今!甚至,如今皇帝仍旧忌惮虚名与帝位,对其宽恕轻放!
“纵然靖安该死!”永平帝声音阴沉,却笃定。
“纵然留她一日,祸患可连绵百人?”
“纵然留她一日,可致百千人身亡!”
君臣一问一答,声如嘶哑的枯木相互倾轧、磋磨,竟从那些干燥的纹理间,硬生生榨取出了灼热的火星。
烈火无声地烧着,自直窗棂射入的晨光,映得薛枭的侧脸明暗不定。隔了许久,他方缓缓抬起头,眼底是一片烬灭后的平静:
“身后名……就这般要紧么?比还活着的人、比含冤而死的人、比天下苍生、比公道正义都重要吗?”
他忽而轻笑一声。
“若后世史笔如刀,刻下——大魏薛枭,字其书,永平二年二甲进士,任情悖礼,跌荡不羁,狂疏无仪;上不敬君圣,中手刃生父,下沉溺声色,堪称国朝之耻,衣冠禽兽……”
他顿了顿,目光迎向那颤动的晨光,一字一顿:
“但臣扣心无愧!这千秋史笔,寥寥百字,臣——亦笑纳!”
永平帝猛然抬眸:“其书,你僭越!”
薛枭垂眸回之:“臣领罪。”
永平帝扬声:“吴敏!”
吴大监手秉拂尘,躬身而出。
“西山大营右营校尉薛枭,不敬大长公主,即日起停职三十日,罚俸三月,并禁足府中,静思己过。”永平帝下口谕。
吴大监抬头看了眼薛枭,又低头,忙着玩弄自己的拂尘。
薛枭躬身一诺,旋即广袖高拂,折身而去!
薛枭即行至门廊处,永平帝忽而开口唤住:“其书——”
“我们费尽半生波澜,行至于此,更应如走独木桥,谨慎小心。”
“朕还有几处疑影需廓清——稍安勿躁,可否?”
薛枭垂头,再应一诺,此间语气较之前声,已十分委婉了。
晨风自直窗吹拂,万字不断纹红漆阴刻木雕长镜竭力敲打着蹙金丝墙壁,密集的纹路在风中荡漾,望久了便有晕水之感,永平帝再抬眸,便将晨风转晚钟,窗棂外已有几分星辰小点。
永平帝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正欲起身回殿,却闻廊间急促的脚步声。
吴大监脚下一滑,停住步子,声音透着几分滑稽和急切:“...圣人,圣人,不好了!”
什么不好?!
永平帝立时板正起身形。
莫不是薛枭那狂贼,出了宫就折身杀上了大长公主府?!
还是薛枭尝到了血味,开了杀戒,要一切涉及杜州绝堤案的人员血债血偿,血洗京师?!
他干得出来!
他干得出来!
若真干了这些事,他身为帝王,应如何保他?!
永平帝心头思绪万千,一念之间,登时想出了千百种保下薛枭的法子,面上却从容淡然:“急什么急?若不是火烧到了麟德殿,倒不必如此慌张。”
虽然没起火,但也差不多了!我的圣人欸!
“太医院,太医院的贺郎中,找上麟德堂,来寻一位名唤方明官的大监,说有要事相商!”
吴大监哭丧一张脸!
什么方明官!
若不是他认识那天杀的丫头贺水光,早在贺水光托人来麟德堂找方大监时,皇帝的角色扮演就得露馅!
他只能一边稳住贺水光,一边栽跟头快跑进来通知皇帝“贺水光杀上门了”!
永平帝一愣,脑子和双眼前均闪过一道白光,白光拖着余晖的尾巴扫荡过他的心神。
永平帝一下子有些卡壳。
隔了半晌,方抿紧双唇,立刻起身向里间走去:“来人,备衣——”又单独嘱咐吴大监:“你亲去安抚住贺太医,就说方大监正在当差,等会出来寻她——若她饿了,你叫膳房备一碗好克化的素汤面,好好招待,莫叫她走了。”
吴敏眼看着永平帝急匆匆向里间去换衣裳。
换太监的衣服。
他脑子顶部闪过了一丝对顶级人类行事的不解:这就很有意思了,当皇帝的热衷于扮太监..他这个真太监,心情咋会这么复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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