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
今日，辰州府里来了一位须发灰白、粗布灰袍的老翁。
张矩将老翁请进了书房，老翁不是别人，正是甘州删丹城东木匠铺的莫老头，也就是「墨者」莫问。
焉支山一别，刚过去半年，莫问却像是五六年未见，脸上皱纹如同久经风霜的沟壑般。
“张使君，请恕老朽唐突，我查到「悬马」失窃的重要线索……”
看着莫问苍老的容颜，张矩心里很是敬佩老人的坚韧：“莫老有心了！”
“我怀疑盗走「悬马」的不是真正的马桓，真正的马桓早就……”
“真正的马桓？”张矩听得有些迷糊，
“我记得莫老说过，马桓是你收养的孤儿，你并未发觉他有异常。”
“这也正是我当初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所以我试着像马桓一样生活，住他的宅子、做他做的事，可依然是毫无破绽……有一天我突然醒悟，自己执着于寻找破绽，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就是马桓。”
“马桓性子怯弱，他如果想要偷走「悬马」，我不可能看不出破绽。所以，他没有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莫老的意思是，他不是真正的马桓？”
“正是。”
“可假的马桓如何能骗过莫老的双眼？”
“张使君可有听过「影子」？”
张矩眼神一凛，「影子」？勒苏供认的中人「影子」？上至朝臣，下至武盟和绯云阁，竟处处都有「影子」？他们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莫问看见张矩的眼神，料想他应该已经听过：“查马桓的这些日子，让我想起很多之前的事。有几次我见马桓套驾「悬马」，唤了他好几声，可他就像完全没听见，当时我以为他是太过专心所以没听见，现在回想起来，我怀疑他是中了……禁咒！”
“禁咒？”
“药王孙思邈的《禁经》中有禁咒之术的记载。江湖中有人善用禁咒之术，能任意驱使中咒人，而中咒人头脑被禁锢，完全不知自己的所为，只听命行事。「影子」就极擅禁咒术。”
“不止老朽，并州许家郎主也曾遇见三郎深夜进出见渊阁，怎么唤他都像是完全没听见。故许家郎主也怀疑，三郎盗走武籍是中了禁咒。”
“如果马桓和许三郎都是中了禁咒，那么施咒的又是何人？”
“最可疑的施咒人，就是他们的娘子！马桓和许三郎都是机缘之下与娘子相识，一见钟情，成亲后也是恩爱有加，江左吴教的情形也是如此。一人机缘也就罢了，接二连三恐怕就不是机缘，而是有人布下的局。”
“是谋律！如果真如莫老所言，布局之人谋虑深远、心思缜密，其所图恐怕绝不止是「悬马」和武籍。”张矩起身走了两步，喃喃道：“「影子」到底在谋划什么？”
莫问也站起身，叉手道：“马桓娘子几乎没有留下线索。许家郎主和江左吴教教主如今都在辰州，老朽此番前来就是想与二人商议，找出线索继续追查「影子」。没想到张使君也在辰州，冥冥中自有天意！”
“莫老如有难处，可随时来州府找我。我等着莫老的线索，「影子」不可小觑，更不可坐视不理。”
张矩将莫问送出公廨，正遇上两人牵马走到公廨门口。头前一人一见张矩，忙施礼道：“张使君。”
张矩一眼认出此人，正是问星楼掌柜「万通」。「万通」也是问星楼的门客，名叫万全，为人极稳靠，文、武、音、棋，万般皆通、样样不差，深得卓不浪信赖，成为问星楼掌柜。
“万掌柜。”
与万通同行的穿蓝绸袍、书生模样的男子恭敬施礼道：“张使君。”
“张使君，这位是问星楼的十面，侠少命我将石兄送到辰州府。”万通笑道。
“侠少跟我说过，石兄弟就在辰州府暂住吧。”张矩送走了莫问，心里不胜感慨。
万通随即拜辞离去，十面随张矩进了州府，牛二将他带到自己的宿房。张矩已跟牛二交代过，让他与十面同住，平日要多留心十面的言行举止。
张矩为「影子」的事思虑了整天，晚上入睡后竟又看见月光的阴影，还有阴影里若有若无的轻烟。夜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近似远：“你在找影子？”
“不，我在找自称「影子」的人。”张矩道。
“人有影子，月有影子，影子也是人，影子也是月……你再看看，哪个是人，哪个是月，哪个又是影子？”
张矩眼前的月光忽然变作黑色，而月影发出了月光。自己的影子也露出了清晰的脸和身形，张矩仿佛是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这是你的幻术，是幻觉，不是真的。”
“你如果不相信影子也是人，你又要如何找到「影子」？”话音未落，黑色月光中的轻烟聚成人形，竟然是枯荣！再细看，此人双目并无异跳，左手也是常人的手掌，他不是枯荣，是沙摩。
沙摩朝张矩走来，身后拉出人影，影子的五官愈发清晰，双目似有节律地跳动，左手长出树杖……枯荣！影子是枯荣妖道！
“人、影子？影子、人……”张矩看看沙摩，又望望枯荣，喃喃半晌，“影子本就藏在人心，人心的阴暗处就是人心的影子？禁咒术禁锢了人，释放了影子？”
“你终于明白何为「影子」？「影子」从哪里来？”沙摩和枯荣走到张矩身前，化作轻烟消失不见。
夜神接着道：“禁咒之术唤起了心之阴影，影子占据了人心，而人心藏进了影子。同样的皮囊，不同的心、不同的人。”
“看不清皮囊之下是人或是影子，又如何找到「影子」？”
夜神声音渐远，月光黑影散去，夜空中一轮弯月如洗。
张矩深吸一口气，猛地醒来，却发觉自己不是睡在床榻上，而是……坐在屋脊上！张矩一惊，差点踩滑摔下去，脚下的屋瓦咵咵作响，自己竟然坐在州府公堂的顶上。
张矩正困惑，身旁突然响起怯生生的声音：“梦行突然醒来，大多人会感到恐慌，心跳更快，呼吸更急。”
张矩被吓得不轻，猛地转头望去，身旁不远处竟然还坐着一人，转过脸不敢与他对视，月光正照在他脸上，竟然是十面！
张矩有些气恼：“让你吓得心跳加快。你大半夜不睡觉，坐在这里做甚？”
“我在这里听张使君倾诉。”十面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怯懦，与上午见到时大不相同。
“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人，还有影子……”
“你听得明白？”
“你说的人心，其实不在心里，在人的脑袋里。人脑袋里的东西，我比大多人都明白。”
“你知道我说的「影子」是何意？”
“葛洪的《抱朴子》记载：欲得通神，当金水分形，形分则自见其身中之三魂七魄。人身子里可不止住着三魂七魄，当魂魄躲起来，人就不再是自己。你说的影子其实就是躲起来的魂魄。”
“人不再是自己，那又会是谁？”
“有魂魄躲起来，自然就会有魂魄站出来。人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就会是另一个自己。你刚才不是说过，同样的皮囊，不同的人。”
“你如何懂得这些事？”
“因为我看过很多书，大郎寒窗苦读的时候，每晚温书睡了过去，我就会出来接着温书，所以这些年我看过很多书。”
“大郎是谁？”
“你今天上午见过他，书生石守义。”
张矩越听越觉得心惊：“那你又是谁？”
“我是二郎石守理。”
张矩见他温怯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可说出的话却让人愈发神思紊乱。他不想再听下去，只想尽快离开屋顶：“你怎么从屋顶下去？”
“自然是跳下去。”
“这么高跳下去？你是武人？”
“不是。但人梦行时，可以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我可以帮你跳下去。”十面站起身，架住张矩的胳膊就要往下跳。
张矩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你刚才说你在做什么？”
“梦行！”十面说着，人已经拽着张矩从公堂的屋顶跳了下去。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大唐千机志更新速度全网最快。