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
上疏朝廷的第九天。
午时刚过，辰州府迎来了等候多日的朝廷按察使，监察御史谢靖安。
朝廷会如何处置铠魄和武盟，张矩想过很多可能。当他见到谢靖安的那一刻，他知道只剩下一种可能。
张矩与谢靖安早已熟识，二人曾同在大理寺任大理寺丞，脾性相投、相交甚笃。后来张矩突然左迁删丹县令，二人从此便再没见过。朝廷选谢靖安充任按察使，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处置吗？
谢靖安宣敕之后，与张矩进了书房。二人互诉思念，聊了一个多时辰，谢靖安才一拍大腿，道：“见到贤弟太过高兴，差点把公差都忘了。还是老规矩，先办差。”
谢靖安取出密敕，“临行前，范内侍送来二圣的密敕，命我务必亲手交给贤弟。”
张矩接过密敕细看之后，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谢靖安道：“圣上还有口谕，我会在明日辰时传谕。巡察使狄仁杰和监察御史元方、武盟武事堂五人都要听谕。”
张矩点点头，笑道：“自大理寺一别，你、我，还有狄兄便再未聚首，想不到这次能与二位兄长再度共谋一案，张某幸哉。”
谢靖安却笑不出来，“兄弟久别重逢固然可喜，可愚兄总感觉，我三人的重逢似乎是有意为之。”
“谢兄何出此言？”
“矩少，狄兄已不再是侍御史，现任度支郎中，命他充任巡察使抓捕吐蕃细作，这寻常吗？”
“还有，愚兄现为兵部郎中，这按察使之职与我职掌相去甚远，愚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
“第三，密敕为何是范内侍交给你？”张矩接过话头，道：“范云仙并不是圣上的内侍，而是天后的内侍。”
谢靖安点点头，“还有圣上的口谕，我越想越想不明白。”
“兄长可听过抚剑山庄的传闻？”
“愚兄很少过问江湖事。”
“虽都是江湖传闻，兄长不妨听听，或许听过之后，有些事就会想明白。”张矩啜了口茶，接着道：“传闻大唐定鼎之初，先帝有感隋末瓦岗寨等义军的崛起，秘令当时秦王府中出身江湖的武将独孤行，在江湖中创立抚剑山庄，借此暗中掌控江湖势力。”
“抚剑山庄几年间迅速壮大，买下望酉坊，收罗天下绝顶武功，位列武事堂「六尊」之列，其实是朝廷伸进江湖的手。”
“先帝驾鹤之后，长孙无忌趁圣上根基未稳，将朝廷在江湖的力量据为己用。长孙无忌死后，朝中无人掌舵抚剑山庄，朝廷也失去了对抚剑山庄的掌控。而这一次……”
谢靖安顿时豁然，“这一次，二圣将借机整饬江湖势力，重掌抚剑山庄和武盟。传闻？看来也非空穴来风。”
“至于我等三人的重聚……”张矩又接着道：“或许朝廷认为吐蕃细作案关系重大，有意让昔日的「大理寺三杰」再度联手，拔出吐蕃在我大唐的眼线。”
“但愿如贤弟所言。”谢靖安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猜到原由，只是他不想说，张矩也不说破。
上元年间因查办数千积案而名声大噪的「大理寺三杰」，狄仁杰和张矩早已离开大理寺，唯独谢靖安蹉跎数年，依然还是大理寺寺丞。直至中宫得势，谢靖安同北门学士数人皆获拔擢，右迁从五品兵部司郎中。
如今的「大理寺三杰」，狄仁杰和张矩尚能在党争中不偏不倚，谢靖安实则已攀附中宫。如此一来，三人行事难免偏向中宫，这与当下朝中党争的情势不谋而合，其背后的原因不言自明。
“哦，对了，这次随我同来的还有金吾卫右郎将赵宜，为兄给你引见引见。”谢靖安命人将赵宜唤来。
张矩苦笑，他怎会不认得赵宜，方才在大堂见到他时，张矩已是心里一沉。此人在洛阳郁郁不得志，听说已经攀附中宫、图谋悻进。看来天后对卓不浪在武盟的作为有所警觉，派赵宜前来大有制衡卓不浪之意。天后心思之缜密，真是令人生畏。
……
几乎是同一时辰，望酉坊也迎来了两位重要的客人。
聚侠庄的堂厅里沉闷异常，堂中主椅上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位短髭须、高颧骨的男子。男子约莫四十岁，眼神极似鹰隼。抚剑山庄「一庄二谷三宫四帮」各主、裘洛戎分坐两侧客椅。
老者面色凝肃道：“相信诸位都很清楚抚剑山庄当下的处境。四大长老已向朝廷请罪，莫独逸被判死罪，家眷流放岭南，朝廷的制敕相信已到辰州。”
裘洛戎顿时大怒：“家师何来死罪？”
“行刺朝廷命官，隐匿神甲奇兵，哪一桩不是死罪？”老者道。
“行刺朝廷命官，隐匿神甲奇兵，这些都是长孙无忌主使，为何将罪责都推到家师一人身上？”
“长孙无忌不也流放黔州，自缢而亡。”老者厉声道：“莫独逸带头行刺江夏王，又未向二圣禀明铠魄，铁证如山、罪责难逃，逐出抚剑山庄。别忘了，抚剑山庄可不是寻常武林门派！”
裘洛戎双目怒视，在座的抚剑山庄各主之中，他和魏伦、战郊、邰添右四人师从莫独逸。而四人中，尤数他和莫独逸师徒情深，莫独逸还传授了他八绝技之一的「霸刀森罗」。
“既然家师已被逐出抚剑山庄，裘某也无颜再留下，我带家师走！”裘洛戎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抚剑山庄有抚剑山庄的规矩，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裘兄若想离开，把八绝技留下。”短髭须的男子道。
老者补充道：“这位是「抚剑人」刑九羿。”
“裘某一身武功乃恩师所授，自废武功就是不忠不孝。想留下裘某的八绝技，自己来取！”
坐在一旁的江渔看见裘洛戎双目血红，突然想起了裘洛戎的名号，「怒目夜叉」。裘洛戎离开望酉坊之后，在武盟修心养性多年，人们见多了他的笑脸，已经淡忘了他的名号，若不是今日再见到裘洛戎血红的怒目，或许他也忘记了曾经的「怒目夜叉」。
刑九羿起身走到堂外，随手从兵架上拿起一把刀，“裘兄的八绝技是刀，如果裘兄能从刑某的刀下离开聚侠庄，抚剑山庄从此与裘兄再无瓜葛。”
刑九羿话音刚落，裘洛戎已跃出大堂，拔刀当头劈下。他最爱这招「千里单骑」，如同他最敬重蜀国大将关云长。
同样都是「霸刀森罗」，刑九羿却使出了裘洛戎所没有的迅巧飘忽，身如灵猫、刀似雪飘，看似轻盈，实则气劲充盈，真元修为远胜裘洛戎。
战郊和邰添右看得坐立不安，老者端起茶盏，自顾自饮茶，根本懒得抬眼。江渔暗自叹了口气，二人甫一出手，其实已高下立判。刑九羿是魏伦之前的武事堂执事，后来晋升为「抚剑人」，进入抚剑山庄剑冢修炼八绝技，武功自然胜过在座的各主。
抚剑山庄以「一庄二谷三宫四帮」名震江湖，但其实真正可怕的是本庄。庄内四大长老的「藏剑阁」自不必说，还有「抚剑阁」、「驭剑阁」和「执剑阁」，武功修为都深不可测。
十招刚过，两道人影分开，裘洛戎的脚边有鲜血滴落。刑九羿将刀放回兵架，淡淡地道：“裘兄已经还清了抚剑山庄的东西，从此再无相欠。”
裘洛戎眼中的血色褪去，扔掉了手中的刀，吐出一大口鲜血。“这口血是送给山庄的！山庄无情无义，裘某还有血有肉。”裘洛戎挺直身子，大步离开聚侠庄，步履有些虚浮。
老者冷声道：“还有没有人自行离开抚剑山庄？”
老者见众人沉默，又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令牌上八柄鎏金利剑，“抚剑山庄众弟子听命。”
众人立即起身、朝老者俯首抱拳。老者高声道：“长老有令：即刻起将莫独逸逐出抚剑山庄，刑九羿接任抚剑山庄庄主；江渔为「抚剑人」，入剑冢修行；姚欣冉为万言谷谷主兼武事堂执事；文承智为聚侠庄庄主；抚剑山庄将保荐尹渐飞为侠理寺卿。”
“裘洛戎已自离山庄，魏伦、战郊和邰添右回本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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